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语》弥知

9、饮不尽的渴

　　我问佛：世间为何有那么多遗憾？
　　佛曰：这是一个婆娑世界，婆娑即遗憾
　　没有遗憾，给你再多幸福也不会体会快乐。

　　如今当我再读到仓央嘉措的这段文字时，纵然是忍不住要落泪内心也是欢喜的。佛祖待我不薄，让我曾经深深的感受过遗憾。人生的迷局，往往就像是独自上路的旅人在沙漠中跋涉了三天三夜，珍若生命的水已经干涸，整个人快要蒸发的时候，天空中忽然飘过一朵饱含雨水的云，可这雨，却偏偏下在刚刚来时的地方。
　　因而这旅程，注定是渴的。并非再也没有水源能化解了迷惑人心的海市蜃楼，而是那朵可爱的云儿啊，已经细细绵绵的住进灵魂深处，每当翕动干裂的唇，对那丝丝细雨的欲望便如春藤般肆意蔓延，爬满双眼，迷了心智。
　　然而那时的我，又怎会懂得面对浮生千重变的法门呢？十七岁的时候，我的生命中并没有一望无尽的飞沙，眼中也未饱含任何对于干涸的恐惧。我每日敲钟念佛般的对着教科书，心里念念不忘的是清华大学的荷塘月色。
　　日子，简单而实在。
　　在那个寒假，我将尉来的白色毛衣和一些深深浅浅的渴，全部打包，搁在了衣柜深处。也许现在的风景已经足够了，可是我的渴，总是在远方。
　　分班以后，坐在我身边的他，变得更加安静。那个初春的午后，几个人在班里小憩，我聚精会神的啃着手中一本物理习题集，他已经趴在桌上睡着。我默默看着他，睡得像个孩子般舒坦，呼吸均匀而轻盈，他的手指纤长，明暗错落的光从指缝间落到桌上，绘成一幅格调暖暖的画面。我不禁叹息的想着，这双手日后会为谁作曲而又会为谁弹奏呢？立刻又笑自己实在多虑，那时的事怎会知道，即使知道，与我何干呢？
　　把精神集中起来，看看这个小车被那个小车撞了之后，上面的小木块该怎么运动吧。
　　“渺，跟我说话吧。”尉来突然开口说话，吓得我手一抖，手里的圆珠笔滚到桌下。他不是睡着了吗？
　　“说什么呢？”我拢了拢头发，掩饰住惊慌，笑问他。
　　“我们俩已经有半个多月没说话了。除了，早上好，中午好，天气不错，吃了没之类的路人话。”尉来把圆珠笔捡起来，递到我面前。
　　“我……没有什么想说的。”我接过笔，低下头。
　　“那你为什么总是偷看我？”说完，他一手撑着下巴，笑问我。
　　“没啊。你不是睡着了么？”
　　“那只是闭目养神。”
　　“你一直闭目养神啊。”我点点头，慢慢说道。寻思着赶紧岔开话题。
　　“渺渺。”
　　“怎么了？”
　　“跟我说会话吧。”
　　“这不是正在说么？”
　　“如果现在不说，你以后肯定会捶胸顿足的后悔的。”尉来双手向上，伸了个懒腰。
　　“熟悉的地方已没有风景了。”我淡淡说。尉来疑惑的看我，眼中闪过一丝心疼。
　　“我问佛：如果遇到了可以爱的人，却又怕不能把握该怎么办？ ”这下换我疑惑。
　　尉来嘴角露出一个浅笑：“佛曰：留人间多少爱，迎浮世千重变
　　和有情人，做快乐事
　　别问是劫是缘 ”
　　“别问是劫是缘。”我轻轻呢喃最后几个字。
　　之后流逝的多年时光中，我才知道，有一个叫做仓央嘉措的喇嘛，早已经把答案摆在我眼前。只是我内心对于远方的欲望，蒙蔽了我的双眼。如果我紧紧的抓住尉来那时伸出的手，也许就能早些上岸，欣赏彼岸的花。

　　“我们其实很像。”尉来认真的看着我说道。“如果我早一些认识你，也许人生就不会像现在一样，孤单。”
　　“我听不懂。你还是……”我知道，我们其实是一样的人。
　　“你让我说吧。以后就，没有机会了。”我皱眉看他，俊朗的眉毛下大大的眼睛微微眯起，峭立的鼻梁衬托的他的面容更加坚毅，嘴唇上挂若有若无的笑意。他的样子，就在那一刻深深的镌在我的脑海，一瞬已成永恒。
　　“我小的时候，总是很好奇，为什么别的孩子可以无拘无束的玩耍，而我，就必须要出入各种只有大人的社交场合。在我五岁的时候我问了妈妈：‘为什么我不可以跟班里的孩子一起玩儿呢？’妈妈回答我：‘因为，你注定要超过他们。管理他们。’对于一个五岁的孩子来说，这就相当于宣布了，孤单将成为我一生的朋友。”原来这是你卓尔不群的代价，原来你我的人生早已被划定界限。瞬间，我心中仿佛被谁攫住般酸楚。
　　“后来呢？”
　　“后来，我就总是一个人，看书，打球，或者和家里的管家下棋。和一群大人用餐，旅行。再后来，就是我一个人到处走，看书。整个美洲和欧洲我已经走遍。还好我认识了很多其他国家的人，他们的价值观很多样。因此，我渐渐觉得，孤单其实只要习惯就好。因为世界很大，很是可以找到一个我的容身之所。”尉来说完，又笑了笑。
　　原来，你的渴也在远方。
　　“为什么跟我说这些呢？”我略带伤感的问。既是注定了得事，又为何让我不能痛快结束？
　　“因为，我遇到你以后，才知道，这世界上，居然也有和我一样的人。你对人世的淡然，你的遗世独立和无所畏惧都让我……欣赏到骨子里。”尉来说到这里，慢慢的看我，四目相对，我猛然发现他，眼睛藏着那么深的一潭水。
　　“我几次暗示明示，你都没有回应。可是你偷偷看我的时候，我庆幸你和我想的是一样的。”他坚定的看着我。我承认，在这一刻，我已经被他感动，可是我实在没有勇气用同样坚定的眼神回看他。我很想清醒的，无奈的告诉他，我不敢，我是个胆小鬼。
　　“下个月，我就要去美国面试了。就一个月，一个月以后，我会回来。那时你告诉我，你想不想。我可以等，不管身在何处，不管多少年。”
　　“如果我不能出国呢？如果我说我要守着这座城，守着我的家呢？”我咬咬牙，抬头问他。
　　“你不能来找我，我也能去找你。”尉来看着我的眼睛，随后又无奈的说道：“你为什么总在衡量取舍间纠结呢？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会答应的。我母亲对你印象不错，你可以不用担心任何事。可以随心的生……”
　　“你只是想让我陪着你么？”我打断他问道：“我自己的人生呢？”我的自由呢？我不想一辈子被圈在所谓的上流社会，一辈子疲于应付尔虞我诈和纷繁的欲望。我只要找个平凡的人，平淡而自由的人生。
　　尉来摇摇头。看我一阵子，又看向窗外。阳光明媚的春日，四处都是一片柔和的嫩绿。他却在这片柔和中，在眼中种下些许恨意，他转过头面对我，把这些恨意收拢，一字一字的大声问我：“你为什么还不能明白呢？”站起身，走到门外。
　　直到他走远，我还是一脸淡然。我不知道该庆幸有生之年狭路相逢，还是该感慨年少轻狂难做痴。
　　尉来，如果有一天你意识到，你所熟悉的地方已经没有风景。那时，你我该如何相对？我又该如何自持？

作者有话说

　　这章写的我好心疼。
少年的心思，而今才能剖析的如此透彻。
如果再来一遍，人生大概还当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