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长安绯影·瞳中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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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从梦中醒来？还是醒中入梦？
这是什么地方？我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忘记了。但是——有一点——痛。
不是有一点……是很痛……很痛。
睁开眼睛的时候，她感到颅内仍残留着一丝昨日的痛楚，然而伸手捕捉却又如烟花般迅速地在颅内引爆，炸出比最初剧烈千倍的痛来，她下意识地揉着眉心叫喊，在地上滚来滚去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她的左手腕骨是被从中间用冰玄铁链洞穿然后把链子的一端焊在墙上的，因此她一动就响个不停。
有一团微弱的蓝光在水底幽幽地蔓延开来，她本能地向着蓝光靠近。
“小心结界！”一个声音低沉地响起，她吓了一跳缩回去，“谁？！”
那个声音恍若未闻，依旧自顾自地问道：“孩子，你醒了？！”语气狂喜。
她无措地爬起来，借着冷冷的蓝光环顾四周才发现，那个狂喜的声音是从对面墙上的一个小洞里传来——洞很小，从浮鱼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一小块女人的脸。
——这定是一个倾尽天下的绝代佳人。不知怎么的只看了一眼，她就作出了这样的判断。
“喂，我们这是在哪儿？”觉得对面女人莫名亲切，她也轻松了起来，便随口问，眼睛里一派童稚无知。
那女人眼神黯淡了下去，不说话。
她见女人不说话，心里平白无故地有些发慌，忙说：“我不问了，我不问了这个了，改问别的好不好？不要……”看着对方突然冷凝下来的神色，她又怯怯地住了口，往后缩了一步。
女人见她如此，便笑了：“那你想知道什么呢？”她问。
女人的眼睛很黑，在幽幽的蓝光中幻化出一种近于紫的光晕，显得十分温柔，她被这样温柔的神色所鼓励，又慢慢地挪过去，瞧着那双眼睛：“那你能告诉我，我是谁，以前是做什么，还有什么人认识我吗？”
沉默。
长久地沉默。
“——好吧好吧你就告诉我到底……”
那女人闭了闭眼。
“再过来一点，孩子。”她说，声音变得异常轻柔，“看着我的眼睛……看着它……对，就这样……然后，说出你的名字。”
她一愣，记忆如同没有方向的风，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又徒留不住，脑仁如同丝帛破裂般被扯得生痛，一个声音突然在她的记忆深处浮现出来。
“……浮鱼。”
“浮鱼。”她缓缓地说。
女人的眼眸渐渐变得透明。
“……你以前居住的地方，四面有大海环绕，海中有飞鸟、鲛人和巨大的鲸鱼，那片大海的最深之处到处都是漆黑的巨浪，无舟可渡，连最善飞的海鸟、最会歌唱的鲛人也无法将讯息传到那里，那里只有一棵叫做‘扶桑’的神树，它直接从海里长出来，连接到云端里面去，支撑着整个苍穹。”
“太阳每天都到外面飞翔，傍晚在海里沐浴，然后回到神树上休息，那时候太阳就会变成一只小小的、稚弱的金色凤鸟、它有三条腿，四只翅膀和九条长长的尾羽，上面燃烧着永远不歇的火。”
“比太阳还小的孩子是月亮，它的本体是一条小小的、淡紫色的鱼，但很奇怪的是它从不下海，只在神树上呆着。它没有翅膀，也无法像太阳一样四处翱翔，因此它只能尽量往神树的最高处爬，一点一点地爬，从海上一直升到云里去。它很想看到海那边的世界，但它胆子很小，只要太阳一叫它，它就会吓得一缩，飞快地从云端坠落下来，掉在太阳伸出去的翅膀上。这时候太阳就会骂它，金色的翅膀呼呼地扇着，尾巴上的火苗窜起老高。但是太阳非常爱它，常常在骂过它之后，又用两只翅膀抱起它，带它飞到扶桑的顶端去看风景。”
“他们在那里看到了什么？”
“世界的尽头。——有一天这片禁域里突然来了外人，他们驾驶着华丽的星槎，高举着长明之灯，烛焰透过花花绿绿的灯笼纸壳在他们的皮盔上洒上了红的或蓝的闪光。他们的脸都很精致，男人英俊、女人美丽、但都如他们的盔甲一般冰冷坚硬、仿佛他们本身就是一柄最锋利的、被盔甲裹着的剑。当时太阳不在，于是他们追赶着月亮。”
“月亮拼命地沿着扶桑往云端爬去，它以为爬到那未知之处便可逃离这群追捕者，回到太阳身边。然而它不明白自己本身是一条鱼，是应该回到海里而不是升到天上去的。它总是向往着未知而惧怕着已知，追求虚无的光明而逃避生根于足下的黑暗——因此它注定会失败。”
“那些人突然长出了翅膀，比太阳还要多的翅膀，银色如旗帜般借着风升起来，又鼓动起更剧烈的风——月亮被这阵风从树上刮下来，从高高的云端堕落下来，她一直往下坠往下坠，大喊着太阳的名字，然而这一次下面再也没有柔软的翅膀伸出来接住它。”
“太阳最后会来救它吗？”浮鱼早就将自己之前关于自己身世的问题忘得一干二净，只是兴致勃勃地瞪大了眼睛，继续提问。
这一次那女人沉默了更久的时间。
“会哟——他只是想告诉月亮，请相信、请希望、请忍耐、请等待，终会有斩断束缚重返自由的那一天。”
“会有那么一天，他会来找你……”
“……会来找你……来找你……找你……”
……
“你快来看看，姑娘这可是又被魇住了？……姑娘，姑娘？我是泗女啊，你睁开眼睛，看看我，看看我……”
“别急让我看看，她这样多久了？最近有没有失眠？咯血？高热？时常无意识？……是不是又开始不听话使用术法消耗灵力？”
“姑娘说她只用过空镜传音……没想到竟也衰竭成了这样！比五十年前那场衰竭还要严重……公子，你说这怎么办……呜呜……”
“闭嘴，我在这里守着，你去把暗格里的药拿来，另外……”
“立刻给我找一些活物来，嗯，我看庭院里那些鸽子就不错。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
“是……”
……
她又梦见了纯煌。
这一次纯煌的面容竟是前所未有的真实和清晰，他又从那个幽暗的通道里出来，手里的夜明珠在水中晕开一层冷冷的白光，使得他的眉眼显得格外苍白凌厉，如同覆盖了一层霜。
她松了一口气，不由扑上前去紧紧扯住他的袍襟：“原来你还活着……”
她觉得心底忽明忽暗似的，又是欢喜又是惶恐，喃喃地说：“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快带我走，快带我走！你答应过我的……我等了你七千年，已经快要坚持不了了……你不能如此负我。”
然而纯煌却慢慢地抽出被对方抓着的袍襟，碧色的眼睛里突然浮起某种无法掩饰的薄翳。
“不要再骗自己了……浮鱼，忘记我吧。”他说。
“你看，你都快记不住我的模样了……”他半低下身子凑近她的脸，面上如冰雪初融，突然化开一个温柔而诡异的笑，“……老实告诉我，你记住的是谁呢……”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凄厉和讥讽：“是纯煌，还是……我？”
她立时吓得毛骨悚然，发出一声惨叫，嗓子里充满了烧灼般的疼痛。睁开眼睛，看见泗女坐在床边，红着眼，见她醒了就立刻扑上来：“姑娘你没事吧？你这次昏迷了三天要不是……”
浮鱼垂着眼睛定了定神，突然问：“颜舜华来过了？”
泗女点头：“嗯，不过那个可恶的臭奸商已经……”突然又住了嘴，神情尴尬。
“拿出来。”浮鱼打断她。
“姑娘……”
“拿出来。”
泗女无奈，只得一跺脚转身出去，进来的时候手上就多出一朵木槿花来，那花如同刚从枝头摘下一般新鲜水灵，散发出淡淡的清香。甫一接触到浮鱼的手指，它就发出“啪”的一声小小的炸裂，变成一只只有小孩拳头大小的袖珍白毛老鸹来，那老鸹一见了浮鱼就兴奋地扇着翅膀朝她面上扑去，一面热切地哇哇大叫：“浮鱼，嫁给我！浮鱼，嫁给我！”
浮鱼被那鸟儿扑得一愣，眨了眨眼睛，一旁的泗女“嗤”一声笑了，一面笑，一面敏捷地抓住了老鸹的翅膀，一根指头搔了搔它的脑袋：“居然弄出这么个东西……我看姓安的整天就会琢磨这个。”
浮鱼隔了一会儿，才勉强接口：“白毛的老鸹倒十分难得。”
那老鸹脑袋瓜子被泗女搔得乱转，一双黑豆眼滴溜溜地望着浮鱼，求饶也似地哀哀叫着：“浮鱼，我嫁你！我嫁你！”它个头小，嗓门却又大又沙，猛一听就像一个喊破了嗓子的孩子一般，把主仆二人都吓了一跳，又都弄得哭笑不得。
泗女捏着老鸹纤细的脚，费劲地把蜡丸掏出来，交给浮鱼后，便自觉地退了出去，那老鸹不肯离开，扑棱棱飞到浮鱼的肩头蹲着，歪着脑袋，和浮鱼一起打量着蜡丸。
蜡丸打开后是一块一尺见方的绢帕，上面是几行蚯蚓状的吐火罗文：
“浮鱼阁下亲启：
前日到访，不料你身染微恙，不便久留，遗书以告：有一人苏摩，此人与你和大君结缘颇深，正协同一老人往长安而来，不日将至。大君已知，亦有赴长安之意，你自当小心。
附：达琉西斯只吃鱼肉，从不吃素，不要搞错了。
你最英俊忠诚的合作者：莫思•安”
丝帕用金丝银线绣着富贵百年的图案，十分精美，正是安莫思一贯的浮奢作风，只是字迹纵横杂乱笔墨飞扬，大有焚琴煮鹤、牛嚼牡丹之嫌。浮鱼费力地辨认着这些潦草不堪的字句，突然，她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右手大力抚上眉心，似乎某种久远而深刻的痛感又在这瞬间爆发了出来。
“大君”居然比自己先一步知道？他想干什么？而这一切安莫思又是怎么知道的？
而且他居然还在这个时候——自己只是知道海皇血脉将到中州，甚至还不清楚那人是男是女或者尚未变身的时候，清楚地道出了那人的名字“苏摩”？
苏摩……他们都是为了这个才来的么？……
她想了想，还是下定决心，既然知道了对方的名字，还是先施用损耗灵力较小的水瞳术占卜一下这个人的来历底细比较好。
她强撑着身子在床上坐正，闭上眼睛开始进入冥想，唇边默默念着那熟极而流的占卜之咒。苏摩，过去，现在，未来——
海皇的血裔，继承了七千年前海皇的血统——
她在洪流激荡的记忆潮水中凝聚起所有的意念，然后睁开眼睛。
此刻她的双眸已经不再是沉沉的黑色，竟变成了半透明的水色！——这种失传已久的上古云浮秘术“水瞳”，施术者通过强大的念力将自己所有的意念集中于眼，就能看到千里之外的事物和人的过去未来。在这个术法中“名字”是一把钥匙，只有知道那人的名字才能实施术法，看到他的过去将来。
然而这是一种只能继承的法术，也就是说，会这种法术的人一旦决定将“水瞳”教给别人，那他自己便失去了这种能力。浮鱼的“水瞳”，便是当初她被囚禁之时从关在隔壁房间的那个女人那里继承的。当时她非要浮鱼拜她为师，说是只有这样她才会教她术法，助她逃出囚牢。
当时师父曾经说过，天地之间会这种法术的就只有两个人。而另一个人……，那么天地间会这种术法的，便只有浮鱼。
浮鱼水色的双眸在夜色中不断的动荡，微微地发出荧光。她端坐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突然，她的脸色变得惨白，右手大力揉着眉心，似是在竭力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竟然……竟然是……这样。
浮鱼揉着眉心的指尖又放出了一道白光，白光过后她的神色平静下来，望着窗外寂寥的天幕，脸上的表情莫名哀戚。
“一切开始于结束之后啊。”她轻叹，声音如同最脆弱的风，溅不起丝毫涟漪地溶入了这片的空气中。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长安绯影·瞳中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