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国 天敕麒麟》铲子

82、番外．非罪3

　　3、
　　如果那时自己选择了逃避到底，是不是会有完全不同的别样结局？
　　僎弘不止一次地在这个问题上感到彷徨，却又找不到任何可以用来作为后悔的注解。不是我选择了这个国家、选择了高高在上的玉座，而是上天选中了我！
　　尽管他大可以用这样的借口来敷衍自己一时的迷茫，却仍旧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回忆起那段其实并不久远，但好像已然相隔了几世的往事。
　　那时又是怎样的缘由改变了自己初始的抉择？
　　“——主上？”
　　娇嫩的嗓音委婉且柔和，若非出自面前尊贵的台辅之口，或许还可以加上奶声奶气的注脚。
　　僎弘下意识地抬起头，迎上对方疑惑的注视：“嗯，什么？”
　　“您又在发呆！”年幼的台辅吐字清晰，一字一顿很肯定地作出结论：“肯定是又在想那些没有意义的事情。唉～难道比起现在正站在这里的我，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还要更容易吸引主上您的注意力吗？”
　　听到自家台辅话音里刻意强调的“您”字，不需想也知道她孩子气的小小不满。
　　“台辅！请注意您的措辞！”
　　不等僎弘脸上的苦笑落定，总是影子样跟随在台辅身后的傅相大人首先发难，颇为愤懑地皱起眉头插进话来。
　　飞卿，三十一岁入仕，在朝四十余年。曾经历先王朝末年的战乱与动荡，而后在假朝近乎无人支撑的十年间只是专注于埋头处理首都州务。直到新王登极时，首都芝草可以说较之十年前，丝毫看不出半点衰败的迹象，其政绩卓著可见一斑。
　　然而也正因如此，这位师出名门的前朝故老对新王的态度只能用“恶劣”二字形容。站在一位贤臣能吏的角度上看，他完全有理由相信出身草莽之间的王便等同于无能！
　　内心深处，僎弘并不欣赏这位总习惯摆出高高在上姿态的臣子，同样地，对方回报给他的自然也常常是带着几分鄙夷的蔑视神情。而在小家伙眼中，“那是个好像我欠了他八百吊钱没有还，所以整天阴魂不散地缠着我的催命鬼”。
　　尽管私下里总在抱怨，祥瑞对自己这位名义上的老师还是存有几分敬畏。她悄然吐了吐粉红的舌头，在老师看不到的角度上冲自家主上扮了个“看吧，果然又是这样”的鬼脸。
　　僎弘当然知道什么是她口中“没有意义的事”，但不可否认的正是那些在女孩看来没有意义的事情始终困扰着自己，牢牢束缚住他渴望解脱的内心。
　　他还记得两人第一次为“到底什么才是王该在意的事情”而发生冲突时，一向性情随和的女孩竟失态地在愤然拂袖离去的自己身后，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喊道。
　　——不要搞错了，是天命选定了你！
　　呵……那也算是一种诅咒吗？
　　其实从在蓬山上第一次遇到刘麟起，自己的命运已经注定了不是吗？
　　依稀记得当日，自己在众人面前狼狈无比地慌乱逃开，却完全忘记即使能逃得开一时，又怎可能凭借一人之力逃出被重重荒漠包围的蓬山？
　　狭窄的山路上，跌跌撞撞的人影着魔般连滚带爬地摸索前进，惊悸狂跳的心几乎榨干了他身体里最后一丝气力。当他最终筋疲力尽地倒在山道边时，拉风箱式的粗重喘息声仍旧掩盖不住内心底惊慌失措的纷乱思绪。
　　“你要放弃吗？”
　　就在僎弘以为自己会就此迷失在陌生的荒野之中时，他听到一缕似曾相识的声音，语气幽幽的，带着几分怨念、几分迷惘：“要拒绝天命吗？即使明明已经知道自己该要做的事情，还是会毅然决然地逃离开？你也是为了柳国的百姓，才历尽艰辛来到这里的不是吗？”
　　他抬起头，夕阳下泛着黝黑色光泽的奇岩上蜷坐着女孩纤秀的娇躯，被落日余晖映照上一层淡金色的眸子里无声无息地流露出悲哀的色彩。那一瞬间，僎弘突然意识到自己之前犯下了多么不可宽恕的罪行！即使是逃到天涯海角，也不可能强迫自己忘记如此深入骨髓的目光……
　　——我不是。
　　嘴唇微微的颤动之后，原本就在嘴边的答案却迟迟无法吐露。
　　我究竟是为什么才来到这里？只是为了挣上几个铜板，只是为了让妹妹吃上几顿囫囵的饱饭？
　　僎弘半是迷茫地想起了远在家乡的幼妹，已经十几岁的女儿家却因为疾病与长期的饥饿，瘦弱得还不及一般的孩童。还有自家死于战乱的父母，里家那些与自己兄妹一样失去了家人孤苦伶仃的孩子们。所有饱受艰难困苦的人都强撑着，只为苦熬过这段没有王在玉座上的艰辛岁月。
　　而现在，我可以结束这一切！
　　男人不自禁攥紧双拳，不可思议地低下头久久注视这双粗糙干裂的手。
　　曾经这是为保护自己的家人而努力劳作的双手，此刻它所能够掌握的力量，再不仅仅是帮助一个人、两个人……
　　但是，——真的可以吗？
　　在此之前，僎弘从未曾想过自己会面对如此艰难的选择。在战火纷飞的年月里也好，在危机重重的黄海中也好，需要他作出选择的事情实在是不多，或者说是大多别无选择。即使面对凶残暴虐的妖魔，如果自己毅然冲上去可以拿到足够妹妹生活下去的补偿，那么就算是牺牲掉自己的生命又有什么值得吝惜的。
　　可现在自己面对的不再是妖魔，而是常人求之不得的一步登天的机遇。
　　只要自己点点头，家人的苦难就可以从此烟消云散。而里家里的每一个人都可以从此过上好日子，没有战乱、没有饥荒、不再受压榨、不再受奴役！那么……自己究竟还在犹豫些什么？
　　“到底是怎样啊？”女孩从岩石上跳下来的身影，轻巧得就象是枝头上飘落的一片秋叶。“我真的不明白诶，这有什么可困扰的？”
　　从夕阳辉映下走过来的身影，完全没有了初时的深沉、静谧，像是忽然间变成了另外的一个人。
　　“我说，你不会真的以为可以放弃吧？”
　　还不及僎弘肩高的娇小身躯直直走到他的身前，洁净无暇的银丝几乎要贴近到他的鼻尖下端。女孩睁起圆亮的双眸，带着好奇的色彩盯住对面手足无措的男人：“没有人可以抗拒天命，你的选择只能是马上接受，或者你希望我表现得暴力一些？”
　　无法想象对方怎么能顶着仙女一样佼好的面容，却又完全不在意地说出近乎恐吓的话语。
　　然则恐吓显然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特别是当这份恐吓来自于尊贵无比的蓬山公大人金口玉言，没有人能够无视其中包含的深意！而对一个小小的杖身而言，更是无异于泰山压顶，分量十足！
　　短暂的大脑空白之后，僎弘恰如其分地表现出女孩意料之中的呆头呆脑状。
　　“这样看起来好多了。”惬意的小狐狸式微笑爬上女孩的面颊，一对浅浅的梨涡挂在微抿上翘的唇角边：“真不知道干嘛要搞得那么麻烦，不过是一道简单的手续罢了，何必弄得那么严肃。”
　　自言自语着，她再次姗姗跪倒，很自然地平伏在男人面前重复出先前曾一度惊走他的誓约。
　　楞然俯视面前的一袭华丽衣衫的女孩，听着熟悉而又陌生的刻板词藻在自己耳边滑过，僎弘依旧挣脱不开彷徨且迷惑的一团乱麻，混沌的内心深处有声音在叫嚣着“答应她”，同一时间还有更多声音纷乱无序地嚷着截然不同的其他论调。
　　——别相信她，让什么王和麒麟见鬼去吧！
　　——你根本不可能成为王！你是一个下等人、下等人！
　　——成为王就可以让所有人过上好日子了！
　　——你有什么本事做王，只会是庸王、昏王！
　　——至少妹妹可以生活得好一些吧？
　　…… ……
　　“请说我宽恕！”
　　朦胧间有个飘渺却异常动听的声音传进僎弘耳中，好像一刹那所有其他的声音都被这一声清亮的嗓音湮没于无形。在泥泽中沉沉浮浮、游移不定的一颗心，犹如抓到了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除了紧紧地毫不松懈地抓牢它，还能有什么其他选择？
　　“我宽恕。”
　　冷硬的回答干涩而又沙哑，完全不像是自己的声音。
　　久久、久久……僎弘才从恍惚中醒来，看着眼前站起身形一幅心满意足神态的女孩微侧过头，笑吟吟对上自己惊愕的表情。
　　那个——是自己的回答？！
　　我说了吗？真的是我自己这样说了吗？
　　不需要更多的惊疑，女孩显是憋住笑意的声音打破男人最后的一丝幻想：“主上！拜托请不要继续用那种见到鬼的表情看我，这会严重损害到刘王陛下英明神武的伟大形象。还有，您可以称呼我祥瑞或者其他什么……呃，当然我不是很在意这一点。最后呐，希望我们今后合作愉快～”
　　笑眯眯的女孩，和她眼中促狭的光彩，以及即使看不到也可想而知必然存在的，一条在女孩身后得意洋洋摇来摆去的毛茸茸狐狸尾巴。
　　这便是某只可怜的男人再次落荒而逃以前，所牢牢印入心底的全部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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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载亨十七年夏，有名裴僎弘者，自令坤入黄海。登蓬山与祥瑞公刘麟立约，入神籍，封刘王。
　　——柳书《稗王隐史》

　　（望天）好像短篇完成不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