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木》风间右西

6、第 6 章

　　6.

　　容先生，我是林一木。

　　三天后容城收到了林一木的第一条短信。

　　打包好了没？我最近休假不上班，现在就过来帮你搬东西吧。
　　那就谢谢容先生了。

　　简短的回复让容城想到那时候在医院，对方也从来没有一点客气的婉拒，虽然有时候容城觉得中国人的客气时常显得虚伪，但那种直截了当的接受也时常让习惯于客气的容城感到微妙的不自在。
　　因为那些坦然爽气的字眼放在林一木身上实在不适合。
　　就算是同样的事情，不同的人去实施，效果完全不一样。

　　连续的秋雨再加上和林一木发生的那些事情让容城窝在家里烦躁了几日，四肢都漫着一股子锈味。
　　今天是上海放晴的第一天。所以他才会选在今天给自己发短信吧。

　　不紧不慢地把刚洗好的衣服晒干，吃了午饭再过去已经是收到消息后四个小时。
　　容城不想立刻过去只是想证明给对方看自己是可以和他一样对任何人都漫不经心的。不过这件事本身的动机却说明了截然相反的事实。

　　在晴朗的日子里那间空旷的房间显得异常明亮。
　　除了电视机、电脑桌是房东的家具，原来房内仅有的家居用品已经撤掉了大半，打扫干净的屋子仿佛从来没有人居住过一般宁静。

　　因为本来东西就不多，再加上距离较近的原因，打算就两个人徒步把所有的东西弄到容城的家。
　　两人来回各走了两圈差不多就已经把所有的东西搬好了，只剩最后一个大型旅行箱，容城提了提，几乎用上了全身的力气，笑着说了一声里面好沉，该不会放了一具尸体吧。
　　林一木也笑了，上来帮着一起提到了楼下，然后告诉容城里面是他从各种途径购买和刻录的光盘。
　　容城是听说过有人喜欢收藏电影DVD、音乐CD的，但从没有亲眼见过，现在看到把光盘塞满整整一个旅行箱的，简直可以和路边做盗版生意的小贩媲美了。
　　打开箱子，电影、音乐、动漫、游戏、电子书、实用软件、网页素材库……各种各样的碟都有。自制的刻录碟大多被细心地打上了标签和编号，甚至还有打印好的目录。
　　林一木说这里面还不是全部，还有好几百张整套收藏的碟放在别的地方。
　　容城本来想问那个“别的地方”是指哪里，但终究没有出口。
　　林一木的PC安装了两台光驱，据他说一台用来读碟，一台用来刻录。
　　看着对方把箱子放到了新房间角落里，容城考虑着要不要为自己的家再添置两个CD架。

　　既然是学计算机的，常常坐在电脑前享受多媒体带来的数字生活，也不会被人说是不务正业吧。
　　至少对于计算机专业并不了解的容城常常是这么认为的。

　　想到他的专业，容城想起了另一件最近才开始奇怪的事。

　　印象当中每次见到林一木都是在周间。
　　他还是个大学生吧？即使课再少也从来不见他去过学校，也不提学校的事情。
　　林一木在医院住了那么些天从来没有说过谁替他请过假，听医生说那孩子除了给自己打过电话就没有联络过任何人应该没有自己请假。虽然也可以认为是苏可音帮忙请的假，不过他本人似乎根本没有和对方联系过，怎么一点都不担心这些？在咖啡店相遇的那次也是周间。发现他发烧昏睡的时候也是周间，今天搬家也是。
　　一所本科大学的课时肯定不会只有那么少。
　　他到底旷了多少课？一点都不在乎么？

　　虽然其他的事情可以不必过问，但是被好友那般委托也算个代理监护者，对方的学习情况总需要了解一下。

　　收拾停顿以后休息了一会儿，容城建议去附近的购物中心买点东西，林一木应了声说自己正好要去那里的提款机拿钱。
　　出门以后，两人聊着一些无关痛痒的事情走了一段，容城假装不经意地提起林一木的学校，说自己好些年没回母校了，问现在那里还和从前一样么。
　　林一木说我不知道它从前是什么样子，不过他待过的两年里没有多大变化就是了。
　　虽然意识到刚才自己切入话题的方式很愚蠢，容城还是硬着头皮干笑了声说是么，以后我有时间就送你去上课吧，正好可以去看看母校。
　　说完这话，容城转过头飞快地看了他一眼，他的眼帘顺着他的视线垂下，眼部的阴影又变成那种浓重的深色。

　　容城见过几次他的这个表情。
　　其他地方都没有明显的感情色彩，只是视线向下，略长的睫毛垂微半掩神光，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就像淡彩绘本里一帧静止的夜。
　　每次见到这个表情，容城都觉得有些难以言喻的东西在那个人的眼里流落。
　　像是进了眼的沙，被风吹来又吹走，好像被带走了些许水分，又好像从来没有。

　　他听见林一木淡淡说了句我今年休学。

　　上海的冬天相对于干冷的北方阴湿得多。
　　虽然是第一天放晴，下午的阳光照在身上确实暖和，不过十一月的天色很快就暗了，四点左右就阴沉下来。

　　音尾还没有被吹灭，对方微长的发贴着失去暖意的风散在脸上，容城忍不住走过帮他理齐，手指接触皮肤的时候林一木惊讶地抬眼看他，下意识地退了小半步，但是容城的手跟着迎了上去。
　　把盖住眼睛的头发撩到眼角，可是风又顽固地将之吹落下来，容城再撩起，可依旧只是刹那的掌握，这让容城想起小时候在乡下奶奶家的池塘里徒手抓泥鳅，那种滑手的鱼怎么也抓不住，即使瞬间以为自己抓住了，可是最后连条鱼尾巴都没留下。
　　可是今天的容城特别执拗。
　　等那些反反复复几次理不清的发丝终于被容城用两手分别压在了对方的鬓角，完整地露出了他的眼睛，容城看清了那双疑惑的深暗瞳孔里映着一个深暗的自己。奇异的感觉，像是小时候照过的哈哈镜，线条清晰却异常别扭。

　　听到对方叫了声容先生，就那样吓了一跳放开了手才意识到自己做了奇怪的事情。
　　繁华街上有人指点有人嗤笑，容城尴尬地说了声走吧，低下头笔直往前走出去。
　　身后听得到跟着自己加快的脚步声，还有那个熟悉的轻轻笑起来的声音。

　　从容城家到NF购物城步行只要十五分钟。
　　NF购物城是容城家附近最大的一所集量贩式大型超市、餐饮、服饰、娱乐场所为一体的消费中心。Y.M.餐饮在那里也有门市，不过除了公事之外容城从来不去那家店吃东西。

　　和林一木一起在超市转了一圈买了一些日常用品、零食、水果，容城发现林一木对这些并不是很感兴趣，就算在音像专柜停滞了较久最后也什么都没有买。林一木的回答的是这里他有兴趣的光盘基本都已经收藏过了。
　　从超市出来已经是晚上7点左右了，容城让林在这里选一家店吃晚饭，林一木看了一下三楼美食广场的指示牌，还是走向了Y.M.的门市。

　　就餐高峰时间，餐厅唯一的空桌靠着落地玻璃，容城坐在林一木对面，往左看就能见到商场大厅的中央舞台。黑压压的一群人围在那里。
　　穿过致密的空气，透过玻璃从外面隐约传入大型音响里主持人刺耳的女声，和着餐厅里庸懒的爵士乐，竟有一种奇妙的协调感。

　　不知道外面的舞台在搞什么活动，看着对面的人撑起头对着玻璃外面眯起了眼，浅浅的眼缝里深深的黑，容城心不在焉地想起了在医院给他带食物的事情。
　　他到底是喜欢甜的还是咸的？
　　上次给他带去的套餐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喜欢吃？
　　他到底有没有明确喜欢或者讨厌的事物？
　　还是他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
　　除了确实地知道了林一木喜欢收集光碟，容城觉得自己对于这个人的了解依旧停留在了最初的阶段，依旧是他表面所呈现的那种莫测与淡定。即使见识过他的忧郁和无意间呈现的懦弱，却无法了解他所忧伤与害怕的究竟什么。

　　仿佛察觉了容城心中所想，他转过头来看他，又低头看菜单，认真思索该吃什么的样子，但不到两秒又抬头看向容城。
　　“容先生，我要点上次在医院吃的套餐，记不清名字了。”

　　对方选择了Y.M.门市的时候容城就很意外，向waiter 点了两份上次吃的套餐后，容城看向对方想要从他的表情里寻求答案，但林一木已经把脸重新别向了窗外，依旧是眯着眼若无其事的样子。

　　那次引发呕吐的就餐经历，容城稍微想象一下就知道时常在一些小事上常识混乱的自己在不经意间犯了多大的错误。有那种饮食经历的人，一般对于不良回忆中的食品都有极度的排斥。
　　林一木究竟是想干什么？
　　是想让自己回想起那件事情从而不断提醒自己那种内疚感？还是一种善意的安抚，想让自己明白他确确实实喜欢那时他带来的东西？
　　当然无论哪一种容城都不会觉得好受。
　　对方选择这个套餐的举动本身就足以让容城懊恼不已。

　　依旧是这样，他善于掌握。
　　人们在他的预料中为林一木这个人做出各种各样的反应，无论是喜欢、讨厌、爱、狠，林一木始终是一个无法让人忽视的存在，轻易就能让对方的情绪缠绕上这双黑眼睛。
　　永远是特别的林一木。
　　就算是做着微小平凡的事情也是特别的林一木。
　　容城无力地想着，这种人的特别大概也招惹过不少敌视。

　　精心烹饪的食物带着独特的肉香被端上来，但是容城却没有因此食指大动，自从那次被医生训斥容城就再没有吃过这个系列的套餐。就算林一木对这款食物并没有产生过心理阴影，这件事的影响却植入了容城意识，以至于自己在工作时一接触到与这个系列相关的话题与报告就忍不住厌烦。

　　看见菜端上来，对面的人回过头，微微看了容城一眼，是示意自己要先吃了。
　　他吃东西的姿势很平常，没有特别优雅或者粗鲁，就像坐在大学生活园区的小饭馆里吃饭的普通学生，边吃边主动开口跟容城聊天。

　　“容先生有没有发现最近的NF购物城特别热闹？”
　　“嗯。”
　　看对方毫无异常的进餐，自己再不动筷反而显得不自然了，容城慢慢咀嚼起来，顺着对方的话题看向窗外的舞台。
　　“明明是11月，既不是圣诞、新年，也不是黄金周，大概是什么产品促销吧。”

　　林一木狡黠地笑了起来。
　　这是容城的印象中第一次看到这种恶作剧孩子般的笑。
　　“是Q&C咖啡的产品促销。他们的活动还挺有意思的。”

　　Q&C就是墨岩、沈佳云他们的咖啡品牌，除了开设门市咖啡店、与Y.M.联手合作套餐组合之外，上个月刚推出了罐装咖啡系列打入零售市场。最近每天打开电视都能看到广告滚动播出。
　　因为是熟人的公司，又和自己的公司有合作往来，容城终于被激起了好奇。

　　从自己这个角度看出去的舞台上四对男女按性别分成两排对面站着，男人们都被蒙住了眼睛，每人手里有一罐Q&C咖啡。
　　容城耸了耸眉。
　　——很老套的游戏。主持人一声令下所有的男人喝一口咖啡，放下罐子在原地转三圈，找到自己的恋人嘴对嘴将口中的咖啡喂给对方就算完成。

　　虽然觉得无聊，容城还是继续看了下去，只见转完圈的男人们晕头转向地向四周胡乱摸索，还好舞台够大还有保安在一边保护，不然很有可能踩空从台上掉下去。
　　站中间的二号、三号最有趣，蒙着脸的两个男人像跳圆舞一般极有默契地绕着同一个圈找人。
　　容城还是被逗乐了，忍不住笑出来。
　　把两个男人越转越近，圈子也越来越小，几次要撞上的时候又奇迹般地错开。

　　容城悄悄看向林一木，林也正好看向他，似乎都想确认对方是否也和自己一样被逗笑了，结果相撞的视线交错了对巧合的错愕，收拾了惊讶再微笑，容城有一种慌张的错觉，不过这种感觉并没有持续到两秒，因为当他再看舞台那边时就彻底失态地大笑起来。

　　舞台中间两个蒙住眼的男人竟然抱住了对方，嘴对上了嘴。

　　伴随周围人群的大笑，两个男人同时意识到了错误，也不知是因为要喂对方时才发现对方的嘴里也含着咖啡，还是因为围观者终于憋不住一次爆发出来的大笑声。
　　拉下眼罩的两个男人在女主持的怂恿下尴尬地握了握手，涨红了脸想逃下台去的三号却被一脸兴奋状的女主持强拉住要他们谈感想。

　　容城摇了摇头说这游戏太恶搞了，如果那几个男的亲错了别人的女朋友不是会引起冲突。
　　林一木笑说这几个人不是男女朋友，都是不相识的陌生人，11月11日是光棍节，Q&C这一周都在搞单身联谊游戏。
　　容城说那些男女可真大胆，和不认识的男女接吻不害羞么。
　　林一木说参加者都可以获得Q&C提供的奖金和奖品。
　　容城继续摇头说就算有奖金做这样的事也太不害臊了吧。
　　林一木没有停顿地说要是奖金再高一些我也会参加。

　　“而且对方是美女的话我也不吃亏的。”

　　容城沉默下来，体内难言的不适让他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只好埋头吃饭。
　　对方也收住了话题，继续看玻璃外舞台的活动。

　　吃完饭，容城走出餐厅的玻璃门。中央舞台上的男女又换了几对，想到这个世界上参加这种游戏的男女竟然还有那么多，不免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
　　林一木在左侧和他并排走着，容城的余光睨过，发觉他也只是微低着头，看着前方的地面走路，对刚才热衷的舞台丝毫没有了兴趣。

　　容城想他可能为自己的话感到不高兴了吧，虽然觉得林一木不是那种会把生气表现得能让自己发现的人，想开口调节一下气氛，却被人抢先一步。

　　“喂，林一木！”

　　从舞台方向传来的声音，容城停下了脚步，却看见林还在前面继续走。
　　“林一木！林一木！”
　　“小林，有人叫你。”
　　容城站在原地隔了段距离叫他，但他好像还是没有听见。

　　“林一木！”
　　声音和自己擦肩而过，容城看着一个年轻的男人从自己身边跑过去，抄到前面，挡住了林一木。
　　——是刚才做游戏的三号。

　　容城快步走过去，听清了两人的对话。

　　“林一木，你怎么走那么快？刚才到你家去找你呢，听说你刚搬家，那么巧就碰上了。”
　　被叫住的人露出很自然的惊讶表情。
　　不过容城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他刚才一直看着那个游戏还会露出那样的笑容。
　　“尧尧，你来怎么也不先通知我一下？还好在这里遇见了呢，没让你白跑一趟。”

　　容城对着陌生人笑了笑。
　　对方似乎和林一木差不多大，腼腆地对容城露出干净的笑容，从刚才他在台上脸红的样子来判断，就知道他是那种容易害羞的孩子，不过这么害羞的孩子会参加这种游戏实在有些奇怪。

　　“你昨天短信里说过的，如果我参加了这个游戏得了一箱Q&C送给你你就请我到Y.M.吃饭随便点的，本来今天翘课想拉你一起参加，你竟然先搬走了。”

　　容城忍住想笑的冲动，这孩子就为了一顿饭的约定才跑到这里玩这种游戏么？
　　不过，整件事情连起来实在太诡异了。
　　难道选在今天搬家，带着Y.M.的经理一起到这里来购物吃饭，见识到了一场奇特的游戏，都是在对方的掌握下发生的？

　　容城看着那张保持淡淡笑意的脸，错觉间映着自己视线的某个点有些微妙地模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