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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寻人寻事之十六 ...

  •   孩子们都很好

      老人在朝我招手,我抬脚想要跟过去,才发现双腿已经麻木的不听使唤,惹得他嘿嘿的笑出声。
      我走进他用薄铁皮围成的“房子”,除了铺在地上的床铺和用水果箱充当的桌子之外,谈得上家什的摆设一件也没有,倒是挺干净。
      看来他并不是以拾荒为生,起码暂且还不是。他穿着一件旧旧脏脏的驼绒外套,但很合身,不像是捡来的。我在一个板条木箱上坐下来。
      除了凌乱的灰白胡子,他的脸同照片上比没什么变化,也许是时间同记忆一样,正在渐渐地离他远去。
      “我大概是太老了,很久没看到别人这么哭鼻子,我都不大相信会有人这么干了。”
      他语气平和的说“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年轻的时候总会碰到这种事,觉得自己失去了不可替代的东西。以后你就会发现,其实从来没遇到什么是真正不可替代的,到时候再难过也不迟。”
      我没说话,他在桌子下面翻找,抬头的时候手里多了一个没开封的面包。
      “吃吧,你应该多吃点。”
      我接过来,又把它放回到桌上,仍旧盯着他的脸,观察他是否认出了我。
      没错,我是见过这张脸的。
      在那个一切开始发生运转的晚上。
      多可笑,我从照片中把他认了出来,之所以不得不来找他,似乎是老天催促着我快点做个了结。
      “我见过您,在一个叫富春酒店的对街,那天天很晚了,刚过午夜。”
      他坐在床铺上望过来,目光却像是掠过我落在身后的铁板上,而后默默地摇了摇头。他要是在装样子,演的可真是好极了。
      “可能有这么回事,我记不清了。很多事我现在都记不清,你刚才说是哪?‘富春’,名字听起来很耳熟⋯⋯我想我该去看看那地方,就只是看看,没别的意思。”
      我把手伸到裤腿里面,摸着我的匕首,它至今似乎仍是温热的。
      “您已经去过了。”
      “是吗?也可能是⋯⋯我去过了,可‘富春’是黑乎乎的,要么我去的太早,要么就是太晚,谁都不在那了⋯⋯等等,好像——是有这么个晚上,我遇到了一个影子,可我追不上他。孩子,你说怪不怪,我干嘛要去追一个影子呢?”
      我说。“追上了就能想起来也说不定。”

      夜幕已然降临,老人从桌子底下的帆布挎包里拿出白色的蜡烛,用火柴点燃,照亮了他浑浊眼珠上面的几块褐色斑点,像是火柴的灰烬飞到了眼睛里。
      “用不着追,时间总是绕来绕去的,其实都在人的脑子里,没必要总粘着放不下。没必要放不下⋯⋯”他的声音越来越含糊,渐渐迷失在记忆的河流。
      我应该动手了,他是我和川岛尸体之间最后的关联,死去的川岛健一在这世上是多余的,就像面前的老人一样。只是累赘罢了。

      就在这时,越过河面的风吹进门帘,引得火光在蜡烛顶部剧烈的跳跃、抖动,忽明忽灭。
      我就在此时看见了它,在橘红色的烛光里,一只红色的蝴蝶想要挣扎着摆脱火焰,振翅飞入轮回的往生。我打了个哆嗦,匕首险些划开自己的小腿,刀锋冰冷的触感就印在皮肤之上。
      黑暗会吃人。
      如果你才刚刚收拾了二十个疯子,那么再杀一个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黑暗会把人变得冷酷、麻木,以此证明他永远是对的,直到你再也懒得做出反击。它会轻易地证明。证明弗雷德是对的,乔治。卢卡特是对的,检察官、大法官、政客大老爷们通通是对的⋯⋯他们是最终的胜利者,而人性中微弱的抵抗究竟意义何在?
      我伸直双腿将匕首插回套子里,把两百块钱的钞票压在面包底下,安静的退出他的铁皮房子。期间老人没再看我,仍在含混不清的嘟囔着,
      当我攀上河滩的时候,脑子里仍然不断重复着他支离破碎的言语。
      “影子说,未来跻身于过去之中⋯⋯”
      他确实说了,未来跻身于过去之中。

      回去的路上,先绕道去了唐人街。
      比起海狸的破旧公寓,我原先住的地方连单调都谈不上,一个旅行背包都没装满,房子里我生活过的痕迹便荡然无存。将近十八个月,五百四十七天,本来也不算什么,像黑板上的粉笔灰一下子就给抹去了。
      我和长像酷似‘陈查理’的小胡子房东清了帐,他转过身便像是从未见过我一般,就差来句“有何贵干?”能在鱼龙混杂的地方立足也就不足为怪。
      来到大街上,我走进第一个看到的电话亭,铃声响了两次男孩就接了起来。我问他母亲是否在家?如果方便的话我想跟她说两句。
      没过多会,女人疲惫的声音从话筒里传过来,她显然还没搞清楚出了什么事。我简单的作了自我介绍,对方立刻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然后她开口致歉,却又不客气的责备儿子是电影看太多了才会冒出怪想法,就像是说都因为如此你们这些骗子才能捞到钱,使我不得不打断她。
      “他身上有带着姓名牌吗?”
      “你说什么?”
      “就是老年人常有的那种,写着姓名、住址、电话的卡片。”
      “没有。”
      “他身上一般带着多少钱?”
      “没什么钱。你没明白我的意思,你不必把那孩子的话当真,他⋯⋯”
      “相信我,没人比我更明白了。他不可能半个月以后还不去翻垃圾箱,你给他找的新家不错,即舒服又不引人瞩目。不过好日子恐怕持续不了多久,等到您的自责用完的时候。我想差不多也快了。”
      “你⋯⋯”
      “别急着反驳,女士——您儿子就在旁边——否则我就白费苦心了。我已经见过您父亲,恕我直言,这可能不是您希望的结果。我不想在电话里讨论他到底是怎么不声不响的‘走失’的,也不想知道您急着搬家的理由。生活不容易,离不开照顾的老人还有贵的吓死人的学费,足够使任何一个人筋疲力尽。我不是来说三道四的,谁也没权利指责谁。他也不想给你们找麻烦,不管是糊涂还是偶尔清醒的时候,他都控制自己尽量不那么做。”
      电话另一端传来女人喉咙里的哽咽声。我接着说。
      “您儿子总有一天会知道真相的,或许他已经多少猜到了。他说您是坚强的人,依我看他也不差,最起码你们应该一起决定。不管答案是什么。帮我转告他,我的工作结束了。”
      我放下听筒,拎起我的旅行背包,走出电话亭。

      穿行过闹市街区,沿街的店铺不管是买什么,都像节日的糖果店般诱人,我随性拐入一间卖旅游纪念品的商店。老板看来很清闲,正在摆弄着手里的模型。
      “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我不知道,一件能讨好小男孩的礼物,大概吧。”
      “多大的男孩?”
      “我想十六岁,或者十七岁,他不太爱理人。”
      老板把脸笑的红扑扑的“年轻人,那可不能算是孩子了,相信我,你应该去挑一辆敞篷跑车,否则休想让他买你的帐。”
      我退后两步,在柜台前面转了个身,让他认清自己面对的是怎样的主顾。
      “好吧,看起来你的预算不多,我们来看看还有没有别的选择。”

      推开公寓那扇从来不会上锁的门,客厅里没开灯,卧室里也没有。
      我轻声穿过房间,把背包和手里的盒子放在墙角,卧室逼仄的窗口投进些许亮光,罩在床上。
      男孩伏身趴着,我知道他肯定是醒着的。他背部流畅的线条隆起在床垫上,我不用看第二眼,在那薄薄的被单底下,他的身体□□。
      我挨近床边,俯下身仔细观察他,他埋在枕头里的脸和颈部交接的地方,在我的视线下渐渐泛起一层红晕,又蔓延到圆融的肩头。
      我抬起手,把他连同床单一起抱起来,走回客厅丢在沙发上。他裹在棉布里的身体扭动着转向我,眼睛依旧同月光一样清亮而平静,一丝的羞愧也没有,令我感到分外无力。
      “我睡床,沙发是你的,这是第一条规矩。”
      “你不喜欢吗?他们都喜欢这样。”他显然有理直气壮的理由。
      “别把自己当货物似的摆出来给别人看,对谁也不要,否则你甚至不能指责是别人伤害了你,那是你自找的。”
      “你生气了。”
      “我没生气,为什么要生气?我只是在跟你说道理,你这小白痴。”然而面对他困惑的脸,我却只有叹气的份。我回到墙边把在礼品店里买来的礼物拿过来,是一盒足有5000块的拼图,真够蠢的,更别提图案还是傻里傻气的自由女神像。‘纽约的标志,绝对受欢迎’我怎么会听信那个骗子老板的话,他一心只想让我出丑。
      “这是什么?”
      “拼图!还能是什么?多练练你的脑子,说不定能快点想起自己姓甚名谁,我可不想一直收留你。”
      他把双手从被单的禁锢中抽出来,轻轻的在盒子表面描画着。“你知道自由女神像底座上刻的诗吗?”
      “谁管它会刻些什么,搞不好是法文的脏话。”
      他把头靠在沙发靠背上,露出了浅浅的微笑,如同他的所有表情一样,是那种不仔细盯着看就会漏过去的脸部变化。
      “是个美国女诗人写的——‘把那些疲惫不堪⋯⋯无家可归、饱经风霜的人们都送来给我吧!’”
      “鬼扯!全是屁话!”我没头没脑的反驳。
      他把头转向我,这一次的笑容好像提升了一个级别“我觉得也是。屁话!”

      所以,尽管我和新房客之间初次的相互示好既笨拙又荒唐可笑,但我想,总算是个好开始。

      莱昂前来探望我的时候,我刚刚把闪闪发亮的门牌替换到公寓的大门上——换下了“川岛信息咨询公司”。烫金的边框里面是这所公寓的新名字。
      “海狸侦探社”
      怪里怪气的名牌一点也不令我担心,就在刚才,齐拉边靠在走廊上边咬着苹果,说应该为重新开业举办个聚会。
      邀请的人里包括同楼层的罗斯,外号锁匠——一个看上去呆头呆脑,但能在半分钟之内打开你听说过以及没听说过的任何一把锁,据说人品非常可靠。住在走廊另一端的尼奥,大家都称他为快手尼奥——正为纽约大都会博物馆的失窃案交保候审中。住在三层的丹尼斯,又叫校长——小报记者,兼职倒卖各类真假消息,他的话只能信一半,至于是哪一半,全靠你的运气。
      ⋯⋯
      还有迈克尔——他本来就住在我正对面的房间,是专职毒贩子,但乔不喜欢毒品,前些日子找他谈了谈,他短期内就会搬走,所以未在邀请名单之列。
      至于乔,他准备送给我的欢迎礼物是一把□□K,轻巧好用,按他的话“007也最钟爱它,不像你抽屉里的左轮,准头太差”。他还保证说枪号都磨掉了,历史清白,从我手里出去的东西你可以放心。我费尽口舌才好歹推辞了他的好意。
      我开始有住在犯罪之都的觉悟了,不过马上遭到齐拉的嘲笑,因为这栋建筑正好在两个行政区的交接位置上,不管是警察还是□□势力都伸不了手。
      所以,我们安全得很。她如是说。

      莱昂出现的时候,我的这些神秘邻居都不知消失到哪去了,道不同不相为谋。虽然他们的身份都是半公开性的,却仍固守在互不交集的安全线以内。
      我俩结伴走出公寓楼的玄关,户外的阳光清爽明朗。
      “私家侦探——我能理解现代化的调查机构,可是独立营业的私家侦探,可真够复古的。你到底能干些什么?”
      “所有侦探小说都这么写,只有小事才重要,小角色能办大事。”
      他扬扬眉“所以呢?”
      “警官,我天生目光短浅,只能看到小事。”我的话不好笑,莱昂别过头去。
      不远处,一个布道归来的神父款款走来,不时与路人亲切的打着招呼,却难掩一脸的疲态,我停下脚步,看着他,莱昂也注意到了。
      “分到这个街区是件辛苦差事。”他说。
      “也许是因为他的信仰还不够坚定。”
      “什么意思?”
      “上帝会说,孩子们都很好,你需要的只是耐心。”
      “当然,在他眼里,永远没有坏孩子,每个人最后都能上天堂。” 莱昂显然已经被现实塑造成了无神论者。
      我回望自己刚刚走出来的公寓,临街的窗口或开或翕。不,不是这样。孩子们都很好。

      至少我们还有足够的勇气活到明天。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寻人寻事之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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