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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父不详的孩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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蔚蓝如染的天际,几朵洁白的云儿从中缓缓游走,暖阳金灿的光芒从云层中穿透而出,洒向人间一处静谧的院落。
疑是秋将尽,萧瑟的风中带有一丝冰凉的气息,败了院内几棵不知名的青树,一地枯叶堆积,拾阶而上无人管。
一个浑身散发着沉静气息的男孩低头坐在门前的冷阶上,面容苍白,衣裳素旧,双臂环抱于膝上把瘦弱的身体缩成一团,像只猫儿般享受着慵懒的秋日阳光。然而在他身后的门内却不时传出剧烈的咳嗽声以及器皿摔裂在地上的声响,意图打破这平静的假象。
男孩名叫穆离,随的母姓,父不详。
打有记忆起他就与娘亲住在这一方小小的院落中,没有兄弟姐妹,没有亲戚朋友。他们只有彼此。
穆离的娘亲是一个面容丑陋的女人,脸上尽是枯树皮般粗糙可怖的暗色疤痕,像鬼,总是让人望而远之,不寒而栗。然而,丑到极致的女人却矛盾的拥有一双与自身容貌大相径庭的眼睛,犹如春水桃花,雨露风烟,是笔墨难以形容的绝世之美。
曾经,她用这双眼睛温柔的注视着她的孩子,就像世上任何一个母亲一样充满慈爱。然而一个面容丑陋的女人独身带着一个孩子,他们的生活会是怎样一种情境,可想而知。但是女人还是坚定的挡住了门外的窃窃私语、尖锐刻薄,让她的孩子可以依靠,相互温暖。
这样的幸福就像踩在薄冰上,因为寒冷而学会温暖,又因为温暖而最终沉没。当拥有的幸福变成了“只是曾经”,过往的快乐就会变成凌迟的刀刃——现在的女人身体不好,脾气也随之加剧,她会嘶吼,会迁怒,会伤害、毁坏任何触手可及的东西,包括她最为心爱的孩子……
那是一种比毒液还要来的可怕的分裂,女人分不清眼前的现实与虚幻,她收起了她的慈爱,就连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所剩无几的丝缕温柔也被不加掩饰的厌烦,狂躁,恶毒,层层淹没。
女人如同那脸上狰狞的疤痕,变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鬼”。
身为女人的孩子,穆离默默承下了源于女人的一切负面情绪。
就在三个月前,女人突然说想吃鱼,完全不顾家中钱粮已尽。
穆离无法,独自跑到城外的河里捞鱼。这个为了重新赢得母亲疼爱的孩子,在毫无经验与笨拙的操作中,终于因为淌水过深而被急流淹没。如不是有好心人搭救,只怕一条小命早已葬了鱼腹。
此后,事情慢慢发生了一些变化。
以往,邻里间常会听到院里女人打骂孩子以及孩子隐忍的啼哭声。隔日孩子出门,脸上总会带有无法遮掩的伤痕,有时是青紫的淤痕有时是交错的指甲划痕,还有更多,是藏在宽大衣裳底下无法窥见的伤害。为此邻里的孩子甚至都不愿与穆离玩耍,只因这孩子走路时总是低着头,瘦弱的身板瑟缩着,仿佛随便一点碰触都可以轻易的伤害。
如今,邻里间仍然能听到女人怨毒的咒骂声,奇怪的是再也没有听到孩子的哭泣哀求。
再后来,女人的咒骂声也奇异的消失了。人们看到清晨走出门来的孩子仍是瘦弱畏缩的模样,脸上的伤痕却奇迹般的减少了。
大家暗中欣慰,许是女人想通了,不再折磨这可怜的孩子。
门后吵闹的声音仍在继续,穆离却恍若未闻的望着前方破败的院墙出神,上面缠爬着密密麻麻的藤蔓,干枯的、衰败的。
一只手摸向心口,感受着胸腔内陌生而平稳的心跳。在不久之前,这颗心脏也像那些盘绕在墙上的藤蔓一般死寂过,如果有仪器检测,过程就像是起伏不断的波浪线在瞬间被拉扯成一条生硬的直线……
“穆离——!”仿佛被撕裂开的尖叫声从门后突兀的传出,里面饱含的怨怼,像一把利刃要将身边的一切剁烂、砍碎!
指名道姓的叫唤,终于让神情冷漠的男孩脸上出现了一丝裂痕。他微微垂下眼,起身慢条斯理的拍去身下的尘土,这才转身推开了紧闭的房门。
门后,原本躺在床上的女人正披头散发的跌坐在地上,整洁的被子在她跌下床的同时也被脚绊着从床上拖落,地上满是摔坏的杯碗碎片,里面盛着早晨熬的粥黏糊糊的洒了一地。女人半抬着身子恍若受伤的厉鬼般谩骂吼叫,细瘦的双臂在空气中胡乱的挥舞,仿佛面前有什么骇人的东西。
“你叫我?”穆离在离女人数步远的地方站定,问。
女人听到他的声音终于平静下来,双手无力的撑在身侧的地面上呼呼的喘气。
“天黑了为什么不点灯?"女人的声音有着难以抑制的颤抖。
穆离眼中闪过一抹异光,盯着地上的女人半响方慢慢道:“灯油用完了。”
女人似乎松了口气的软下绷紧的身体,过了一会又抬起一只手柔声道:"离儿,过来扶为娘一把。”
穆离犹豫了下,还是走过去握住了女人伸出的手。下一秒,女人却猛然把他拉倒在地,枯枝般冷硬的双手在他的身上摸索着来到脖子的位置,边狠狠掐紧边阴毒的吼叫:“我掐死你!我掐死你!我让你这小贱种下毒害我!”
女人久病身虚,那掐紧的十指力道不大但却冰冷非常,卡在脖子上有一种毛骨悚然之感。穆离掩下眸光里泛起的森森清冷,一手抓紧女人的手臂往旁拉扯试图减轻窒息感,另一手慌而不乱的在地面摸索着,最后摸到一块瓷碗的碎片,握紧,毫不犹豫的对准女人的肩头扎了下去。
女人惨叫一声,退了开去。穆离不慌不忙的爬起身,目光扫过地上陷入疯狂的女人,眼底闪过的杀意最终化成一丝漠然。
三个月来,女人的病情越来越不稳定,陷入癫狂时会莫名的攻击他,手段可谓无所不用其极。他防了又防,但总在最后一刻被女人温柔的神情所迷惑。
握着碎片的掌心一片刺痛,上面染满怵目的鲜红汩汩的滴落于地,已经分不清各为谁的血。
穆离觉得他与女人的关系就像手中握着的碎片,扎伤女人的同时也划伤自己,不死不休。
“呜……”女人不顾肩上的伤口捂住布满旧日伤痕的脸庞失声痛哭起来,一声又一声,到最后几近撕心裂肺。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到底有哪一点比不上齐嫣那个贱人,能让你背信弃义不顾一切的把我抛下……我绝对不会让你好过的,我一定要杀了那小贱人……对!杀了她!还有她怀的那个贱种!
萧哥哥,怀你孩子的人只能是我!咯咯咯,你只是一时被那贱人迷惑了,等我杀了她,我们又可以在一起了……”女人又哭又笑,表情时而悲戚时而怨毒,时而又像思慕恋人的少女般腼腆羞涩。
穆离站在一旁观望着女人陷入自己编织的世界,没有上前打断,也没有转身离开。
从女人偶尔的自语中,穆离也曾揣测过这具身体的身世,但那又如何?毕竟女人是疯的,疯子的话又能有几分可信?外面的人传言女人其实是被大户人家休弃的妾室,说他不是父不详,而是“父不愿详”。
其实答案如何,他并不在乎。
最后穆离安静的退出屋外,掩上房门,把温暖的日光挡在了身后。他不想听见女人任何疯癫的话语。女人的心很早便瞎了,连自己的孩子都想掐死,现在连眼睛也一并瞎掉,再也不是阳光所能救赎。
穆离转身靠着门板缓缓滑坐下,神情怔怔的望着清冷破陋的院落,墨黑幽冷的眼瞳在阳光的阴影里微微眯起,就像一只蛰伏的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