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木》风间右西

5、第 5 章

　　5.

　　现在的容城脑中回响着千百种虚拟语态。

　　假如那个时候没有去参加墨岩的婚礼，假如自己没有在婚礼的中途跑去洗手间抽烟，假如没有在洗手间门口答应照顾那个素不相识的醉酒学生，假如不是自己开车把他送进医院，假如没有在他入院期间每天去看他……再假如从来没有发生过咖啡店的那次偶遇，假如他没有跟着他进了地铁，假如他没有把他从警戒线的位置拉倒在地上，假如他没有跟着他坐了同一班地铁，假如他没有对自己说“再见”……

　　但是这一切确切地发生了，并且在容城看不见的心的角落里种下了因果。

　　当然也可以假设或许现在发生的事和那一切都没有关系——三十二岁的容城只是在一个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做了一件错到离谱的事。

　　他把那个比自己小上好多岁的瘦瘦的男人紧紧抱住了，皮肉都能感受到那种冰凉温度下骨骼棱角尖锐的咯痛，伴着对方依旧漠然却惊诧的颤动。
　　厨房的龙头还开着，水和时间刷刷地淌过他的眼，然后毫不犹豫地纵身跳下，落到未知的黑暗里去了。
　　容城觉得自己一定是坏掉了。
　　他想他怎么可以那么冷，那么疼。

　　这种姿态在容城意识到自己做的事情有多么奇怪之后依旧保持着，因为他没有想好该怎么在放开他之后对他解释自己这种行为。

　　直到那个通情达理的林一木音色温和地打破沉默。
　　他说容先生你没有弟弟么。

　　容城觉得自己好像怀抱着南极冰山般僵了僵身子，慢慢放了手，垂手的动作极其自然。
　　他点了点头，眼睛越过他礼貌的注视，盯着那依旧诉说着时间流淌的龙头。

　　他说我也没有哥哥，不过觉得容先生就像大家庭的大哥一样值得信赖。
　　容城不置可否地扯了扯嘴角，其实自己在家里是最小的弟弟。
　　容先生能来帮忙么？
　　他把洗干净的碗筷递给自己。
　　这个要放在哪里？

　　收好了碗筷，容城就翻开黄页，打了电话给开锁公司。

　　一小时后容城和林一木终于进入了那间布置简单的公寓。

　　只有一张电脑桌和衣柜。电视机放在地上。书按分类叠在角落里。
　　脱了鞋进屋，容城作为客人坐在唯一一张电脑椅上，林一木抱腿坐在干净而空荡的地板上，身后一个简单的地铺，说明他平时都那样睡在地上。
　　除了使用电脑和写作业的情况，吃饭、睡觉、看书、看电视……都在身兼客厅、卧室的房间地板上。假如天气晴朗，通过阳台落地窗的天光，小小的房间意外地显得空旷而整洁；遇上今天这样的雨天，把窗帘拉上，这种空旷感就显得寂寞得过分，那样躺着，透过地板听着雨水冰凉的回响，容城光是想象就觉得体温跟着下降了。

　　一杯茶喝完，就在容城觉得自己终于该离开的时候，把自己送到楼下的林一木却叫住了他。

　　容先生。
　　背后的声音在模糊的雨声里异常清晰，已经把伞撑开一半的容城不由地回头去看他。
　　其实这套房子的租约再过一星期就到期了。
　　他的眼睛看着容城，容城却看不清他眼里的东西。
　　不想在这里续租，但我也没有准备好新的住处。
　　然后他不说话了，虽然还是在看着自己，微垂下来的睫毛掩去一半神光，显得瞳孔的颜色更深了。

　　撑开一半的伞尖露在楼外，雨水顺着伞绵延的骨架滑翔，把容城握伞的右手弄湿了，袖口氤氲的水迹让容城感到湿气微冷的寒意，伴着身体轻轻的一个激灵。

　　林一木，你到底想要什么？
　　容城的胸口塞满了不知名的骚动。他想对着这个从来不对自己说真心话的孩子大喊大叫。
　　为什么你从来都不说清楚你想要什么？
　　他甚至想起年轻的时候曾经那样对着自己喜欢的女人大声询问，你到底想要什么，只要我能给的，什么都给你。
　　这种骚动敲击胸腔的频率终于还是以符合这个年龄的趋势慢慢冷却下来。

　　容城按耐住真正想说的话，义无返顾地撑出伞，身体踏出了大楼的掩盖。
　　以后如果有困难就打我手机找我吧，你住院时候应该有保留吧。
　　因为背对着那个人，完全看不见没有出声的对方是点头还是摇头。
　　无论他的答案是什么，容城都觉得自己没有继续和他说下去的必要。

　　那么我就走了。

　　容城刚要出口的“再见”，就被心里对那个词的定义制止了。
　　——再见不是永别。
　　容城心里有种预感，如果今天就这么离开，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他莫名地感到胆怯，等着背后发出任何一个告别的字眼，大概无论哪种都不是自己想听的。

　　但是对方什么都没说，距离很近的呼吸声，没有说什么也没有走开，即使背对着也知道他还站在原地，保持着刚才说“我也没有准备好新的住处”的姿态。
　　只是不知道他的眼睛还在看哪里。
　　是在看自己？
　　是在看别的地方？
　　还是什么都没有看……

　　容城深深吸了口气，大步跨了出去。

　　为什么你不开口？
　　为什么你不开口求我？
　　容先生，能让我住在你那里么——这句话就那么难开口么？

　　容城走出了很远都在想这些事情，他觉得自己竟然有些愤怒了，不知是为那么冷酷的自己，还是为那个从来不肯示弱的孩子。

　　走到家门口发现自己的钥匙不见了。
　　他记得出门前把钥匙放在了上衣里了，这才知觉自己把上衣忘在了那间空旷的房间里。

　　现在换成了自己进不了门了。
　　容城又好气又好笑。
　　好不容易那样转身走开了，变成这样的状况，他实在不想再回去。

　　一路懊恼不已的容城回到林的公寓大楼门口发现那个林一木还在那里。
　　现在他坐在台阶上看着他进来，然后站了起来，雨色里灰暗的脸上铺了一层清淡的笑意。

　　容先生忘带外套回去了是么？放在我家的椅背上了。

　　容城原本就气恼的脸色暗淡下来。
　　原来他早就知道。
　　明明知道却故意不跟自己说。
　　结果还是如他掌握的一样回到了这里，他就坐在原地不动，等着自己如他预料的一般回来跟他认输。

　　容城青着脸跟在他身后进了房间。
　　那件外套果然在椅背上。

　　林把它递给他说如果容先生不回来取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其实我没有保存过容先生的号码。

　　容城套上外套，转向他的眼睛，即使是这样再明显不过的四目相对，依旧找不到任何提示。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又是这样！

　　林一木！

　　容城确实很生气，几乎是用了怒吼的方式大声叫了他的名字。

　　容先生？
　　对方被他的气势镇住，眼里终于有些吃惊的动摇。

　　善解人意的林一木！楚楚可怜的林一木！沉默忧郁的林一木！
　　房间空旷的回音归于死一样的寂静。那残留的变调的余味只有在容城心头萦绕。

　　容城的手捏出了汗，他觉得自己是真的想要掐死他。

　　打完包就先住我家吧。

　　他把名片塞在他手里，头也不回地快步走了出去。

　　终于还是这样认输了。

　　容城带着满身的挫败，撑伞路过那个没有名字的湖泊。
　　表面涟漪散漫，依旧没有湖水溢出，
　　容城绝望地想大概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它有多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