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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东瀛旧梦·故人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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泗女提心吊胆地在门外守了一夜,眼睛盯着房门,一直等到五更天后,才听见吱呀一声,浮鱼把门打开了:“进来。”
泗女依言进去,见浮鱼穿着葛布粗服,梳了一个倭堕髻,上面斜插着一根红漆木簪。她正坐在板枰上,前面放了两个小包裹,见对方进来,头也不抬道:“泗女,我们去蜀中罢。”
泗女跟随她多年,早就对浮鱼居无定所说搬家就搬家的习惯视若无睹,便顺口问道:“呃?姑娘怎么会想去蜀中?”
浮鱼轻飘飘地瞅了她一眼:“你不是在那里有相好吗?眼下我们没地方去,到蜀中你相好那里去也算一条生路。”
泗女这才明白她的意思,忍不住苦笑:“姑娘……我那相好已经死了块三十年了。”
“这样啊……”浮鱼揉着额头,蹙着眉头很快下了决定:“那就算了,不过我们还是得离开这里——”她淡淡地笑了一下,“我那相好连流觞要来杀我了。”
这连流觞是浮鱼的前夫,出身于东瀛邪马台大伴连氏,是卑弥呼女王的大巫。五十多年前,浮鱼流落东瀛,在那里呆了几年,在此期间便和这个人结下了一段露水姻缘,然而婚后不久邪马台发生内乱,浮鱼被连流觞暗算,最后以“妖姬”身份绑在堆满木材的祭坛上,意欲处以火刑。幸亏当时有个中州道人流亡东瀛,在部落交战中被虏到归化部中负责神祀,这道人见浮鱼会说中州华言,心一软便使了个障眼法,两人好不容易才瞒过了连流觞,逃回中州。
从这以后整整五十年,浮鱼再也没有见过连流觞,这些事情泗女是知道的,也因此对浮鱼口中这个未曾见过的“前夫”并没有什么好感:
“那种无耻之徒姑娘不想见我去赶他走便是,何苦躲着他?”
浮鱼只是摆手,“快去把衣服换了。”
“姑娘……”
“去!”浮鱼的神色明显已经到了发怒的边缘。泗女不敢再辩,忙忙地将自己收拾了一番,关好门窗,两人上路。
“姑娘,能用缩地术吗?”
“不用。不能让他发现我们,我们自己走出去。”
“好吧——姑娘身体弱,让泗女背着您上路吧!”
“好。”
泗女背起浮鱼,却发现她比自己想象的还要轻一些,心里的那股苦涩感越发重了。但她还是没说什么,锁上院门,低着头掩着坊间墙根飞速地走了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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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万里长风,从遥远的西伯利亚高原上下来,刀片一样尖啸着切向路上的一切阻碍。
风陵渡原是河水上最大最热闹的一个渡口,但在连年战争的摧残下早已经是破败不堪。从渡口凤凰嘴往潼关方向望去,河水横亘于前折向左侧,西边的渭水迎面而来汇入河水,水面茫茫横无际涯。远处的太华、崤函峰峦如聚如簇,历历在目。
这里前些年打过仗,沿途的村庄大都只剩下些残垣断壁,少有人烟。偶尔有几个人出来,都如同见鬼似的瞪着惊恐不安的眼睛四处张望,然后匆匆钻进自家家门,仿佛终日生活在阴暗中的鼠类。
通往长安的官道上迎面走来一老一少:老人面色焦黄身形干瘦,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葛布短褐,左手拄着沉铁黑杖,右手抱着个三尺高的包裹;少年大约十四、五岁,身形单薄,用过大的灰色衣袍裹住一头一身,只露出一双深碧色的眼睛来,空洞而漠然,显然是个盲人。
官道年久失修加上长期战乱,路面布满了尸骨乱石、凹凸不平。少年人眼睛看不见,一路上虽以木棍探路,仍不免跌跌撞撞摔了一身灰,额角也磕破了,上面残留着干涸的血迹。但是他一跌倒就立刻自觉地爬起来,循着老人的脚步紧跟其后,不肯落下半步。
老人先是头也不回地一直前行,见他这个样子终究不忍,又看到快要接近风陵渡口了,终于从冷酷的唇角勉强吐出一丝叹息来:“请抓住了,苏摩君。”说着便把右手的包裹捆在背上,走上前去牵起木棍的一头就要往前走。
苏摩不答,牵着木棍亦步亦趋地跟随在他后面。只听耳边风声渐起,两脚似乎也渐渐脱离了地面,想来正是灵力高强的术士才能操纵的“御风”之术。
苏摩天性凉薄,本自见不得别人好的,耳边只剩下风声之后,他突然冷笑:“当初你可是这样牵着‘那个人’的鼻子走?”
老人叹道:“若她肯有你的,现在的,一半顺从,也就,不会是今天这副模样……”语气怅惘,灵力却丝毫未见波动。
“你在撒谎。”苏摩恶毒地拆穿。
流觞的手突然剧烈颤抖了一下,不过他很快就稳住了,他低声面无表情地说:“住嘴,下面的,
河水,有河伯……呵……专吃你这样的,美人。”
流觞此言正好将少年满口恶意的嘴堵了个正着,于是两人又归于平静,不消半刻,风声突然停了,两人又踏上了坚实的地面。
流觞眯着眼睛打量着远处雄奇险峻的潼关,默不作声。
“说的是呢。”他突然笑了起来,笑容柔和中却带着某种莫名的诡异味道,“终究是我,留不住……呵……就想着,她,杀死也是好的……明白,苏摩?”
苏摩一听他这话面容立刻扭曲了起来,正欲出手却发现自己的手仿佛牢牢粘在那根木棍上,动弹不得。他只得咬牙切齿地冲对方笑道:“我只是血统卑贱的鲛人贱奴,出身‘神之遗族’高贵无匹血统的连流觞大人的前夫人能看上我这等人么?哦,是了,我是个除了一张脸一无所有的瞎子,正好可以让那鸡皮老妇放松警惕也未可知……”
连流觞突然一下子欺近,即便反应敏锐如苏摩也逃避不开,被他捏住下颌抬起头来,细细摩挲打量了一回。
“太自满,苏摩君。”连流觞冷笑,语气是历尽沧桑磨砺出来的沉稳和冷酷,“你的,这张脸难得……但,绝非天下无双。”
“我的,这次来,只为见她一面……所以,你所谓的‘倾国’容色,不过,为了换得这个契机,而已。”
见对方陷入了短暂的震惊中无法自拔的模样,连流觞笃笃笃地干笑起来,似乎击溃苏摩对于容貌的扭曲自信是他人生的一大快事,他笑得前仰后合,只手揩着眼角渗出的泪水,说话也断断续续,“……知道吗……苏摩君?……你和她,是同类呢……尤其是那令人恼恨的脸……不屑一顾的冷淡高傲……恨不得一把撕破这张可鄙的面具……我哪里做得还不够好!凭什么!”他愤愤,转而又理了理包裹少年头身的长袍,柔声喃喃,“……这样就好了……请放松下来吧……好好过日子……我来守护你……”
连流觞的华言说得不太流利,说到最后完全变成了东瀛口语,苏摩听不懂,但他从对方的断续的语气中听出了温柔、焦虑、杀意、以及深入骨髓的恨与爱。
就这样的人,居然还要训练自己长达两年去接近他那背叛的前妻么?只怕到时候唯一的破绽会出在他身上!苏摩不屑一顾地想着,算着行程还有十日左右便可至汉都长安,天子脚下热闹之地自己正可以混迹人中隐藏气息,让这老头子自己去找那老妇对质吧!
猛然一想觉得自己这一点上其实和连流觞一样,这老头子为了等一个复仇的机会可以蛰伏五十年,自己等个逃跑的机会蛰伏两年根本就不算什么——况且这两年来他在对方手下也学到了一些术法搏击的基础,双方算是各取所需。
两人重新上了官道一路追着西沉的落日前行,走到潼关关口,发现关门早已下钥,守关的士兵先是粗野地呵斥着叫他们二人滚,又觉得这一老一少老的说话口音古怪,少的又用衣袍裹得严实,大为生疑,便凑上前仔细盘问,伸手一掀竟把苏摩的衣袍整个地扯了过去,蓝色的长发水一般流泻下来。
“妖、妖怪!”那士兵立刻大叫起来,倒退了好几步方才站稳身形,抽出佩刀大喝:“何方妖人竟敢擅闯潼关,天子脚下怎容尔辈如此放肆!”
他的嗓门甚大,一声吆喝登时把整个潼关都惊动了,顿时关口城墙上头灯火通明,一阵噌噌喀喀的刀出鞘弓上弦之声,锋芒直指手无寸铁的两人。
“没有办法了。”连流觞小声嘀咕了一句,他说的是东瀛语,在场诸人除了苏摩之外皆是一楞,而他却趁这他们愣神的功夫扔掉法杖,迅速地取出背上的法器抱在怀中,前后左右踏着奇异的脚步,口里低声念咒。
连流觞身为邪马台首席大乐巫,他的法器是一张精美的凤首箜篌琴,这张琴上有五十弦,皆由强大的灵力凝聚而成,呈现出若有若无的形状,流光溢彩,即使是苏摩,也能感受到这种强烈温和灵力带来的淡淡光辉。但平日里连流觞极为爱护,不到万不得已绝舍不得动它一下,因此在苏摩跟随他的两年中,也并没有见过这件法器的真正效力。
苏摩正欲开口,猛地听到一阵弓弦破空之声,一阵阴风直逼面门而来。他下意识地偏头躲过,又发现十几道劲风同时向着他的胸口、小腹和双腿而去!急乱之中他拉起引线挡掉了一部分,然而对方乃是中央军队,使用的是强弩利箭,锋锐异常,一支利箭依旧穿过阻碍“噗!”的一声钉入他的肩头。苏摩不易察觉地皱眉,抓住箭柄拔出箭支,迅速俯低身子,聆听着周围的风吹草动。
他知道连流觞不到危急性命的关头是决不会出手救他的,事实上这两年来,这个年逾古稀的冷酷老人对他最大的训练就是练就了他近乎野兽般本能的危险察觉和自保能力,以及危急时刻出手行动的狠厉果决。
连流觞这样做无疑是最正确的选择——他需要的是一个高明的刺客,刺客存在的根本意义是将对方杀死而非击败,对于对方作为一个灵力高深的术师来说,只有没有任何武功内力的人才有可能在接近她的同时不会被识破。
“你认为她会允许我接近?”苏摩曾经问他。
“当然……即使她如何,不愿,见我,也一定,苏摩君的,接受。”
“因为这张脸?”苏摩瞬间冷笑起来。又嘲讽地“看”向连流觞的方向,却只听见他变得沉重的叹息——
“说的是呢,脸……”他叹道,眼神变得意味深长,“太像、太像了啊,‘那个人’……”
“还有什么能打动她的话,也只有‘那个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