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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无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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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没有提审的话,冷子规发现活在牢房里也是件惬意的事。破晓不用早起,白天不用干活,每餐还有人送饭,饭菜当然不是很可口,不过如果是免费的,倒也可以将就。
不但是冷子规,画舫上其他人这几天也没再被提审,因而省去许多不必要的皮肉之苦。据可靠的小道消息,为了避免科举案成为屈打成招的冤案,万岁爷严令禁止主审官对嫌疑犯动刑。‘刑不上大夫’变成了‘刑不下庶人’。
不止如此,顺心事一件接着一件来。
在他们相拥取暖的第二天,终于迎来了望眼欲穿的厚锦被和厚囚衣。再三抱着那厚厚的被褥不撒手,冷子规眼泪汪汪的。啊,晚上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
不过……
这种情况莫非就是乐极生悲的写照?
冷子规瞧着自己肩膀不远处隔着的那个脑袋暗自叹气。
分到被褥的当晚,冷子规辅着新被褥心里正美美想着今晚睡在里头的各种温暖,一回头新邻居抱着被褥站在他身边,灼人的气息直往冷子规身上扑,让冷子规畏惧地缩了缩脖子。
“我睡在这里,咱们紧挨着没那么冷。”新邻居指着冷子规身子的空位,不容分说将被褥往空地上一放。
“我……。”
冷子规张张嘴吐不出一个字。发现经过那晚货真价实的互相取暖后,他已经没有立场再拒绝这个看似平常的建议了。
将被褥辅好后,新邻居闲坐着与冷子规聊天。
冷子规陪笑:“哈,我睡觉极不老实,有蹬腿的习惯,以前和我同床的伙伴常被我蹬下床,你若不怕被踢,还是挨远些吧。”
新邻居诧异:“同床共枕?这里有床吗?若有的话,我倒是真想跟小兄弟你抵足彻夜长谈。”
“……。”
“我很怀念小兄弟身上好闻的味道,幽幽细腻如女儿般的体香。”
冷子规低敛着眼睑,或许他已经早就习惯这样的调侃,或者真的不很介意这样的轻侮,只不屑地嗤了一声。
兴许是因为牢中只有二个人的缘故,新邻居对冷子规的一言一行总是异乎寻常的敏感,他见冷子规又摆出不爱搭理人的架式,赶紧陪笑道:“好,好,为兄说错了,小兄弟不像女儿家,像个好男儿。”
冷子规只能朝墙里翻了翻白眼。
从此他们结束了各占一角的割据场面,新邻居还笑着美其名约‘结束北南对立,一统中原。’以至于冷子规半夜醒来时,总感觉身后有一对利眼瞪着自己,他不能不再次装睡到天亮。
新邻居让冷子规烦心的事还不止这一件。
牢房就那么点地方,他却总能神出鬼末地出现在冷子规的身后,冷子规往往一回头,就被他那末明却又带着几分探究的神色吓一大跳。他那黑如点漆的双眼毫无顾忌地落在冷子规身上的任何地方。有时是耳朵,有时是手腕,有时甚至是腰部……。那纵横交错视线让冷子规生出无处可逃的无力感。
新邻居还有点洁癖。他能把囚衣装的很整洁,似乎连他们的席地而坐都不能把那血白的囚衣弄脏。不知他用什么方式打动了差大哥,每天早上都能弄来些清水把脸和手都洗的干干净净。冷子规每次看着他神清气爽气宇轩昴的架姿,站在那里朝他微微一笑,心里气的都暗自咬牙。得意个什么劲?也不过跟他一样是个囚犯而已。
人跟人还真的是不一样的。
冷子规就从没有人来探过他的监,他父母双亡,孑然一身,能认识也就是画舫上的那些人,如今他们也都被请在牢房做客呢,自顾不瑕哪还顾得上他。怨不得他每次看到那个操着尖细嗓子,拎着漂亮的大攒盒来探新邻居监小厮时,狠狠地都吞下好几口的口水。
新邻居很大方。爆炒双脆,清蒸桂花鱼,牛乳蒸羊羔等等,冷子规都分到了一杯羹。
“谢谢,谢谢……。”冷子规满嘴的食物,口齿不清。
“跟我客气什么,佛说,十年修的同船住,像我们这样不知修了几年?”新邻居斯文地夹着菜,更多时候看的乐趣胜过吃的乐趣。冷子规风卷残云的吃相,似乎让他很享受看的乐趣,星眸更亮了。
“最近没见你打喷嚏了,鼻子好了?”
“都是老毛病,不管他。穿暖和了就不打了。”双脆入嘴,冷子规含含糊糊回答。
“打小就这样,都几年了?怎么没请个大夫看看?”
“呃……。”原来脆皮也会噎人,冷子规被噎的咳了好几声,背上竟冒出冷汗。新邻居殷勤地帮他抚背顺气,指腹划过冷子规的背,隔着厚囚衣温温的,他竟生出被老虎爪子耙背的恐惧。
“好了,好了,你也赶紧吃吧。”冷子规笑着拨回他的手,随口回应:“也没几年,就去年生了一场大病留下的病根。”
他当然又撒了谎,那场病不是去年生的,是他三岁生的,打三岁起就留下鼻子过敏的病根。面对新邻居高深莫测含笑的目光,冷子规当自己全没看见。面对新邻居,他撒谎的毛病总是一犯再犯。
没办法,谁叫新邻居总是让人心生警惕呢。新邻居老让冷子规有种错觉,他就像知装成病猫的老虎,装的再像也掩饰不住嗜血的气味。
他若无其事撒谎的态度让对方收起挑衅的眼神,垂下眼眸帮冷子规夹着菜,睫毛长长的,很好掩饰住眼底的失望。
其实人与人没必要那么亲近,一亲近就会有要求,要求达不到就会有怨言。例如今晚!
冷子规是被一阵奇怪的声音给惊醒的。
背后响着一阵紧一阵的类似痛疼的抽气声。
他屏住气息,按捺住自己没有回头。
多年的逃身经验使他格外冷血。
虽然不是抵足而眠,毕竟也是睡在一臂之旁,那新邻居疼痛的那么厉害,都可以听得到磨牙的声音,冷子规却还是假寐着没有回头。他冷静地听着身边那个曾经温暖过他的人垂死挣扎,发出令人肝胆俱裂的喘息声。
“嗯……。”是那种从牙缝中挤出来的呻吟。
他知道新邻居疼的厉害,那种疼是从骨子里发出来的,能让人生不如死。
多年前冷子规曾亲手救治过这样的一位病患。那时他年纪还小,心还很柔软,在那个病患疼的咬破了嘴唇,十指在木床上划出一道道血痕时,他割了自己的手腕,把自己从小在百药中泡成的血液喂进了那个病患的嘴里,那样就是一时解不了他的毒,却能暂时平息他的痛楚,延长他的寿命。
那时的冷子规其实不是现在的冷子规,那是一个生性温柔却又被家人宠坏有些小性子的孩童,他并不指望那个病患日后对他有所回报,只希望他平复那个病患眉间的痛苦,那样那个天真的孩童便觉得自己又做了一件善事,很有成就感。
后来那个病患给冷子规的回报让冷子规终生难忘,以至于冷子规被人捅了几刀假死晕迷,醒来几乎连自己姓名都忘掉的人,还是忘不掉那个病患青筋暴起的修长洁白的手背。
没能力做好人你就没做,代价是你付不起的!
这便是冷子规从那次自以为是的善事中所学来的道理,为了学会这个道理他付出了昂贵的代价,真的很昂贵——灭门之祸你还能说不昂贵吗?
花了那么昂贵的代价所学来的道理怎么可能不去实践呢,这几年来冷子规很认真的实践。今晚又是一个实践的好机会,冷子规是个好学生,所以不管身后那个人怎么垂死挣扎,奄奄一息,冷子规都始终只留给他一个冷漠的背影,从头到尾都无动于衷。
身后的人像是跟冷子规比耐心,难熬到快咬舌了都没有呼唤冷子规一声,大凉天的全身都被汗水湿透了,连被褥都冷浸浸的,许多棉絮被扯出来满屋子飞。那人自始自终没有求唤。
或者他对这样的疼痛已经习惯了,毕竟也熬过了好几年,每次发作他不都是靠着自己的意志挺了过去。这次自然也不例外。
天又快亮了,牢房里渐渐有了其他声音。冷子规伸了个懒腰坐了起来,看到新邻居也慢慢坐起来,冷子规自动忽略那些汗透的衣衫,扯的乱七八糟的背褥,甚至那一头湿露露的头发,一如往常一般无精打采地打着呵欠,随意点着头,移动目光到牢门口,等着送饭狱卒的脚步声。
“真狠心!”这话淡淡的,仅仅是一种陈述,而非指责。
冷子规若无其事地回过头,说这话的人靠着墙角抬着他苍白的脸,沉陷的眼眶使他的脸更冷削,也更俊美。
真的,太俊美了,从新邻居搬进来起冷子规就这样感叹。凡是模模糊糊让人看不清的东西都很美。这是冷子规对美的领悟。
对曾经给过自己温暖的人,在他最需要帮助的时候自己不闻不问,说‘狠心’似乎都太轻饶他了,冷子规心安理得的收下这句话,并且稳如泰山地等着他的下一句更精道的评语。
新邻居果然又开口了,低沉的声调,悲悯的味道。
“你,这些年到底都遭遇到什么?是什么样的经历才能练就你这样狠心的性格?”
这不是冷子规意料中的问话,却比任何利箭都狠毒。有一瞬间,他有些天旋地转的感觉,曾经以为再无用处的泪道都酸涩了。
是啊,是什么样的经历带走了曾经温良如玉的情怀?又是什么样的打击才能让一个十六岁的人练就一身刀枪不入的决绝,又是遭了什么罪吃了什么苦才能造就了如今这样一个他——外表乐观,内心冷漠的他?
冷子规垂着头缄默着,维持着摇摇欲坠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