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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岩颠横枯树 石蹬覆苍苔(番外) ...

  •   圣诞节,元旦新年礼物番外

      既然各位觉得浅苔故事还未完,不该被这样糊弄着下场,无良作者又怕各位厌烦这神棍又担心拖累这已经很慢很慢几乎没了的情节(其实已经很拖沓了……),只有两害相比取起轻

      再写个番外便是

      准备好咯,浅苔的故事。那就往下看吧

      (一)

      东方亮。神子降。海有蛟龙出。逆鳞倒翅,偏落雨是其泪。

      若神子降世,举世相迎。白发女子长身立山巅,倦眼望去,举目尽是千堆雪,万里山峰尽带白衣净。

      神山之上,她一身青衣长袍,周身云流云缓,衣衫不曾卷动,静得好似身边停云。手指轻点,嘴中默算:东方亮,神子降。既是蛟龙出世,必定出身显贵。既言一身逆鳞,却又落雨为泪,必定红尘受苦,满心无奈。

      天上仙童,地上谁家儿郎?

      恰其日,圣音今城左丞相府诞下麒子,出生时满室彩光浮动,白鹿自来,百鸟齐鸣,众人皆称奇,左丞相幸至之际,遂取名,宵婓。
      ?
      斐一词,意取光彩浮动之象矣。

      (二)

      不日,张灯结彩的左丞相府喜迎贵客。

      左丞相府设香案,开正门,举家三代亲迎出府。只见熙攘人海簇拥下,女子孤身一人,白发青衣,静静垂着目。

      那一身的青衣衬着白发,满身倦怠衬着万般喧嚣,独立尘寰外。

      本是热闹欢喜的府邸围满人海,霎时静默。这陌生女子风仪好比山颠雪,天边云,今城天子脚下升斗小民也能识出不凡。不免心生奇,纷纷交头接耳,“知道这人是谁不?通身竟是这样的气派,把这丞相都给比了下去……”

      瞧那左丞相都亲迎此人入府,想必是贵人。接连而来的喜事让这城府深深的重臣之首,也不禁喜颜于表。正喜不自胜时,那青衣女子淡淡道,有要事相告,便迎至香堂,合门商谈。

      却不想此人漫卷风尘而来,却如晴天霹雳炸在相府内。不至半时,却听堂中一声惊呼,惊痛哀绝。一介奇男子此时却也只能哽咽不能做声,颤抖不已,只紧抱着怀中婴孩不放。

      那青衣人满面平静,闭眼轻轻道,“天上仙童,迎至神山,免受红尘苦。丞相又有何不愿?”

      左丞相死咬牙关,瞠目怒视面前贵为神山居士,却狠心绝肠的女子,喉间哽咽不能出声,两颊泪尽落在怀中孩儿粉嫩轻幼的脸上,却见着本是熟睡的孩子察闻响动缓缓睁开眼,又被父亲力气弄疼,便挣扎着轻轻笑轻轻闹,脸上泪水是珍珠落地。

      那双眼啊,纯黑的眼仁好似寰宇,淡烟缭绕依附着寰宇的魂魄,
      这才是,贵不可言。

      (三)

      人间事,果真谁也料想不到。这晦涩难懂处,想必连那处在神山之上的知天知地的神仙居士也猜想不到罢。茶馆里说书人摇着扇子,抑扬顿挫一声叹。

      不止他一说书人茶余饭后当作故事,整个今城人都在叹惋,左丞相府那人人称奇的宝贝,竟然满月未过就夭折去了,生母痛不欲生,缠绵病榻,药石无用。只左丞相一介男子,万般可怜猜疑中,挺直背脊立在朝堂首,顶着一夜白头的发,再苦也不吭一气,——哎,果真是福祸相依,实在让人猜不透。

      人见人摇头,人说人慨叹,却哪有人知道那神山居士身上青衣,怀抱稚儿仙童,飘然而去的模样?只可惜了宵斐这好名字,五彩环绕,光影浮动。

      再尊贵至极的名,云淡天高,也再没人记得。

      (四)

      青衣居士不着点尘蹁跹而去,徒留伤逝人。今城神山,漫漫长路,在居士脚下却不过一日便到。那怀中孩童不哭不闹,一双精彩至极的眼紧紧闭着,好似一路都在熟睡。

      睡也是好的。
      红尘苦,分离苦,死别生离苦。求不得,爱别死,嗔痴怨,人生能有几遭?

      居士倦倦看向远处千尺雪山,心中微感,“今日起,世间只有兰若而无宵斐了罢。”

      孩童眼皮微颤,似懂,还不懂。

      (五)

      孩子知道什么呢?
      懵懂的眼,缭绕的烟,女娲的神像,居士身上的青衣,举目远望山顶的雪,四时绽放的梨花。

      蹒跚学步时,身边无父无母,居士盘坐一边,手不扶,身不动,看着孩子跌跌撞撞,微微敛起眉。

      喃喃学语时,脱口而出的不是父亲不是母亲,女娲二字虽绕口,却是脱口而出,清晰,干净,明澈。居士轻轻念诵经文,孩子又哭又闹的在旁边听,却在纶经中,眼神慢慢安静,慢慢懂得,慢慢静默。

      等知事时,便懂得了哭。

      人人都有父母,我呢?

      女娲的神像悲悯天人。女娲的大殿空旷可以容下无边寂寞。他累了倦了伤心了,便躲在香案下哭。居士依旧在外面轻轻念诵经文。女娲一双眼悲悯的垂着,他不知为何心又酸,又疼,又觉得安慰。

      人人都有父母,我即便是石头里蹦出的一粒种子,却还能仰望,虔诚念颂。
      便够了。

      他自小便是一个易于满足的人。慢慢他便不再哭。他啊,添香扫案,焚香祝祷,祈福诵经。寺门前的梨花树,几开几落,花雾里是逐渐拔高的身子,小小的孩童。

      他在神山长大,看着山顶雪,走过地上花。一天过了,仿佛一夜间便成长,长大。

      若人唤他兰若,他便从书经,从烛火,从雪山梨花间轻轻回过身,静静微笑。

      (六)

      梨花开时惊花落。

      神山圣地素来禁尘世杂人人来往。尽是白雪青衣,却闯来一少女,一袭浅蓝仕子袍,腰间悬着展翅欲飞金凤,入此仙境如踏无人之地,闲庭信步走走逛逛也没人阻拦。正徐步前来时却突然顿住脚步,前方正对着大殿庄严,身侧却是方正一间屋,掩在梨花中。

      恰是一阵风吹过,门外梨花簌簌作响,落了一地。步履浅浅,踏花而过。紧合的门扉推开瞬时,满室缭绕的烟气聚拢来,绳索一般从缝隙处溢出。淡雾轻散,绳索解不开,溢出一双流光泛彩,却安静落寞的眼。

      烟雾是绳索,绳索解不开。

      居士本端坐正殿等待,万般寂静,恍若未闻。却在遥想中那门开一瞬时突然睁开眼,背后神像面容庄严慈悲,轻轻一声叹。

      是躲不脱,惊花落。

      (七)

      圣音奉先四十五年春,皇女碧水南湘奉女帝御旨,代其上神山供奉女娲娘娘以祈天年。皇女出行,虽是带母皇行天地大礼,却还是行礼仪銮一切从简。

      只是这四十五年的梨花好似谢得特别早。

      等二皇女回今城时,行辕车马更是精简。礼仗留于后,只数马、一车先行,踏着落花,疾驰回今城。

      (八)

      他坐在车马中动弹不得,却日渐目不暇接起来。自从被从神山不告而掳。神山雪经年不化,山下的风物是他从未见过的。初阳映着雪巅,明灿灿让人不能直视。而刚刚升起的太阳,就洒在城郭上,落下的影子也是很美丽。

      做豆腐的夫妻,一碗豆花饭,他被安置在椅子上,一口一口被人喂着,——她总不避讳的,作出亲密的姿态。他用空闲的眼睛贪婪看着周身熙攘。那女子封着自己哑穴,让他不能说话。那女子点了自己酸麻,让他不能动弹。可口中的豆花很是香甜,让他无从计较。

      神山上斋饭里也常用豆腐,也食肉禽。味道却和这里不同。

      还有叫嚷着酸梅汤和豆腐脑挑担而行叫卖的小贩。用小锤子敲打雪白糖块,丁丁作响的糖贩。小孩牵着线,风筝在空旷的郊外摇摇欲坠,又笑又闹。而马车里坐着他,从欢笑的身边疾驰而过。

      市井里有许多商铺许多家宅。人似河流湖孩,黑压压一片。走进市井,吵嚷中却有着画着春光明媚,各色蔬果,清雅或喜庆的书画。讨教还价的声音,叫卖吵闹的声响。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人,这么多。

      还有寄宿在寺庙里的贫穷士女,用树叶烧着红薯冒出烟来。

      他目不暇接,却有些满足。他总是是一个易于满足的人,并不贪心。
      他想着,若是再回神山,对着花雪心里总还是会怀恋的罢。何时回神山?

      眼睛被万千颜色染出一抹生机,避不了的入世,却想何时能再回。身旁把他从经堂神山拖出来的少女却躺在身旁,睁着一双眼,安静的模样。

      却不知道想着什么好笑的事情,突然就笑出声来。

      (九)

      闲逛也不阻碍疾驰,带他见过陆途风物后,便弃车换船沿江而下。他不知道前路何方,只知沿途奔袭疾驰,顺流而下逆流而上,也见识不少,此时仍被这穿梭不息来往人流的盛景,压得透不过气来。千斤过龙门在面前缓缓开启,睁眼瞬间,便是水银般的城池喧嚣倾泻而下,铺天盖地的声响与繁丽将自己掀倒在地,又被今城之美托举至云端。

      城郭仪态万方,云朵是白玉石阶,一梯一梯直望向如同天界琼楼月华灿灿一片宫殿。

      他看着再远处绵延宫殿莹白似月琉璃似日,看着春日江水碧波荡漾,看着江上千舟齐发。他身边是桥旁人家商铺来往行人举着伞,是一轮红日从东面跃起,日照寒江。

      说不尽的雍容清丽,道不完的繁华沧桑。到今城的当日。他看着远处莹白一片,仿佛山巅雪,心中一时惊艳疑惑,那时他还不知,那方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地方,只迟疑问,“那是……”

      站在身旁少女眉轩长身而立,周身气势凌厉如刀,一字一笑,“那是孤和你日后的寝宫罢。”

      (十)

      今城。谁不说今城好?

      寒江水,十二桥。天子脚下,王谢人家。

      见不了的山巅雪,青色衣,红尘染了心性,便再也回不去。

      (十一)

      端木王府极大。也极小。

      他从神山下来,又被锁在一个小院里。庭院树木郁郁葱葱,趁春光花开得烂漫。他却不知该如何。

      王女。
      他该称呼她为王女,在这王府里见面不多。她并非每晚都会过来,他也不清楚她将自己掳来到底为了什么。

      身边有了人,渴时递上茶,饿时送上饭,生活起居都会有人帮忙。他却更习惯自己亲为。

      他想回去,回神山。太久的离开让他心神不定。他每日手足无措的等待日落日出,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有时她来了,就扭着做一些亲密的事情,他也不太习惯。从未有人教过他这些,不熟练,他也不能坚持太久的时间,不能让她尽性。她一双眼看似温和,却在自己耳边说着让人心悸的话语,他问她多久可以回去,她却突然发笑,让他措手不及。

      你以为,你只是下山郊游了一趟?
      回不去了,你毁了,一辈子都回不去。

      你脏了。

      一边低声在他耳边述说,一边感受着他在自己体内抽紧痉挛,看着他渗血的唇瞬间放大又收缩的瞳孔,心中快意让她温和微笑。

      (十三)

      “呀,你看着没,就说错几句话,居然就被活活打死了,左丞相好狠的心……”一身奴役打扮的女人惊魂未定的拍着胸口喘息,惊惶失措的模样让身边同样打扮的女人看不过眼,冷笑一声,打断她断然道,“谁叫她胡乱说话一点都不避讳,运气不好被丞相爷听着了小命没了,也是活该!”

      几个人躲在墙角,见她那一声声说着活该,心里也不舒服,冷嘲道,“这话什么话,怎么会活该呢!本身一个来路不正的男人小轿子一摇一摇进了府,还得叫他少爷……这么名不正言不顺的事情,还想堵住别人的嘴——说不定是咱们丞相爷贪上男风好上这一口也说不定……”

      正说着忙被那惊惶女人捂住嘴,一边浑身乱颤一边压低声音恨声道,“哎哟呦又说这话!你还敢!不怕被丞相爷打死……这都死了一个了,还敢说……”

      却是在丞相府角落里,几个粗使女人偷着空躲着说闲话。前一日左丞相府死了个人,平时也算老实,一点点小偷小摸也碍不了什么事——结果那天她着了煞气,就偷着说了几句不知上下的肮话——正说着前些日子抬进来的小少爷是丞相小相好儿,那少爷唇红齿白美得天上天仙,怪不得连咱们老爷也动了心思……

      身旁几个女人只顾着发笑,不防着居然正好被那心烦意乱也不带人,只自己一个人闲逛的左丞相听得正着。结果这几十下棍子挨着,早上还东家长西加短的好事女人没过一晚上就呜呼了,真真是到顶了的狠心狠绝。

      那被抬进来锦衣玉食养着的小少爷却不知道这些事。他什么事情都不想知道,无论是突然叫着自己‘我苦命的孩儿’的父亲,还是其他什么,他都不想知道。

      他坐在天井下,黑发垂在地上仰头数着星星,心里默默算着:究竟是多少日了,自从自己离开神山?

      (十四)

      那日,他因睡梦中的颠簸而醒,他来时就受够了车马摇晃,这颠簸他也熟悉得紧。只想着那王爷终于发善心让他能出去了,心里欢喜却又耐不住睡意,头一黑又睡死了过去。

      再睁眼时就躺在了榻上,头昏昏沉沉。却还来不及哀叹,就被身旁一身打扮清贵的男人死死拽着自己酸软的手,花白的头发颤巍巍,拽得他疼也不撒手,只哭喊着,“孩儿,我苦命的孩儿……让你受苦了……受苦了……”

      小时候他还会去想,自己为什么没有父母?为什么总是一个人?他是没有人要的孩子么?等太阳升了又落只有余晖满地,等他知道神山雪亘古不化只有白雪皑皑,等他晓得树上梨花落尽还会再来以后,他也再不想弄清楚了。

      十年茫茫不知有父有母,一个人独活,也能自得其乐。恰是一遭红尘劫,奈何谁。

      (十五)

      流水自潺潺,潮风拂面过,邻水畔笑声琅琅。女子身敷云霓发上簪着金银错,纤纤玉指是青笋持着羽扇,一扇就将那朗朗清风送自水亭之外。身旁有人倚着亭柱两相竞对诗,中间放着石桌上,桌上香茗清茶鲜果样样精致,那些公子们却动也不动,或抿嘴笑,或望着水上磷磷波光远处山黛,或附耳在身旁人耳上说上几句好笑的话,忍俊不禁亦是笑不露齿。

      浅苔一身锦绣衣衫坐在亭子边缘处,看眼身边小姐高谈公子低笑,便默默移开目光看向远处。远处河水波光粼粼,远处青山如黛,阳光落在波纹上溅染了碎金子打湿了他衣角,却也不自觉。

      正倚着柱子笑着的女子一眼瞟过,见他孤独一人便笑辞了身边佳人,踱到离他几尺打量他几眼才轻笑道,“这里好水好景致堪称美景,天朗气清算是良辰,而宵公子孤身一人,可是不得尽兴?”

      水面波纹晃荡,风吹就聚,聚了便散,万分不由己。浅苔看得出神,稍稍一愣才明白那声宵公子喊的是他。他总是想不起来,自己已被认回左丞相膝下,对外称为失散多年的儿子,再不是神山兰若。

      拂过鬓边发回视过去,却是一女子,清雅打扮衣袖绣着烟色罗纹,正朝他微微笑。

      “只是不太适应罢。”不知该怎么回话,便只朝她轻轻点头,看着她脸上脂粉自己身上绫罗,光耀闪烁的珠宝玉石不过是小姐公子身上配饰,映着亭中雕梁花柱花纹精致奇巧,身旁百花争艳颜色欲夺目,看着屋檐连着屋檐,琉璃瓦上金光烁,很是美景,却总觉得万分不适,万分别扭。

      他忍不住想自己那间禅房,房外那树梨花。

      女子见他又独自出神去,一笑,转脸正扫到一身雨过青蓝长袍的少年缓步踱来的身影,心中大喜便一拍手朝浅苔笑道,“也莫要太拘束,左丞相奇男子,气概连我女子也自叹不如,宵公子必定不凡。再者相门风度,只瞧着那人——”浅苔顺着她手中扇子所指的方向望去,一少年举止清贵雅致,闲庭信步一般缓缓踱进亭中来,神清骨秀,骨子里便是一股子书卷贵气,“那便是右丞相公子国风。国风国风,国之风范,竟得圣上御前称赞的男儿,果真不凡!”一面说着一面迎上去,拱手笑道,“国风,你怎么现在才来,可等你多时了……”

      那少年动作庄重清贵自如,一双眼清朗如点漆,可叹是光风雨霁,沐在朗朗乾坤中。

      浅苔看着他,——呵……相门风度,国之风范。贵公子行动举止果是无一可挑。他本欲赞,欲笑,喉间却突然梗塞,让他面目难堪,似笑。却欲哭。

      (十六)

      苦,何事不苦?
      凡尘俗世,几点痴嗔,全化为人世苦,纠缠不休痴痴粘粘,只惹得一身尘埃,只留得满心苦痴怨。

      他若从小豪门长大,成人未必不是这般风范。若说他本是世家公子,鲜衣怒马春衫衣薄,本应该是这样的。公子临风一笑,清朗出尘,那堪得碎月落花,而他却出落成这个模样。

      若说他忍不住便自惭形秽是不假的,有些嫉妒是不假的,便生出一份自怜,几分自怨来或许也是不假的,可能怪谁?是是非非,也说不清。

      他心里有一瞬的阴影,让他面目难堪,却在下一秒想起女娲娘娘悲悯的神像,想起小时候躲在下面便觉安慰的香案,想起神山的雪,他从未像现在,这个瞬时,这样后悔。想回去。

      他却不知道,他已脏了心境回不去,正如同他不知道那抢了他下山的端木王女(王爷)上殿面见女帝上书欲娶左丞相之子为夫。挨了一顿板子,亲自上门向丞相府谢罪,却从未死过心一样。他只沉浸在心里小小的阴影中,心中只顾着自哀自怜自叹,再想不起其他。

      他再不是当初那个站在梨花中,见花开白雪,伺书奉经,轻轻笑的兰若了罢。

      (十七)

      等告别丞相,再回神山时,满山依旧梨花落。香火沉沉。女娲像依旧悲悯的望着。他跪在禅房,低低埋着头。

      居士一身青衣,沉默良久,低垂眼眸轻轻道,“既被红尘染了不再干净,便要把自己浸在淤泥中。”

      他安静跪在一边,他不太懂。居士眼里有了点点锋芒,照得他心有瞬间的阴影。

      “为何逃。又能往何处避。”他不太懂。抬起头,居士一身青衣如数点青峰过,她的眼神是落日荷花般的柔和,她的声音低沉如山间的风吹过舒展灌木,“若不见色,又怎能入目皆空?”

      他似懂非懂。却自知神山门从此闭,便再也不会开。

      他脏了,便再也回不去。
      回不去了。

      (十八)

      十日。
      他把自己困在自己房里,困了足足十日。

      任左丞相如何敲门苦劝甚或痛苦央求怒极欲踹房门却还勉力忍住,任天上落雨地下崩裂外面大浪滔滔雷声滚滚,任自己心中煎熬绝望不解愤怒悲凉,困住就不再出来。

      被拉扯着下神山,一样的路,一样的水,一样的天。他自原路而回,却再也不想看这世间一眼。他愿此刻便死,死了方才干净,却不能。等回了左丞相府,他便将自己呆在房里,每日只食一碗粥也要困住自己。十日。

      他愿此刻,此时便死。却还不能。

      (十九)

      “既被红尘染了不再干净,便要把自己浸在淤泥中。”
      居士如是说。

      可红尘是什么?
      是他下山后吃的那碗豆花是路旁孩童手中牵着的风筝?是他喝下的那碗酸却甜的梅子汤是他含着的敲散的糖是熙攘的人群脸上带着笑?是连绵宫殿是王府府邸是丞相宅院是身边金银是那些高雅的小姐清贵的公子?

      是那人那双眼?

      (二十)

      左丞相消瘦的身子曲着,憔悴的脸因心急如焚而充满了痛楚,疲惫的靠在紧闭门边坐下,挥着衣袖挥退身边欲言又止的下人,怅然却不能泪下。他已经老了,皱纹深深垂下,被岁月的苦楚刻在额上,他生命跌宕却丰富且知天命,一生中遗憾的事情不多,后悔的事情不多,却偏偏有着伤苦的心,他的儿……

      却听门扉突然作响,他振奋精神看去,却是自己的孩儿跪在地上,低低垂着头。

      (二十一)

      圣音文风开放名士自风流,天子脚下的今城人更以拘束酸腐为鄙,自有种海纳百川容万物的泱泱大国气象,引得世人皆以风流自视。天子脚下的今城更是个大地方,一十二座桥,霓虹贯日横寒江。

      一一数来,长虹,飞雁,栖凤,飘鸾四桥潇洒大气,横贯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尚有品春,消夏,知秋,冬狩四桥为辅。偏东偏南偏西偏北又是四桥,寒江水浩浩而来,过桥浩浩而去。

      却有条精巧小桥往北而过,却是个悬乎木船浮桥,古朴的紧。一眼看去比不上亭台楼阁桥华丽,可水畔尽是烟花秦楼楚馆梨园,耳边尽绕胭脂香粉丝竹管弦,便是秦淮一桥是了。

      秦淮秦淮,文人骚客爱,达官权贵爱,平头百姓也爱。宴乐的宴乐,聚会的聚会,狎妓的狎妓,听戏的听戏,个有个的玩头。不远处正是几个富贵打扮小姐手拿纸扇弃马过桥而来,徐步而行,文采风韵,一看便知风流。

      模样最小的少女却最是耐不住性子,兴致勃勃的不迭追问,只问哪里有好玩的,众人看她猴急都笑,一手拿着黑漆竹扇扇面画着月下竹林的女子笑着道,“你个不学好,实在该打,既然要玩个地道,怎么却连功课都不做好?”

      少女闻言面上一红,呐呐说也不是不是什么的,说话女子看她那窘模样正得其乐,便继续打趣道,“这里好地方可多去,如今却只去一个地方,你莫不是还不知道?”少女扯着袖子追问,见她还卖关子,眉眼一横,索性跌跤叹道,“谢若芜!你莫要自恃聪明了不得,你现在不老实招了我等会必定灌死你,看你还能偷香取乐不!”

      谢姓女子闻言不答,只乐呵呵摇扇子。身后人高声笑,少女愈急她愈不急,等她恨得两颊通红不能言,方才猛一收扇,笑道,“如今梨园折月正红,月是天空照,哪还有人顾及花圃百花香?”

      (二十二)

      秦淮桥走来,一路胭脂香,果真是风流漂亮的好地方,风流才子写艳诗,风流琴师改艳诗谱艳曲,再又梨园那艳哥儿唱来,一声声带着鲜浓艳味,风尘味道果真动人心得很。最是猴急的小姐却不急了,只听了一句软糯声音便走不动路,傻在那看着一浓妆艳抹的少年郎袒胸露背飞了个眼风来,再一听那声音,便再也挪不开脚。

      只见着少年羞羞怯怯一挪身,娇娇软软清唱道,“……我且木香棚下寻个伴儿,讲句衷肠话,又得浮生半日闲……”颇觉动情,心痒难耐,只等唱到“……船前头结缆接情郎,接着子情郎象一块糖。欢眉笑眼,齐入洞房。云浓雨腻,谁觉夜长。情哥只怕小阿奴奴困子去,故烧高烛照红妆”几句时,那小姐小脸分明涨的紫红,红至脖颈,心中爱怜无限□□熊熊。

      一边无所谓听便罢了的谢家小姐一转脸,却正好看着一呆鹅,明知是看她这朋友阅人太少,心思太浅,可看着这一副稍稍几点撩拨就受不住的模样心头实在好笑,做出副恨铁不成钢恨在心头口难开的模样,抖擞着手,一把折扇猛地一敲那呆鹅的脑袋,拿捏出个恨声狠狠道,“没出门的乡下娃,还指望我带你去看美人,这还只是一浊物你就傻着了,没出息的模样真真恨死我!”

      那少女被她这么一捉弄,面上难堪心头羞赧,心头咒着这谢蝎子也傻一通让她讽上一通,却也不能说出口,只盼着她早点领去看真美人,叫啥折月的,不知生成什么模样,让她身边这眼高于顶的恶蝎子也这样倾心眷顾——她还道朋友说话夸张,等她一走入阁,等她亲眼一看,等她傻在那里没了知觉,等她傻在那动弹不得,傻得她一生都忘不了,才知道什么是绝色。

      忘不了那个一身彩衣,一双静目,一口清词。忘不了的他。

      (二十三)

      进阁来,红漆,彩绣,描金的画。最是聒噪的那少女愤愤然进阁,瞄一眼那绿廊,漆帘,桌上的粗瓷杯嗤的一笑,满当当的不屑。谢若芜也不理睬,只将手上明月竹林扇子一合,脸上颜色已是一整。堂前还是空地,少女耐不住性子哼声追问道,“谢蝎子毒蝎子,你说的美人儿哪呢?空荡荡的台子,俗不啦唧的堂子——咳,可莫说我不给面,子——”

      不用谢若荒开口,她自己便鸦雀了。谈不上惊吓,却是一人,彩衣,彩袖,低低垂在地上。

      是折月了,裁天取月,让万花尽无色的折月。只斜斜侧着脸,微微转着身,也看不清楚扮相,他出声也不见得多惊艳,只是低低的声音像是唱与自己的谢幕,虚无的观感揉在一起,说不出的感触让她闭住嘴,只管呆呆发楞。

      “……望平康,凤城东、千门绿杨。一路紫丝缰,引游郎,谁家乳燕双双?隔春波,碧烟染窗;倚晴天,红杏窥墙。一带板桥长,闲指点茶寮酒坊。听声声、卖花忙,穿过了条条深巷,——插一枝柳娇黄……”

      便是痴了。谢若芜一听腔调便舒展眉头,她是懂得门道的,却只笑着摇头,满心称赞,“若论起功底来,他是生疏的,却有股子别人没的气韵,——真真唱得是风神跌宕,文秀温存。”再看了看身旁呆鹅直直望着半分也移不开的神色,只能低头苦笑,大叹:妖孽,妖孽。

      “……笙箫下画楼,劝不休,迷离灯火如春昼……天台岫,逢花柳,正是渴病急需救,偏是斜阳迟下楼,刚饮得一杯酒。”修长似柳,身子微曲,像是自取了酒杯,以花露月色烛泪为水酒,长长袖子掩着。一杯苦酒下肚,倦怠不堪。

      她痴了呆了。她瘫在椅子上,魂却飞在他身前,与他绵绵相对。他的眼特别静,静得像是死的水,哪像刚才那娇媚少年眼波横流的模样?却那么动人,那么动人……

      这哪是戏子?这哪是戏子?他转过了身,就连那个动作,也是静静的,一点也不像他嘴里一句又一句软酥温润的唱词,一点也不带颜色。他穿着彩衣唱着彩词,整个人却是黑洞洞的,让她的心也空了,空了——“如此佳人,对着如此丽句,定不可不浮一大白矣。”

      手中被人塞了什么,却是一酒杯。是谢若芜端起桌上瓷杯,不知何时她就将茶水换成了酒,硬塞在她手里,自己明明没了魂却还能举起杯来,向那五彩祥云盖头中,那空白一点遥遥相敬。

      他恍若未见,却又若有若无的举起手,像是还了一杯,——那水咋起波澜,带出漆黑的眸子,带着隐约的笑。那么安安静静,却风神俊秀。这哪是戏子,哪是戏子?她心头呐喊着,却只能软弱的靠着,移不开眼神,却想象着自己从楼梯上冲了下去,将他从那不属于他的戏台子上掳下来。

      她会为他修流水,花园,为他修亭台,楼阁,甚至为他修上供奉的寺庙,满是书柜的书屋,她铸金屋以存之还是小觑了他,把她一颗心掏出来给他都行,——却在那颗静静的眼眸下,软弱的念念不舍的遥遥相望。他只用一个转身,一个眼神,便是她一生的午夜梦回——那日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她浑浑噩噩,魂魄都没了,一日如数年,只想天天往这琴楼楚馆的秦淮桥走来,只看他,看他一眼她就欢喜;只听他,只听一句便觉幸福——是一天,天晴正好,正准备骑马往秦淮走去,却在门口被突然来访的谢若芜拦住了去路。

      她带着自己认识了世上最美丽的风景,可现在却说,“月亮碎了。折月进了端木王府。这辈子别再妄想。”

      (二十四)

      端木王府。端木王女。风流的尊贵少女,他怎么会招惹上的?

      她知道谢若芜话语间的意思,却还是不死心,折月还在那的啊,秦淮桥上一家梨园戏馆,静静一双眼,彩色的衣,一口清词——

      那样的他还会唱,“……守道穷经度日,谢微官不受漆园吏,归来静里用功夫,把南华参透玄机。群雄骚扰,止不过趋名争利,争似俺乐比鱼游,笑谈鹏记,梦逐蝶迷。青天为幕地为席,黄草为衣木为食,跳出樊笼,历遍名山,常观活水。”

      以青天为幕地为席以黄草为衣木为食,他这样的人,怎会进那富贵王府?她生性容易激动,按捺不住也听不进劝,直指着谢若芜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大吼,

      “你弟弟谢若莲进去了不够?国之风范丞相之子给了她还不够?为什么还要折月,还要折月?他那样的人啊,怎么能在那个王府里生活下去?”心碎欲裂,几乎泣不成声,却还知道,此时不止自己在疼,还有别人,还有谢若芜那张被戳痛极的惨白的脸,深深记在脑中。

      却不想,她的折月啊,怎么会是普通人?进了王府,眼见着却又出了王府,轿子车马人来人往,又进了左丞相府。她的折月,天仙一般的人,却在万丈红尘里打滚,一身倦怠满心不堪。她却替不了,只能看着,看着,看着他慢慢不在了的身影,独留自己一生的梦回。

      (二十五)

      宵斐。兰若。折月。却是何时变成浅苔的?

      只道是桃花时节出师,登台一曲,便名动今城。折月扮相风流绝艳,与当初神山上清朗净沐的样子已是两分。唱戏时虽则必带着的绮逦的韵味,可那抹安寞却落不了,唱词虽则生疏,却也算是当时红角。端木王爷平素是喜欢听戏的,召了戏班入府,见了这改名折月的公子——便是再进府。

      也不过些许日子,消息瞒不住,左丞相府登门,大模大样出了府。左丞相附书道,哪怕能容得小爷堕梨园,也容不下王爷肆意欺负——便是再出府。

      丞相府贵公子,含在嘴里捧在手心的宝贝,说什么也会不让他离开府邸,可他什么性格?一日晚,天寒欲雪,公子离家,修书一封便走了。任别人再怎么午夜梦回,再怎么魂思牵念,他都不再管了。

      他只清风明月,两袖清风。

      (二十六)

      天寒欲雪,总归是一年四季到了尾。冬日总是难熬的,他袖着手蹲下身来,在勉强还能遮风的破庙里躲着。

      身畔没人,一丝鸟叫声都没有,毕竟是冬天。也开始学着从下山时就见着那些人取火的模样勉强燃起了一笼火。火是很难燃起来的,他把手转破了皮才发现这点。——他多蠢啊,出来时什么都没带,钱财俱无,更别说打火石火折子这些零碎,他甚至连穿的衣服都不够厚,他就这样走了出来。

      想了想,自己倒还在旁边地里掘出了个不大不小的红薯,笑眯眯埋在火里,烤熟了不顾烫手,就左右颠着狠狠咬了口,很烫很暖和,虽然烫着舌尖却还是很厚很饱的味道。比王府相府的精致的菜肴,好吃很多很多。

      他突然就想起自己从神山上下来的时候,看着寄宿在寺庙里的贫穷士女,用树叶烧着红薯冒出烟来。

      等雪真下下来的时候,他早已掸干净衣角灰,跑到栖凤桥畔的码头。运气倒不错,他偷偷潜到船后面没人看管的地方,算是找到出去的路。船身一荡从码头出来,栖凤桥水向西走去,他此时做出一副心平气和的模样偷偷走到船边。

      心里一阵心悸,又是一阵忐忑,倚在船舷边。

      走了,走了,他仿佛看到那迎着自己进到这樊笼的千斤过龙门又一次缓缓开启,水银般的城池倾泻而下却越来越远,那些盛景和繁丽都随着水波逐渐远去,远处啊,远处是一轮红日浩然东升,光耀普照大地。

      走了走了。

      (二十七)

      有几只杏花早就灼灼挑在微微寒风里了。他躲在树下,头顶一副青春花开模样好看得紧。老伯在前面埋着秧苗,他在后面看直不直。他昨天夜里敲别人门,腆着脸大晚上的就借住在别人家。一户寒门,老夫老妻,儿女都出去了。他身上也没钱,大晚上的人家差点把他认成贼,还好老人家也不在意,可他总要替人家做事他才心安,偏偏这家老伯不干,只让他呆在树下面,自己佝偻着腰往前一步一步。花时不时落下一瓣,他时不时喊一声,老伯,线有些偏。

      中午的,不等他们回去送饭的老婆婆就走了过来走来。皱纹深深的样子,沙着声音大老远的就在喊,“歪了歪了,看看又歪了,这个老不死的真没用……”却把篮子提着,颠着步子赶紧的走来,篮中的饭菜还热和的冒着热气。老伯收手回来憨憨笑着拿起馍馍就啃,他老婆一把手打开,啪的一声,只把乘着米饭的大碗给了他,恶声恶气的说着话,让他快吃,吃完了再去干活。老伯只呵呵笑,他在一旁看得眼有些直。

      老婆婆把另一碗饭给了他,可笑眯眯的样子多可亲,他局促不安,只说自己一个馒头就行,老婆婆笑得脸上开出多菊花,“小哥儿,别这样客气,今天都弄干净了可是个顶漂亮的孩子,昨天黑灯瞎火的,你脸也脏的衣服也脏的,比起现在可两个模样……”他低下头,不好意思的咧开嘴。老婆婆自己捡了个热馍馍,一边嚼着一边说,“小哥儿哪的人啊?看样子吃了不少苦,没事,咱们村的好姑娘也不少,在这里住下不差的。”这热情劲儿让他颇是局促,老婆婆看他不好意思,和蔼笑着,转而问,“小哥儿,什么名字啊,不能总叫你哥儿哥儿的吧,呵呵……”

      名字。他看了看不远处的树,花,鸟,不远处的炊烟,茅屋,云朵,不远处的一口井,井上覆着的绿色浅浅苔痕,突然笑了笑,“老婆婆,您叫我浅苔就成。”一边把没动过的饭搁下,自己也吃硬硬的馒头,老伯赶着手中米饭,一边拍拍他肩膀,“浅哥儿,吃完一块下地去,咱捉几条泥鳅吃吃,土里的,味道可好。”他除了不迭点头,再说不了其他话。

      树上杏花开得好,挑在幕帘中,格外妖娆。尚不及花下人轻轻笑。这小村子郭外斜着,盛着青山,安宁又喜乐。

      可他还停不下来呢,他还会继续走,走远去,现在还停不下来。

      (二十八)

      一路走的时候,会遇见很好的人,他在黑暗中敲响一户门,门虽破旧却还是开了,老人提灯望来又将自己迎了进去,那一灯如豆,却特别暖洋洋。有时敲门,看起来富贵,雕花铜首,却是个不耐烦的小厮管家,扬扬手将自己打发去,有时是砰的一声关门响,有时或许还能得到点铜钱。他捧着手里那点叮咚作响的钱,想着自己竟成了个乞丐,有点哭笑不得。

      一路走的时候,会遇见很奇怪的人。

      神山是主源是圣地,可每个地方也有寺庙供奉之处。路边掐卜算命之人不少。

      市井里有流氓,总会有人伸出脏手逗弄自己,也会有人看不下去,大打出手,声张正义。打得灰头土脸,旁人还不停叫好,到最后总像闹剧一场。叫卖声不断,卖好喝的茶水好喝的醪糟好喝的豆汁,也会卖掺了水却还说正宗桂花酿的酒,稀薄得像水一样。

      他还去了一趟神山,却在山下迟疑,站了一宿还是走了。下山来便顺着河流穿圣音腹地,直下东海,在海边呆过一阵。过海越山,又去了那远在崇山后的畅国。那是个奇异的地方,精致,民风开放,不信奉女娲创造世界,信奉自己的神。

      那千户捣衣声,那思乡的桂花糖,那遍插的茱萸,那苍凉的歌声。有人这样唱。

      他还去了冰封飘雪的北国,那里人一头银发,面容如雪,很漂亮。

      世界几何,他总停不下来。太大了,他还要继续走,找到所谓尘世,把自己埋在淤泥里,这样才行。

      (二十九)

      他也见过海。

      一直向东,总算是见着海。那一刻海浪涌来漫天覆地,深觉自己渺小。他躺在海水中,泥沙覆盖过面孔,他把自己浸入淤泥中——那一瞬间觉得自己身心都变得干净过。他便自以为懂了居士的话语。

      海天合一时,有曾想过那悲悯天人的神像,青衣的居士,握着自己手拽着不松的丞相,还有一双静静望过来的眸,曾经炙热燃烧又冷水般冰冷,贵气又柔和的眼。——可这是谁呢。

      快窒息时,方觉世界美好,还不想离去,还想起了很多很多。觉察心中不舍。却还不太明白。什么是红尘苦,什么是红尘。

      (三十)

      一路走,圣音大,路途远,山山水水连成一片。可惜临川风景秀,却不能当饭。身上不能没有半分银钱,等他躲在墙角微微发着抖,却觉得比冷更难以忍受的是饥饿时,他方才察觉得银钱的好处。

      若是不行了撑不住,便索性腆着脸带着签筒走到街市上。他手不能提肩不能挑,摧眉折腰,满面风尘,还能做些什么?他一个人站在闹市里,来往行人撞着他肩膀,不疼,却有些手无足措。再想了想,便在市井街头席地坐着。没有椅子,连张瘸腿的桌子也没。若有人来试探着伸头来问上一句,他便帮别人卜上一卦,算上一签。

      他神叨叨的性子就这样磨了出来。临川笔秀,别人公子清贵,他却低低伏在尘下,开不出花,只有颤颤枝蔓杂交。他突然就想起水畔亭中的那公子,闲庭行步踱来,便是一处风景。他又忍不住笑了,却低下了头。过马惊起了路边尘,劈头盖脸落了他一身。袍子本就脏,他便掸了掸,更觉得自己脏。却不敢再想下去,心中默默想着各种算命说辞,只撑着下颚继续等着。等着等着,便等来了生意。

      人有掌纹。掌纹里埋着未卜的人生。世人如此相信,他却觉得若人生起伏跌宕都埋藏其中,短短几条线怎能囊括?

      心中存疑,却不阻碍他招揽生意。

      只见那人怯生生伸出手来,眼光却期盼得紧。他捧着别人手,仔细看着,却稍稍犹豫。抬起头对着那人灼灼放光的眼带着些许歉意笑了笑,“这位小姐命线虽长,看你命象却好似多劫难,前路难卜,若问仕途,实在难说……”

      那人闻言有惊讶却不动怒,微微垂了垂睫毛,也不失望,只腼腆笑着问,“也不是这个,我也不敢想这些……我只想问问,问问姻缘,你说看命相,我能有守得云开的那日么?”

      女子打扮朴素,袍子略略短了点,伸手给他看时便微微露出了腿。可她的情线更短,短得让人不忍。他呐呐的润润嗓子,在那人期翼的目光中略有些说不话来,“情、情线短,难说……可中间纠缠,也是不定的事……”本想说无望,却突然改了口。他看着女子那双重新燃气希望的水雾眸子,心中莫名微感,只说着说着便理顺了话头,——他活到现在别的都没长,胡说扯谎的本领却强了不少。他胡搅蛮缠胡说八道,加几句“姻缘天定更靠人为,相逢终有期”几句俗话,便哄得别人欲哭欲哭泣,欢笑不已。

      诳语。

      他打了诳语,却在别人欲哭欲泣却最终灿灿微笑的面孔中,觉得安慰。福至心灵突然想到,所谓红尘,莫不是就是这样,为了一丝无望的情谊,便哭,便笑?

      若红尘真是那么简单,一句谎言,一句诳语就能使之舒展开身心,那也不是什么可惧怕的事情。他这样想。

      等女子欢喜归去时,他便在闹市中安静坐着,旁边是一茶馆。他心里烦乱,周围却喧闹不堪。只听得茶楼里突然喧哗开来,熙熙攘攘,有人笑有人叹,却和平常不同。一种说不清的幸灾乐祸又可惜可叹的意蕴,慢慢在沸腾人群中升腾开来。

      他听罢,也不说些什么,只卷起自己不多的行囊,走至码头,走上船板,走上顺寒江回今城的船。

      “左丞相病危。”

      “不复当初圣眷。”

      “危在旦夕。”

      他只听了这几句便转身离开,至于后面那些“哪怕是丞相,有才又如何?以色伺人呐终不长久……”“女帝的男宠也不知道是什么味道……”只充耳不闻。

      即便是闲言是蜚语,亦足以伤人。他得回去。

      (三十一)

      寒江水,十二桥。开启的过龙门,摇橹的船。叫卖熙攘,群人滔滔。

      还有一双静静望过来的眸。贵气又温和。

      (三十二)

      惊闻左丞相病重,赶回去,未等他在府门口迟疑半会,就被早等候在那的府人拽进。他还来不及想自己回来的消息为何他们怎么如此灵通,就不能言语。在父亲床前,他看见一双灰死的眼大滴大滴的泪,贵为丞相的父亲还是死死拽着自己的手。

      他被那力气弄疼,不由得低下头,低低唤了声,“父亲,孩儿回来了。”

      不必再走了。
      无论如何,无论他怎样将自己丢弃,自己怎样躲入香案求得安稳,怎样痛楚又怎样麻木,他是自己的父亲。

      回来了。

      左丞相深凹下的眼无神,却滚出许多泪来,一瞬间让他心疼难忍,他说,他一生对不起许多人,最对不起的却是他,儿啊你可怨。他说左丞相府注定要散,他能违抗天地夫道,却违抗不了天意,违不了君命。他说我的儿啊,天意难违,天要我死我不得不死,可我的儿,你该怎么办。

      大滴大滴的泪。父亲深凹的眼,蜡黄的脸,瘦骨嶙峋的身子。

      他怎么办?
      他会唱戏。会诵经。他会说书。会写经。会走嶙峋的路,过没有桥的水。

      他可以添香扫案,焚香祝祷,祈福诵经。
      他只愿长乐未央。愿双眼清净。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父亲躺在那,再无先时那般的顶天立地,敢冒天下之不可违的勇气。他本是个奇男子。最后却沦落到这个地步。他死死拽着自己的手,难受得自己心疼,父亲死死拽着,一字一顿,我要你去端木王府,改名换姓,求得一命。我死了也能闭上眼。

      (三十三)

      他会唱戏。会诵经。他会说书。会写经。会走嶙峋的路,过没有桥的水。
      他可以添香扫案,焚香祝祷,祈福诵经。

      可若要他停下脚步。收回展翅的双翼。看遍的眼。那也是行的。

      自己点头。自己答应。左丞相深深一呼,满意的笑,却还未等及那笑意染上眉梢,便没了气息。

      手被拽着。慢慢松掉。
      眼缓缓闭上。
      身子缓缓冷掉。

      便那双静静望过来的眸,一双曾经炙热燃烧又冷水般冰冷,贵气又柔和的眼。——他明白,在海边想起的眸子便是她。

      她来了。牵过他的手。进了她的府。成了她的人。

      他便成了没有名姓的浅苔。住在端木王府,身边没有人。没人敢靠近他,因为王爷的吩咐,他也乐得自在。闲暇时观星,测月。诵经,唱戏。凿石头,心欢喜乐之。

      左丞相去了。左丞相府散了。女帝下下皇命,遣散左丞相府众人。男子入官妓,女子入奴籍。却没人想着他。

      他一个人唱戏。诵经。说书。礼佛。
      生命平安喜乐。

      (三十三)

      左丞相病重,未过冬便离世,此时公子回。

      端木王爷受左丞相临终托付,便问公子,可愿和自己回府。

      端木王府从此多一人,专门劈出的院子,无花无草洗尽铅华,云梦泽运来湖石,砌满院墙。却无一人伺候。只一袭黑衣长发,卷过了梦境,只笑看云起,嗔看云升。

      附录:

      浅苔一名,取自井边青苔痕。

      他是天上仙童,是富贵公子,是梨园旦角,是王府一侍,是走遍山水之人。无论世间红尘如何变转,无论自己人生又偏差至如何境地,他自以为可从容以对。

      可他却难过。总有一双贵气又柔和的眸,总是静静望过来,无害且温和。可偏是她。将自己拉入凡尘污泥坠入不复之境地。她白顶着一双看似温和良善的眼,心却狠绝,狭隘。他本该清心修行避世而存,却被人一双手强拉着入红尘,脏了身上衣衫,更脏了心底清境。

      该怨?不该怨?
      若怨了,他命运几经波折,他生命的河流几经改道,该怨的人何止一人?

      他本该承欢于父母膝下,却远赴神山,对着山顶雪朴素青色衣,对着女娲嘴畔慈悲凉薄的笑袅袅的烟火,侍奉于神像之下。

      他本该苛己修行清心寡欲,或得永生或得真经,却不防命运一遭变离,只空对重楼院门,成王府一侍。

      若说他本该守夫训服侍妻主婉转承欢尽夫之道,他却又几进几出,夫不夫,妻不妻。

      若说他本是世家公子,鲜衣怒马春衫衣薄,他不是;若说他为地上仙童,清心寡欲心底通彻,他又不是;若说他是王府夫侍,婉转承欢主外主内,他从来是;他改名换姓坠梨园,神山弟子却成梨园唱戏旦角。

      若说他坠入淤泥该出泥不染,他偏偏又丢弃一切,走遍天涯。

      他什么都不是。
      他行遍天涯,走了天下,却再没了家。

      附录二:左丞相府散之谜

      左丞相府如何散的,便不必再多说。

      自此,端木王女(王爷改王女)抱得美人归,右丞相依旧一人相权独揽,女帝依旧乐呵呵准备着聘礼准备将国风嫁于自己最喜欢的女儿,那时还是皇女现今的女帝,冷冷一声笑,却在身边男子几句话后,颔首点头。(这个男子很快便出场啦~)

      各有所得。浅苔自己凿石头,对着星星唱着自己的歌。

      附录三:番外中出演角色表

      此文一共出现数个配角:

      主角:宵斐,兰若,折月,浅苔

      配角:

      端木王女(王爷)碧水南湘

      神山居士清平

      左丞相宵翰
      左丞相府里几个打杂的女人名字略

      谢侯长女,蝎子谢若芜(谢若莲的姐姐)
      谢若芜友人,今城世家少女,呆鹅许攸

      右丞相长子国风

      安宁小村子里一户寒门,老婆婆,老爷爷

      路边要算命的女路人甲
      路边茶馆里的众群众演员
      市集里买糖的卖水的卖酒的卖豆腐脑的卖各种书画的众小商小贩

      附录四:演出场地

      圣音故事发展的国家南湘所在的女尊国度

      今城圣音首都王城

      神山供奉女娲的主庙 圣地

      银白的一片宫殿女帝住的地方

      端木王府 端木王女(王爷)住的地方

      左丞相府 左丞相住的地方

      右丞相府 右丞相住的地方

      寒江水畔兰亭 众贵小姐贵公子聚集论书说画的那个水畔亭子是也

      安宁的小村鹿村

      下山时看到的热闹城市芦洲

      浅苔算命的那热闹城市徐州

      浅苔看到海的那个城市杭州

      浅苔出圣音躲风的那个小庙 宁财神庙

      浅苔唱戏的班子长春班

      唱戏的戏院名絮园

      最后,浅苔呆在端木王府自己住着的那个小院子名字叫昆南坊

      最后的最后,此番外正式完结,浅苔正式下场。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8章 岩颠横枯树 石蹬覆苍苔(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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