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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花间双粉蝶 柳内几黄莺(番外) ...

  •   蘑菇。

      性甘,且平。擅消食,能清神,平肝阳。

      常在雨后蹭蹭冒出来,举着伞悄没声的躲藏着,只等那数里有缘人,素手纤纤,为君采撷。

      (一)

      时来小雨,正好听竹笑。淅淅沥沥两道翠竹林,夹着一条蜿蜿蜒蜒的碎石路,便是那巢州静安王府旁的秋山是了。

      雨渐停时,只见一点粉蓝衣衫明晃晃,在蜿蜒拐角处隐约露出个背影来。几竿竹叶风过一颤,落雨打在他头顶上,倒让他嘿嘿笑了几声。这孩子挠挠头,满满是个单纯明朗,朗朗乾坤。

      一旁侍儿擦着额头汗,嗔怪这自己公子那忙不顾前后的慌忙模样,正要打起手中伞,却被他逃了过去,小小身子细细身板儿,却灵巧得不行。少年一双眸子如同天上闪烁的光,很是机敏可人,在竹道上左右躲闪,活像一只灵巧的燕,机敏的猫。

      天上几点飞鸿过,一身轻便打扮的侍儿在后面紧追着,一面不迭的喊,“公子公子诶——,元生大哥哥大公子大少爷啊,您可等等我,诶,等等我小驴子啊——”他家大少爷在前面好整以暇的吐着舌头,一晃又绕到前面竹子后面,大声笑,“小驴子小驴子,就你这样子怎么陪我采蘑菇去?这点路都不想走,怕不是没力气,偷懒不是?”

      叫小驴子的少年擦着额上一头的汗,委屈闷声道,“您自己一人喜欢蘑菇,大早上的不等雨停就拉着小驴子上山了,您自己倒好一宿睡得舒服,可我又得给您准备伞,准备今天踏青的鞋,一晚上想着这些事儿都没睡好——”边抱怨边抖了抖身上背着的背兜,声音更委屈,“您说说,那么大的背兜背着,这么滑的路走着,能不慢么?”

      少年耸耸肩膀,笑得灿烂。

      听闻小驴子抱怨,嘴畔酒窝盛着略略的腼腆,又撅着嘴挠了挠头。那一头黑发缎子一般,只扎了棵同色缎带,只见他几步蹭蹭下来,朝委屈得不行的小驴子磨磨叽叽道歉着。——根本不像个主仆模样。小驴子嘟着嘴,好似不甘愿,可眼里却纵容一般盛着欢喜的光,哪有真生气埋怨的样子?没几句又将自己小少爷哄好,背着背兜采蘑菇去。

      绿竹奕奕,清泉点点,小小少年弄得满山欢声垒着着笑语,落在一旁清泉石上。竹枝或落下轻轻一点琉璃水,或摇摇晃晃几丝碧玉清,则正好滴进少年衣领中,引来惊慌几声笑。若有雅人持笔摹状,那可真是可入诗啊,可入画。

      (二)

      蘑菇雨后发生在菜园、田野、庭园中。
      树荫下,阴影旁,少年欢笑声落地刹那,蹭蹭逐次冒出来。举着伞躲在闲暇处,欲拒还迎的模样颇为矫情。

      可他就是喜欢。

      元氏族人可不理世事,可不知变通,可不懂诗书,可莽撞无能,却不能不手持锄头摘花种花剪花下地植花。——怎不是奇事怪事?

      却有渊源,元氏一族,有血性亦风雅,也是世家。

      手可握刀,百年前领千骑逆寒江而上,破敌万千血染寒江,受领据州,分封静安王;亦可手持花锄花剪,种花植草,擅造盆中景,能接万朵花。所谓小隐隐于山林,中隐藏于市井,元氏在圣音立国后,受封王居朝堂,却自请卸公职去兵权,专心只做杯酒英雄,再无当时义气,整日里沉迷园艺花鸟,享绿树成荫醉生梦死。

      世人笑其整日躲在府中,只知嫁接花儿种植花草整理盆景,再无血性,笑之嘲之鄙之,元氏先祖却装聋作哑,横竖不理。却不知是众人皆醉皆错皆迷,唯有他一人尚醒。此后,女帝江山日见稳固,气象方显便鸟尽弓藏,狠手除荆棘,腥风血雨一片。元氏一族却异乎寻常,得以保全。

      无怪乎,元氏先祖临终时咳血大笑:功名成就皆粪土,我辈只求一花开。

      (三)

      元生屁颠颠回家去,小驴子背后背着一箩筐蘑菇。蘑菇鸡片,小鸡炖蘑菇,蘑菇清炒,炖菜里加上点提鲜,都好都好。静安王府便在他采菇的秋山旁,不过几炷香的功夫便欢喜的换掉上山的衣服,颠颠去找自己母亲去。

      话说起元生,也是个奇怪娃娃。从小便万花簇拥,世间斑斓色彩归于一人,每日瞧着簇簇花瓣,渐次逐层开,多美。他却独爱蘑菇。采蘑菇种蘑菇吃蘑菇,自己院里那株含笑,也要剪成个蘑菇样子,上面拱圆是伞,下面支棱着短短的茬。

      静安王看着自己爱子蹦跳着跳进房中,也不行礼,就扑进自己怀里,手里还捏着一个颜色颇斑斓的蘑菇献礼一般冲自己笑时,心里又是欢喜疼爱,又觉得自己儿子生性奇怪,哪能寻得一个妻子能像她一般疼爱他,便又觉头疼。

      见元生扑在自己怀里扭股糖一般蹭啊蹭,牵着手拉他起来,看他头发微乱也不束发,手上衣衫折痕犹在,脸上也有些不干净的东西好一副邋遢样子,无奈训道,“这样子成何体统?要旁人看见了还不笑我堂堂静安王之世子还不如小户子女懂规矩?”元生听训,心不乐意,越发往母亲怀里躲,静安王恨铁不成钢,一边轻拍着爱子背脊,一边继续唠叨,“岁数不小的人了,继续这样子闹腾以后还能找着婆家么……”

      元生嘀咕,他哪有闹腾,再闹腾也不像自己母亲一样,兴师动众的,只妄想在家里那株千日醉海棠花架子上嫁接一副仙人掌,还得结出个人参果来,论起自己还算好的了。

      声音颇小,蚊子一般,可静安王多了解自己儿子,即便不听大概也知道定是拿自己的把柄说事了,叫元生小儿站好,自己施施然端起茶水,心中那个郁闷啊:瞧着自己就一个儿子,多俊俏的模样,凤眼称着一双酒窝,说起话来能醉死人,就性子娇惯,以后可怎了得?

      说起这事儿元生倒还真不急,面上飞红如醉了流霞一般,只站着腼腆一笑,手指扭着手指嗫嚅道,“……要实在没人要,找个人入赘咱府里也挺好……”

      静安王一时没忍住,喷了一地茶。

      (四)

      天寒地冻。
      路远马亡。

      战马低低一声响鼻,落在这寂寂夜空里颇响。女子一身甲胄端坐马上,清秀的身板颇有些撑不起这身衣裳的赢弱。

      ——明明一副书生样,却勉强撑起身上护甲,画虎不像倒类了犬。她却好似浑不在意,只望着远方,等着不归的人。

      云水国的天空深邃,苍穹高高挂着,天上几点晓天星,映着四围尽是一脉雪山,冷得人岌岌发抖。只见着军中营帐似长蛇一般,背靠山势展开来,水源贯通,出入也开阔,黑夜里火光尽熄都有如此气势,等白日日光一照,呵——心中不由得一笑,那厮连同她祖宗躲着风流了百年,本以为早该生锈了,如今一出手却还是这般气势,可叹可叹。

      正想着,正是一骑烟尘从西边卷来,战马疾驰,衣袖翩翩敞在身后如大鹏展翅马上翱翔,快马再加一鞭,驶过身边卷起烟尘弥漫视野,谢仿珏嗓间微微一顿,大声喝道,“呸的,老娘这呢你往哪里闯去。”

      来人去势不减,突然强勒马鞭,只见烈马不由自主前身跃起,急鸣彻天而去,通透月光下好似战神踏神马而来,被抛在后面的女人见她住马还要摆个架势,声音更没好气,“给谁看呢这样子,一边去一边去——”话语里挺刻薄,可见她马鞭一掀,倒真想一边跑远去的架势又破了功,忙急叫道,“——诶,好你个元朗!不给面子了啊!”

      (我纯粹是膜拜袁朗才捣腾出这一段的,想必士兵突击大家都看过吧- -)

      自己双脚一夹呼啸一声上前去,并驾齐驱了一程才勒马下来,一人穿甲胄,一人着长袍,两相相对各自长笑。天上明星耀眼,不及英雌手中中剑。身后大帐似穹庐,笼罩四野,更胜天边火轮出。

      (五)

      书生穿甲胄奔来的,姓谢,仿字辈,谢若莲谢若芜这种若字辈的,更是多少年后的孙子辈分。

      将军着长袍的,那是元家先辈,像如今元生这种蜜罐子里泡大的小孩哪能说放就放说打就打还真弄出军功来?自己先辈能只一纸圣旨便抛却家里美人三百,跑到这天寒地冻的地方领兵打仗来,元生小朋友顶多怯生生躲在母亲后面捏着衣角哭。

      等谢书生缓了气,她嘴又不停歇了,马儿不耐的刨着蹄子她也不管,自顾自笑,“你可行着呢,多少人等着看笑话,你却真作出点事来让人傻眼了。”环视一圈周围俊秀山脉,不知是叹惋还是兴致,依旧不咸不淡的腔调,“等着云水国天险一破,门户不守,灭国也不是难事。”

      元将军元朗早就下了马,冰原冻土她不知道哪寻来的一棵草,叼在嘴里漫不经心的瞥了一眼滔滔不绝的书生,打量着她穿防具戴甲胄的赢弱身板子,眼里就带了点笑意。谢书生见她眼带打趣,自己瞧了瞧身上不习惯的防具,也颇不好意思,自己也下了马。

      两人本就好友,畅谈了半宿,见启明星已起,便牵了马绳回走,谢书生谢仿珏脚下有些打滑,嘴里还不停,“虽然胜利在望,不过瞧着女帝意思也不是灭别人国。”元朗挑挑眉表示大将军她还有那么一点兴致,谢仿珏脚下不稳,索性攀着元朗笑,“先灭了别人太女,再嫁一个公主过去,多名正言顺多正大光明多不落人口舌呐。”

      “呵,行得通么。”

      谢仿珏见元朗依旧那副浑不在意模样,自己也笑开了花,“嘿,终于让你开腔了。——行得通罢,行不通也罢,圣音的公主他云水国人是娶定了,事在人为不是……我就怕你一辈子酒喝多了脑子糊涂,事做绝了,自己也没了后路。”——所以屁颠颠离了家中美人暖炕严母慈父跑来了,还不得你热情招待。

      元朗眼睛斜斜一瞥来,还暗自嘀咕抱怨的谢仿珏从胸腔到脚趾立马就软了,化成了一滩水尽付东流水。脚下越加发软,索性扑在元朗怀里,心里欢心得上下扑腾,还闷声闷气道,“你说,你们家装孙子装了多少代人,现在你那么锋芒毕露不白费了?”

      元朗不睬她,见那软泥一般得人手里也没劲马绳都快掉了下去,索性一块给她牵着马,漫不经心应着声,“哦,照你说怎么办?”

      “这话该我问你吧。”谢仿珏心里欢喜一片,见她敷衍也跟着敷衍,“论功行赏你肯定头功,可都已经封王了,还怎么赏?要我说赏没了,脑袋倒掉了。”

      元朗打个哈欠,“我家先祖早说了,‘功名成就皆粪土,我辈只求一花开。’我这次来云水果国你以为我来抢功的?我早就瞧上她们御花园里那株千年雪莲,就等着自己拿个花盆移回去就心满意足。至于功劳——”

      谢仿珏贪慕的看着面前意气风发的人,只觉得她眼睛好看,忽闪忽闪的像头上星星一般,着急追问,“你又想怎样可别再做个吃力不讨好的人我眼瞅你就不像是个为自己打算你可给老子小心点少颗毛也不行的啊……”

      竟是唠叨得不行,元朗失笑,白皙手指擦过脸颊笑,“——急什么,溅我一脸……”谢仿珏不好意思挠头,却是死死扭着不罢休的模样,元朗微微偏过头去,就这样沾衣带水的一笑晃花了别人眼,“之与功劳,不是有个茗将军一边杵着么,与我何干?”

      (六)

      (打断文章进行的ps:那叫元朗的元生的祖母,——嘿嘿,看过士兵突袭没,奸笑- -~)
      (ps:我不是故意写GL的,只是写着写着觉得这两个人真配,配着配着就写暧昧了……也就两个纯洁的友人知己关系,很纯洁很纯洁- -)
      (再ps:元家老太太出来了,元生的先辈;谢仿珏,谢家老太太也来了,谢若莲得先辈;茗家将军也来了,这是茗烟先辈,这番外照这样写,估计也能凑长了)

      (七)

      圣音天赐二十七年。云水国君王撕毁盟约拒不纳贡,圣音出兵二十万,御敌于国门外。左右将军元朗,茗雨湖越天堑,过寒地,夺其玉山、水山、寒山十二关。改云水国为北国,扶持北国被抑二皇子监国。次年,特下嫁圣音王室二公主漫漫,入北国,封公主为北国之王。

      至于婚后夫妻琴瑟合鸣,后来的国力恢复向圣音纳贡,后来的同夫携手,看满山红袖招雪花拂面来,退位归民都是后事罢了不提。

      元朗携一株千年雪莲回自己封地。茗雨湖加封神武将军。谢仿珏一书生建功名,仕途经济也就不用谈。各得其所,大呼乐哉!

      只元氏族人屈于滨海之地,百年不见其奋起,世人皆道贪图享乐系无能之辈。而今其后辈一番惊天举措,出世入世,潇潇洒腾挪四方,好一番作为。众人皆惊,只一句:举大事者,不拘小节也不能涵括。

      她照样种的树,浇她的花,衣袖翩翩红尘里打滚。她本天上蛟龙,凡人俗语她皆不上心。唯有自己祖宗的话,她从未敢有一时忘怀,——功名成就皆是粪土,种在心上的花开才是正途。

      真名士自风流。

      (八)

      世事流转,花谢花开,人去人来。元氏先祖的兵马弓刀与杯酒英雌,先人元朗英挺明朗与风流缱绻,都有各自忧心遮掩处。

      定江山者转为人臣本是难事。等轮到如今静安王元白这一辈时,却早非当初模样。借杯酒浇心头垒块,佯装疯癫不理世事,满心都是忧心定国安邦辅佐帝王,如何挟持圣宠明哲保身这等事早不是静安王元白所思所虑的事儿。——做个她逍遥王何等自在?

      春日绵绵雨后便是一晴天。雨过初霁,静安王无事闲坐书房堂上,对着面前花梨几案,满垒图书,却是一副心不在焉模样。谁都知道静安王满袖逍遥,若谈烦心事儿,必定只能是其爱子婚嫁的麻烦事,唉,摇头一叹,麻烦。

      窗外正是早春好处不在浓芳,明几长笔,新叶红花,初春的清风自有它自己的好。外墙鸟叫也没一声,挺安逸静谧,竟也不能让烦恼的静安王平复心中郁闷。她哪料到小儿元生正偷偷伏在床前,贼眉鼠眼的模样,撇开侍从只为听听母亲墙角?

      他蹲了半天,却啥没听到,只听得窗内突然一声长叹,抑扬顿挫正是自己母亲声音,心里一时也颇觉没意思。——用脚趾头想,他也能猜到母亲寻思些什么。

      一生只娶父亲一人,人人说痴情种子莫过静安王。
      膝下只有自己一个儿子,人人叹手中明珠定是元家儿。

      担心的却是如何把自己给弄出去。

      弯腰捡起路上的枯叶随意撕着,元生垂着脑袋有些丧气,非得那么急把他撵出去才好。元生本是个明朗率真的孩子,却也被父母思嫁的心思弄得满心烦躁。索性出去,看看秋山的新发枝叶花骨朵也好。

      一个独自寻思,一个咬牙忍气,有谁瞧上一眼这春日的天空格外明净?

      元生换上一袭鹅黄长衫,偷偷钻过墙上洞口,满心得意的拍拍膝盖泥土,难得的叛逆情怀让他郁闷全都飞散开去。撒开步子便朝秋山奔去。少年意气,秋山风景,满山的新叶,有女子寻芳而来。

      静安王埋首案牍,世子元生只晓得晓风和畅快活来去,又有谁知道一见定姻缘,满心姻缘错。

      (九)

      下雨听竹笑,他等春分看新红。春景清晓处,尚有鹅黄春意闹在山头,比那花枝更俏。少年心境明朗,忧愁难受无论怎般的烦心事儿,等他在石阶上俯冲而下好像长出了翅膀,落得满山笑声时,自个自的也都消散到那边天去了,哪有郁结的道理?

      ——这便是最讨人喜欢的地方了。
      尊贵出生,却真率明朗,娇养成性却不讨人厌烦,即便撒娇也是落落乾坤灿烂千阳,真是讨人喜欢得紧。

      元生小孩正肆无忌惮着,无人在耳边念叨更觉通体舒爽得不行,跑跳着却突然觉得后背一凉,好似有种颇冷又颇热的目光胶黏在身后,急忙回身顾盼,哪有什么目光人影?只是山那头树荫密集,阳光照不透,他也看不清楚。不跌回头脚下不备,便是一个踉跄,一屁股坐到地上。

      好大一洋相。

      他哪看得到就是这看不透的树荫下,正有一少女端秀长衫,腰悬金凤,眉眼清澈稍有凉薄之意,只将这满山的春意一一收纳眼中。只想必少女年纪尚轻,那面上的锋利还没被世事磨练成后来的圆滑通透。

      灿烂千阳下,她周身却是轻薄寒凉之感,只站在树杈下,都有种端稳风范。对着那股明亮却不刺目的阳光,微微眯起眼。

      春日树林无蝉少鸟,只落叶沙沙合着他溅在每朵花每颗草上的笑,在秋阳下烁烁发着光。他得意的紧啊,长着尾巴的松鼠拖着坚果慢腾腾从他脚边跃过,丝毫不怕他,便笑得更欢畅。摔跤了?不怕,拍拍屁股坐起来,还是一条好汉。饿了?也不怕,秋天了,和松树抢着地上坚果,一边异常开心的扭着屁股朝不满的松树大声笑。

      等戏耍够了,太阳细弱了,微微凉寒了,他才想起回家。

      他泥猴一样正准备从墙洞里钻回去,谁知道刚才爬过去半个身子,一抬眼就是自己母亲,那被一堆家中下人围拥着的静安王——活像一堆猴子中间围着的猴王,正横眉竖眼手里拿着一板子哼哼冷笑。

      可怜见的,被家法结结实实弄了一顿,床上躺了半个月,哼哼唧唧磨磨蹭蹭,药汤灌了无数苦得他一辈子不想碰药罐,可母亲的安慰还没等来,倒来了个不速之客。他躺在床上,大半个屁股红肿着,对着偷偷来报信的小驴子啊的一声,傻眼了。

      (十)

      静安王注视着面前尊贵少女,身着广袖深衣,悬着展翅金凤,自若得如透明的棱镜一般。静安王元白微微笑着,寒暄着,少女嘴角含笑,应对间尽显贵气。偏安一隅的逍遥王,冠盖京华的皇室爱女,此刻却在静安王府正院退思厅,谈论着天下第一泉,天下第一窑,天下第一茶。

      春阳过雕花的窗,整室空气融洽得能溢出酥软气息来。翩翩裙角卷过流云,献上茶来,又退回门边,轻轻合上门案。

      桌上两对汝窑瓷杯,蜿蜒向上冒着悠悠热气。瓷杯漂亮的青釉雨过一般朦胧,让她恍惚得觉得面前少女那端秀精致的面容,竟如这釉色一般,通透温润。美得冷人咋舌叹息。她却莫名的觉察股股寒意。

      真真如那雨后蓑衣流水一般,轻薄凉寒……

      她实在不知,这位通传已久备受圣宠天生神慧又或其它的王女,为何屈驾来此,只为喝她所谓的银钩好茶?静安王正思及此,就见着面前端坐的帝女碧水南湘已低头轻嗅茶香,唇畔微微含着淡淡笑意,话语更比笑容更淡,“银钩如月,果然好茶。”

      好茶。

      “清泉纯粹,果然好水。”

      好水。

      “瓷如青山,果然好瓷。”

      好瓷。

      “美人如虹,南湘……南湘寤寐求之。”话语微顿,王女放下手中瓷杯,眸如清水,却犀利犹如出鞘的寒剑。其意咄咄,不揭也知,——元白蹙眉,看着瓷中茶水因随自己的怒气而微微泛起涟漪。

      美人。

      (十一)

      正当端木王女言语委婉正将涉及提亲,静安王正一口一口小小抿着清凉茶汤,心里正揣摩着来者何意,此时的元生正躺在床上下不来地,又被小驴子偷偷报来的信吓得面色惨白。

      来者何人,小驴子不知道。府外三进人人嘀咕打听也没有个准信。
      来者何意,偷偷嘀咕揣测的人却一猜就准了大半。她们所知道的只是娶嫁本是大事,何况于王家。而那少女风姿翩翩近仙,家世必定不凡,此人必定是良人。

      琐碎婆妈之人所不知道的便更多更多。她哪知道那妙龄少女身份之尊贵,心思之深沉,谋划之深远:
      她所恋慕倾心的何止是那在林间痛快穿梭的千千灿阳?
      何止是这据守一方面朝大海看似与世无争,回头便可惊天动地的静安王?
      也何止是那只有一江相隔巢中屯兵千千万?

      端木王女碧水南湘,邀天下星辰而降世,必挂千万事必想天下权,何时却有是真心倾慕牵挂于一人的事儿说起。

      府中琐碎俗人不知,人云亦云偷偷报信的小驴子不知,懵懂尚不知情滋味的元生更不知,可生处王位的静安王,垂眸,袖手,静静蠕动嘴唇:她的孩儿愚鲁不堪,且身量未够,不敢高攀。

      她的孩儿可嫁千万人,无论凡夫俗子市井之流异姓书生,偏偏不能嫁于她。

      面前似仙人的少女能有几分真,她元白心知肚明。汝瓷杯釉如雨过天色,美不胜收。却一击即碎。她把玩瓷杯在手心,却突然泻去气力,袖手便是一摔,——瓷,美则美已,哪能久留?

      (十二)

      元生股上灼疼得紧,其实伤处早已愈合十之八九,他却尽赖在床上,只想哄自己母亲多哄哄他迁就自己而已。他满腔满意所念想的只是父母对他的宠爱能更多,更多一点。此刻一听小驴子添油加醋一番话,支持不住身子一软就滚了下去,差点压到伤处。

      小驴子又惊又急,手忙脚乱忙搀起自己正委委屈屈抹着泪的公子,直叹气。却料想不到元生悲则悲亦,那猴性子哪是只抹眼泪束手待毙就完了的?

      世间事啊,纠葛多,多难缠。

      (十三)

      圣音奉先三十六年,春末五月中旬,又逢各地藩王六年一度的进贡朝见大礼。这件大典六年一次,静安王元白哪有推辞的余地?千叮咛万嘱咐,想把元生带在身边形影不离,却拗不过元生执意一人呆在巢洲的执拗性子。

      万般无奈,只好吩咐自己王夫留在府中,再加无数眼线,好好将自己的猴孩子给看好咯。元生嗯嗯嗯嗯不迭点着头。只低垂着脸,有发落了下来遮了表情,偷笑也管不着。

      元白尽管万般担心无奈,到时候也只能率护兵一千人乘船溯寒水北上,顺流抵今城。再管不了元生在府里鸡飞狗跳天下大乱再无安宁。

      (十四)

      五月十五,女帝御琼祥殿,百官朝服,序立丹墀,钟罄浩然雅乐宫音中,众官跪地,沉沉白玉的甬道好似天庭。数位藩王均着衮冕从群人依次走出,由内赞宫侍导至御前。元白亦位列其间,垂手站立,看不出神情,只有衮服上淡银蛟龙在日下熠熠生辉。

      “臣静安藩王元白,兹遇奉先三十六年五月十五日入觐,钦诣皇帝陛下朝拜。”

      群臣叩首,众卿恭祝,锦绣山河尽折腰。百官诸色衣袍卷于地,锦绣山河尽折腰,刹那间只留得这天地里一片突然而来的安寂。女帝秉天家威严,沉沉一声起,天地为之一振,静谧无边,唯有云边一轮红日,正缓缓浩然东升。

      天地间人间世瞬息万变,有谁能将命数算清,元白叩首时若能转回身子回望海边巢洲,回望翠竹修林环绕的静安王府,必定大惊失色不能自已。可惜她不能,便只有由着那小小身子携包袱偷偷钻出府墙去。

      那身影如同彼时在她膝头厮磨时一般的灵巧,竟能避开屋檐无数眼线,顺着墙案混进人流再不见。——又有谁看得见?

      (十四)

      市集喧哗,一边角人群却喧哗,有一卖豆腐的赛西施正扭着腰肢,娇声唤着,“新鲜豆腐,谁要赶早咯……”

      铺旁把守绝佳位置的女子里,又有一酸才,摇头晃脑回应道,“豆腐好,豆腐好,好似男人面颊胭粉凝脂妙,客官尝,客官尝,尝的是你豆腐柔滑还你那点小蛮腰……”

      豆腐西施似嗔还怨羞红了脸,掷去了一条手帕,群人围着是哈哈大笑,看戏看得热闹。那酸才好似还欲再摇头晃脑吟诗作赋北窗里,一双正眯起黄豆眼滴溜溜转,却突然一亮,嘴里啧啧作响,叫得别人都忍不住跟着伸头看去,“诶哟喂,今天是什么日子,这市集里飞出了个小花郎!”

      卖豆腐买豆腐还欲吃豆腐的纷纷扭头看去,墙角边那缩着的孩子慌忙得又垂下了头,黑发披散衣衫虽不褴褛,却是有些脏。有人便笑了,“你个酸菜头子,又胡乱嚷嚷,什么花郎,分明是个小叫花子。”

      听着这人不知好歹不辨明珠,女人倒生了气,嘿的一声冷笑,啐那人一口便几步迈过去,揪起那孩子衣领就大声嚷嚷,“别狗眼看不出个珍珠来,你瞧瞧这鸡子脸蛋,白里泛红,嫩若凝脂,”一双手就在孩子脸上蹭,蹭下灰倒真看出那嫩白来。人孩子拼命往下低着脸,酸才她还不乐意,继续大声说,“贼眼睛看仔细了,这若不是哪个勾栏里出来的小蹄子,奶奶我跟你姓!”

      刚才回声的女人此刻也觉好笑,“……平日里你狗模人样的,一急就是个痞子!得了,好好待着别人,是那么大气力想做什么,别人不甘不愿的……”

      只见那小小少年一人站在当地,衣袖蹭着灰脏兮兮,脸带惊慌欲哭欲泣,其时朝阳光如血,斜映两颊,却意外的让人觉得艳丽不可方物。市集人眼前就是一花,被这好似夕阳余晖的精致照得说不出话来。

      元生又惊又怒,挣扎不开索性哭了,心里惊惧,让人看了心中疼惜之余,倒有些心痒难耐,身旁酸菜也开始觉得心疼,豆腐西施什么货色她早抛在一边,满腔满意是这突然冒出来的小花郎,忙掏出怀中手绢,硬扭着别人肩,就往她家走去。身后人早习惯她这做派,也不拦,背后讪笑:

      “瞧着吧,这孩子得落在她手上了,谁叫她眼睛尖,一看就看准了呢!”被撩在一边的豆腐西施见众人眼光都带着眩,一时也不舒服,拿捏起腔调还带着鼻音道,“哟,别说,那副样子不知是哪家公子呢,造孽啊……”

      群人讪笑没人信,豆腐赛西施肩一斜,眼一瞥,水汪汪的眸子直看人心里去,小孩子哪比得这市井美人被时世打磨出的奇巧颜色来,——只一个眼风,就将周围的人心便又收回了大半来,有谁还能顾及着那小叫花或是勾栏里的小花郎?

      (十五)

      市集东边正是一小小铺子,风姿犹存的男人站在堂前穿着清凉叫卖着豆腐,手旁是竹做的屉子盛着片成状的豆腐,白腻生嫩得活像指下轻抚泛着红晕的肌,正拿捏着腔调娇声叫卖着,“豆腐豆腐……”一旁老妇横他一眼,一把颤悠悠的嗓子也不泄气,跟他较劲一般大声吆喝着,“新鲜蔬菜,水灵灵的新鲜……”左手边小小元宵水粉铺子正悬着帘,一走进铺子就觉热腾腾灶下的炉火正旺盛得紧。几个小桌坐满了人,只见老板儿锅盖一掀,呼的一股子热气就漏了一般,蒸腾得竞相往上冒,白腾腾热烘烘的热气正好遮住了对面几间铺子,只能勉强瞄到阶边一溜空酒罐子。——和风一吹,酒香便飘了一街,醉了一众游人。

      果真是热闹,来往行人手提着包裹,一众铺子一往望不到边直铺到了尽头。大包裹小包裹的紧抱着,指下还在挑挑拣拣,嘴边不迭的讨价还价,满市的喧哗好似能裹上了天阶,正好一赴天庭十二京。天界有沉沉甬道,地上大道上有无数酒楼高高耸起毫不逊色,菜馆跑堂的伙计站在门边拉着客人,弯着腰,肩上还搭着块半信不旧的长帕子,“客人您住店还打尖?”

      牌匾酒气招幌子林立,穿堂的风一过,一块酒帘被卷上了天去,哗啦啦——地上的人捂着嘴笑,看着热闹酒帘飞不见,一边拿着手里的簪子耳环吩咐老板算账包走,还有闲暇摇头叹,“庐州就是好,这么热闹,这么热闹……”

      飞上天的酒帘子被长风撕裂开来,一半落到对岸长溜红枫树上挂着,被嬉戏的小儿当成风筝,一半便落到了江上,此江名别水,最是急流,滔滔江水留不住。不光陆上行人如织,江面上也是轻舟穿梭,千帆齐发,一时竟看不到缝隙来。船上艄公竹尖往江边石墙上轻巧一点,一晃就晃了出去,正好从石桥下过,长须白发的老妇得意笑应着滔滔水声:“咱庐州本就是好地方,千条江都在此处汇,往上走就是巢州望着海,往下走就是溪州万般秀,往左走能见着天子脚下的今城,逆着江水走寒江去,哗,就到了那锦官城,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的锦官啊,您可想好了到底往哪去!”

      庐州庐州,怎一热闹两字了得,那娇俏少年被女人拉扯着流泪远去的模样落在这里,犹如一滴水落入海一块石汇入山,哪有人见了放在心上?

      远处红日明媚,热气蒸腾得往上成了云,风一吹就落了雨,闹市人海犹如蚁流,高出屋角不胜寒重重勾栏上半躺着一人,把玩手中酒杯,漫不经心望着那女人死死窟在少年肩上的手,轻笑:

      “果真是不知死活的东西……咱王女看上的人儿哪能容你脏手碰……”

      (十六)

      元生小儿,倒也真胆大,凭着一股子初生牛犊气就真闯到了庐州来。巢州海边的静安王府是天海一色碧空尽,他顺别水而下,出海边巢州,到庐州这寒江、别水交汇的地方他方才停下脚步,看看自己两手空空,独自思索着不知何时弄丢的包裹,里面可有几两黄金十几块银子呢,怎么一回头就不见了?

      可怜他从小娇生惯养,什么时候吃过苦?哪怕自己赌气出来,也是从来走则租车坐船头舱,停则住店还住上房的阔气少爷出行派头,不想却沦落到现在这连个馒头都得扭捏着赔尽小心轻声哀求还不能得,现在、现在竟还被别人欺负了去……他脚底下使者绊子就是不想跟那女子一起走,哭啼不已,冷不防那看似书生却一身蛮力的女子一记耳光扇来,顿时红了一片。

      疼极了,怒极了,怨恨极了,他反倒再不哭。他心里无限害怕,方知人心叵测,心中不停息的唤着母亲母亲快来救他软弱哭泣,而现在,他却再不哭了。光哭有何用?

      少年恨极了,死死咬着后槽牙狠盯着那女子一片凶恶的脸,突然想起自己身份,声线微微颤抖却一字一咬牙,“脏手给我放开!你可知道我什么身份!巢州静安王是我母亲,你、你胆敢欺侮我!”

      (十七)

      元生此时方知后怕,唤着母亲,他的母亲却哪里能顾及着他?元生逃离的消息现在多半还在送来的路上,他母亲半点不知情,今城天子脚下,天天夜宴夜夜春宵,尽管每晚关闭城门更打宵禁,却也有火树银花不夜天的地方。

      十五日晨时,十二位藩王着衮冕进今城觐见,女帝诏曰,“诸位亲王远来辛苦,晚于大观寺赐宴,君臣同乐共享盛时。”

      等至五月十五夜,果是一轮皓月当空时,连群星也失色,更无半点星云遮掩,正遵得女帝旨意大开盛宴。今城皇宫银花烁烁,大观寺灯火连天,银白的院墙月色下更显的琼树玉花的繁华。百花一时尽开争艳,哪像是个寺院?却不知大观寺虽名为寺院,却精巧叠嶂,夺霞剪云一般,佛心绣口慈悲心肠,甘露慈悲为清水浇灌,恰恰开出一园繁盛。

      盛宴铺张,席下酒美无数,正是歌舞升平时,女帝御大观寺,帝女亲王尽入席间,百官其列,服饰衮冕明珠玉翠,灯火铄铄,更显太平盛世,天下一片风流。百官举杯祝皇帝万岁,福寿绵长,江山永享,饮尽了才传席开宴。

      帝坐其上,席上众臣不免拘束了,却见女帝难得的兴致高昂,自饮一杯不提,竟吩咐大皇女代饮数杯,将似要将上席一众人筛了一遍酒才罢休,和乐融融。不由得自举杯酒,以合应女帝欢喜之心,不过半时,已是一片觥筹交错。

      静安王元白却无心于水酒,笑着敷衍道,“所谓花看半开,酒饮微醺,对着一园盛景只埋首吃食,已是牛嚼牡丹,此时更莫要如牛饮酒罢。”众人皆笑,放她过去,元白微松口气,心口却愈加忐忑。

      她一眨不眨看着席上笑着饮尽杯中酒无限潇洒姿态的大皇女,心里无尽又无尽的疑惑,疑心自己粗漏了去,又在默数了一遍才敢确信此人缺席。不由得更觉奇怪,如此盛宴,大有风流潇洒之态,缘何不见那享尽宠爱最应该到场,却怎么也不见其踪影的王女,碧水南湘?

      怀疑无用,无闲暇证明她的疑心。五月十六,随女帝往行宫避暑行猎。上江行宫碧雨如丝,无暇等天晴,女帝一骑当先,众亲王在后,骑猎英姿飒爽犹酣战。只等得五月二十日才回今城,接得府中家奴报,世子元生失踪。此时方才知道消息,何其晚也。

      这时候的元生早已坐穿上,顺别水至庐州的路上,看着舱外水流船过,啃着手中烤鱼,正不亦乐乎。

      (十八)

      他第一次见着她,分明是在最狼狈的时候。

      乱发脸上糊着泥巴,他被撅倒在地上时衣袍已经是早已脏得看不出颜色。那痞子看似书生实则一身蛮力,听得他倔强话语却是一点不信,反倒横眉竖眼,脚踢手拽,生起歪气来,——他从来没吃过那样真真的苦,真真的疼。再没有人顾及着他毕竟是金枝是王嗣,再没人。

      他出了静安王府,便什么都不是。

      被摔倒地上撅过手臂,那是怎样的疼,他从未受过,即便母亲真下了狠手,到此时才方知,那样的疼也是留了情。他真不知好歹,说跑就跑出来了,哪知道世事艰险,从不像他想象一般阳春白雪简简单单就能活得自由自在。可说什么都是枉费,再怎么后悔他也没法回去,他竟会死在这地方么?如果、如果能后悔的话,哪怕就嫁给个满脸麻子一身肥肉的傻子,也比出来赌气强。——脸紧紧贴着地上灰尘,疼得浑身直颤,后悔,害怕,却为着最后的一丝倔强尊严强忍着不哭出声来时,朦胧一片里他竟看见一双银靴。

      地上多脏,他多脏啊,她却那么干净。

      等她俯下身来时,那一袭的儒白衣衫触了地,一身的翩翩风姿,好似谪仙人一般,将他搂过来,白衫蹭上赃物也不见有嫌弃。勉强抬头,却被她搂着只能看见洁得如雪如玉的下颌。

      春日里竟有雪轻轻落了下来,轻薄凉寒。

      他扑簌扑簌眨着眼,却只觉初见一面,便醉了晨曦。耳边因疼痛而有些迟钝,他那时是真傻了,四肢动弹不得,甚至连耳目都没有了功用,等了好大会才能勉强分辨出她说的话,她在说,“你不听话,果真吃亏了吧。”一下子就受不了,扯着她白衣就嚎啕大哭。

      他后面才知道,她是多么好洁的人,又多执拗,从不会容忍,也从来不会有人能这样拿她衣服当手绢,眼泪鼻涕都毫不客气的擦在她衣衫上的事儿。也是后面才知道,这样的纵容,第一次,也会是最后一次。

      那样的纵容啊,从不是因为他。

      (十九)

      余后的事当然又是少年洋洋得意,斗酒弄诗,朗朗乾坤的耍着闹着赖着别人,船头人掌着舵,艄公手里一棵竹,看着舱里少年情动又羞怯又忍不住的模样,好笑,好笑。

      那是最好的日子:朝飞暮丝,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也再无阴翳,得罪伤害他的人也懒得理睬了,自有人收拾那流氓去。他一腔心思尽落在来人身上,整天只看着她也不嫌厌倦,只嫌船行得太快,巴不得能慢点,再慢点……船外江川流逝远影碧空尽,正是一路船行回巢州。

      她竟然是知道自己的。元生心里好一阵莫名欢喜,面红得能拧出腮红来。

      远处过的画船隐约在唱,“……梅花一弄,断人肠……梅花二弄,费思量……梅花三弄风波起……云烟深处水茫茫……”隔着水,听不真切,好似云端不曾听闻的飘渺歌声。这少女通身剔透,仿佛仙人。自称碧,名湘,一片水波荡漾云蒸霞蔚。水做的人儿凝成了冰,却多骄傲,身边侍从从不多话,只有一个名为杏的秀丽女子伺候一旁,也得不了她一丝笑意。

      真是水做的人儿,一双斜挑的凤眼浮着碎冰,不见有多温暖,他却异常喜欢亲近她。如果说、如果说,他真得嫁人的话……他贪慕的看着面前细细品茗的姑娘,不由得一阵恍惚,分了心。

      好似能听到他心里话一般,姑娘轻轻转眼,竟将将看准了他,湘姑娘眼里浮冰的水意便弥漫了出来,困住了他,让他思量不下去,只觉得整个人都升腾成了烟,又像他所采的蘑菇,内里一瓣一瓣都是不能说的心事,又全藏进细密的褶里,羞怯躲在潮湿青苔下,只等她,只等她……

      (二十)

      流光比春光更快,流光容易把人抛。少年人陌上花开正懵懂,情一字,遇上了,也只能手足无措没了办法。这般的年华恰如同雨后的虹霓,草上的露珠,须臾间就过了,让人回望不得。回望是也徒生怅然,——那时的奋不顾的勇气,真是须臾间就没了。

      回了巢州,她便是要告辞而去的模样,他慌忙拉扯住,扯出无数缘由来指望能绊住她身后离去的翼,飘忽的眼,——那时还不知那双通天的眼里,寡情寂静,分明是凉薄,他不懂却还道她是客套。

      他扯出的无数单薄好笑的理由呵,现在想起来就觉得万分好笑,他摔了脑子忘了路不知家在何方不晓得自己姓什么名什么什么都不知道……只为了拖延,腿又故作“不小心”给弄拐了,也不顾疼痛,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勉强跟在湘姑娘身后,只望能触碰着她飘飞的袖,停一会,再多停一会吧。

      湘姑娘一双似笑非笑似凉非凉的眼转来,只一个眼神便看清他背地里捣鼓的鬼,便能让他面红耳赤心中如同揣着一只振翼的白鸽,快要扑腾飞去,让他不能自已,只能万般羞怯的说,“湘、湘姑娘,蒙你搭救无限恩情,自愧不能报千万以示感激……古、古人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湘姑娘危难搭救之恩,我又应该回报什么呢……”他一说出话,就觉得自己用错了典,本就不顺畅此时更是呐呐不能言,只用手指弄着衣带,不胜羞。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呐呐,你送我鲜桃,多么鲜灵透亮,我便以琼瑶报……良人啊良人,你可知我愿与你相守永为好,你可知道,可知道……

      那时是真的一片真心,尽在玉壶。她在情场上早已紧握胜卷,满怀得意,心中万般透彻的站在一边笑看着他因爱成了痴,只能小小的、偷偷的、怯怯的表露真心。他每有一分眷,一份羞,她便多一分踌躇,增一份满志。等他心满意足的携着所钦慕的人站在静安王府正堂上时,他眼里再看不到母亲震惊却伤痛的眼,看不到被自己紧紧拽着手的姑娘,静静垂下的冷静的眼,他瞎了盲了失了魂魄,只有一颗再没了其他只剩情痴的心,在欢喜的笑,欢喜的笑。

      (二十一)

      等他明白情意是水,易逝易失时,也早已明白当年自己的痴傻。那心心念念的湘姑娘哪只能是陪伴看春光的她,自己的王女妻主碧水南湘心中到底又有几分真情,他心中从未有过清算。他只能清清楚楚觉察着自己骨中彻骨的寒。人间的面,见一面,少一面……那她为何要要他呢?是他痴缠太过,她挣脱不休,还是她步步为营,谋算太多,是他入误入了蛛网挣粘连不开,他宁可不知道。

      他有妒忌过,有莽撞过,心里有一角阴翳也变得丑陋过。对着进府的少年有做过不好的事,也有遭到了惩罚。她浮冰的眼再一次停驻时,他不免恍惚,好似回到她救他那日——也是如此轻声说,“不知本分的人,死了也不惜,更让人厌恶。”

      他落泪。她不喜,拧着眉立刻抽离开,掸着衣袖冷眼冷言,“莫要在我面前哭丧。最是厌烦。你怎么是这么讨人厌的人?”

      冷彻了心骨。天天天蓝,人间的面,见一面少一面。他以为他的无顾无忌是源於她的喜爱,而他的故作嗔痴是因为她的纵容,这等幻梦等她拂袖而过再不见时,就不再做了。他哭得迷茫,不知为何,那一身白衣的湘姑娘怎会是这样?他是真心喜欢她,她也该是真心喜欢他,月光明亮,终究冰凉。他蜷缩在墙角哭尽了泪,从此只有笑时,他不知道心里有着什么东西,在清脆一响后,悄悄碎掉。

      他终于懂了母亲的心疼,母亲的拒绝,母亲哪怕抗旨不尊在自己耍泼耍闹时无奈的叹息。

      “……深院里无人疼惜。若碎了心,你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他不知道。只晓得,她若喜欢所牵挂的是林间穿梭的少年天真,那他也甘愿持着剪子剪出漂亮的树篱,做最无心的人,笑出最灿烂的千阳。

      若能告诉自己,王女是有一点喜欢他,缘于自己一片坦诚,一点天真——她的那一丝眷念牵挂在一人身上有多难,他知道——如果说,她是真有过一点点的倾慕,如他低低伏在尘埃下贪慕的恋着她一般,能不能不再是痴想…………人间的面啊,见一面,少一面……

      (二十二)

      天天天蓝,人间的面,见一面少一面……羊不见面马见面,佛不常见你常见,不弃生死,不离涅盘,一年又一年,后面,后面的啊——元生倚着头,微微撅起嘴,便是撒了娇。身旁的王女没了主意,牵过的他的手就探寻的瞧来瞧去,见他还是不理睬,微微无奈又隐隐欢喜问他,“乖元生好元生……我的好少爷啊好少爷,你即便要生气也得给我说明白喽,要不你气不白生了?”

      他原想继续赌气,可舍不得她牵着他的手,他虚长了几岁,却还只是那个只要被湘姑娘轻轻触碰便失去全部心肠的傻子,——元生吐吐舌头,见面前少女清澈微润的眼眸,便又忍不住亲亲她脸颊,看她面上飞升的红霞便心动,便想做更多更多更亲密的事儿。——不弃生死,不离涅盘,一年又一年。后面的事儿啊,他是真的不知道。他不知道是祸是福,他不知道缘何浮冰能化作春水,尽管都是同一双眸。

      他偷偷瞅着她,害怕她再想那次一般消陨,可她那么温暖,只要他偷偷瞥她她总能察觉出来,然后眉眼间不知怎么的,回他一个不怎么牵动唇线,却让他满心满意是温暖的笑容。他便知道,人贵惜福。

      她忘了他俩的相遇——她是如何天人一般突然亲临于世,从此占据了他所有心房;她忘了他俩如何在静安王府苦苦哀求自己母亲松口,为了他俩的姻缘;她忘了她将他娶回今城,在中元节时偷偷带他出去赏灯品灯,那时火树银花疑是天堂;

      他也忘了自己如何愤恨的看着红衣喜轿进府的男人,心底的难以忍耐嫉妒似毒锁,让他对着满堂的喜字,破口辱骂;忘了她冷冷一眼让他失去所有勇气,枯坐独院,一连数月再没见过她衣袖一角;他忘了她对他的厌烦,那一句你怎么是这么讨人厌的人曾让他失去所有,她到底有没有过真情到底有几分情意,都不重要了……

      她曾经离他而去,他曾以为再也见不到她,上天却有庇佑。她有着相同的眉目,有着一双让他不辨世事的眼睛,曾经冰凉,却会在他忍不住蜷在她怀里哭泣却又颤抖的害怕又让她厌恶时,用同样曾经给他无数伤害,又无数触动的声音,轻声对着他呢喃:

      “……不用担心,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她回来了。便够了。

      (二十三)

      一日,端木王府开夜宴,灯火顺着游廊一直点到府外水闸仍不见踪影。落花淙淙逐水去,自在飞花轻若梦。

      有月明,有星稀。雨霖铃总是不在的,他从未见过他,今却托谢若莲捎来一尺琴。浅苔凑过去,便拨弄了几弦,轻轻几个音节如淙淙流水,正是王女口中那曲子。董曦含着笑替他又添上一杯酒,萦枝谢若莲一气同枝不知又偷偷说着什么,只指着正在高歌的王女吃吃笑。茗烟堂前舞剑,剑光寒意动四野,是秋痕一点。白莎身边舞着蝴蝶,轻轻拍着手掌应和着王女口中歌,而他曾经因为妒忌而被他辱骂过的梅容,正似笑非笑的斜倚着椅子,却好似欢喜,举杯饮尽杯中酒。而王女呢?

      王女好似醉了,平日难见的狂状,她素日总是温和的,轻轻吟着,渔舟逐水爱山春,两岸桃花夹古津。坐看红树不知远,行尽清溪不见人。……今日也许是太欢喜,她便失了平素的静谧。而他只依在她身边,心里无限欢喜,如同初见。

      他的王女,他的湘姑娘酒过了微醺,到了醉意,眼波欲流。而流淌出的,却是嗓间洒脱的歌,她正敲杯盏高歌着不知名的曲:

      “……人生短短几个秋,不醉不罢休,
      东边我的美人,西边黄河流,
      来呀来个酒,不醉不罢休,愁情烦事别放心头……”

      岁月静好。人间喜乐。他知足,他欢喜,不管日后会是如何,他必将永远记着这月夜,这夜宴,这一桌的人,还有王女口中的歌。

      够了,够了。

      她的湘姑娘正唱着,手中酒倾倒在衣衫上也不自觉,一桌人醉了,笑得花都落了。王女口中的曲调是多么好听,他便偷偷记了下来,轻轻在心中月海轻纱笼着一般,让自己轻轻感动。

      道不尽红尘舍恋
      诉不完人间恩怨
      世世代代都是缘
      留着相同的血
      喝着相同的水
      这条路漫漫又长远

      红花当然配绿叶
      这一辈子谁来陪
      渺渺茫茫来又回
      往日情景再浮现
      藕虽断了丝还连
      轻叹世间事多变迁

      爱江山更爱美人
      哪个英雄好汉宁愿孤单
      好儿郎浑身是胆
      壮志豪情四海远名扬

      人生短短几个秋
      不醉不罢休
      东边我的美人
      西边黄河流
      来呀来个酒
      不醉不罢休
      愁情烦事别放心头

      完。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9章 花间双粉蝶 柳内几黄莺(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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