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尘》小旋旋旋

91、马场

　　新制的骑服很好看，颜色是我所爱的水红色。窄窄的袖口，束紧的腰身，薄裙之下是细色的紧制裤管。当我试穿上时，屋子都被身上的彩缕映亮了似的，晃动着一室的光与影。我知道我穿上后是极好看的，在王府门口赵沁迎着我看来的眼光里，我看到了他的赞赏。可惜周围人多，要不我想他准是会上来扶我一把的。

　　吕姬也穿了适合出行的服装，身后的菊花扶着她上了轿子。倒是小卜这个小丫头今天换了男装，身手利索得很，在前在后招呼着，我看了都觉得有点惊奇。龚姬也是坐了轿子，轿内事先已垫上了厚厚的毯子，后面还跟有一小车装有各式各样的物品，装满了各式的吃食、器皿和乱七八糟的东西。

　　平日里不得出府的丫环们个个兴高采烈，忙着这个搬着那个，闹闹嚷嚷地互相比划个不停。我也骑着一匹马，离这群欢快的喜鹊远远地立着，但耳里听着她们这般笑闹，还是不自禁地感到有丝头疼。

　　终于好不容易可以出行了，后面还跟有二十几名护卫。一路上迎来行人无数惊奇欣羡的目光，出了南城门，又行进了大约十五里路，便到了马场。

　　皇家的马场也在城南，但平日里是不开放的，只有皇帝下了旨意特赏某位近臣游玩，其余时间都只有皇帝一个人才能进去策马扬鞭。我们所去的马场在皇家马场旁边，规模要小得多，但其面向的也主要都是上京城里的达官贵人，平常人等是一律不许进。

　　在马场外便遇见了刘参宇，他单人单骑前来，后面跟着两个小僮仆。一遇着赵沁，两人便凑在一起说笑了起来。我小心地纵着马，也迎了上去，刘参宇见着我，眼里也是充满了惊奇与赞叹，笑着与我打了招呼，又回头看看我们身后那一路的行仗，对我挤挤眼睛，道，“这定是你的主意吧！”

　　我有些无奈地撇撇嘴，他一笑便也过去了。

　　今天的确是个非常明媚晴好的日子，早上我们就出了门，一路迄逦而来已快近午。跨过长长的木栅栏，便见到无垠的草地和远处如黛的青山。山间点缀着或红或黄的野花，远处望去便如一块天上偶落人间的织锦，层层叠叠不见尽头。草场两边零星还散有一些树丛，树丛间还建有一两座亭阁，那便是与人休息的地方。

　　吕姬龚姬与刘参宇都是见熟了的，待行到一处亭台下，吕姬与龚姬便从轿中出来了，与刘参宇见过礼，下人们便急忙在亭台里布置起来。丫环们便乘着空扶着两位姨娘四处走走，时不时发出阵阵欢笑声。

　　马场的主人姓海，五十上下，自我们进了马场便一路跟来，这时在赵沁身后道，“王爷，新近来了几匹西域良马，您要不要看看？”

　　赵沁道，“也好，我们一块去瞧瞧。”

　　刘参宇和我便一起拨转马头随着海老头走了，我在转身间依稀看见吕姬立得远远地，但她的眼睛却是一直望着这边。

　　那几匹马的确是上好的良马，身高腿长，额头方正。有一匹还是全身乌黑，倒是跟赵沁的雪儿有得一比。赵沁一时兴起，叫人为这匹马换上马鞍，立时便骑了上去。刘参宇也换了一匹马，跟赵沁一前一后向远处急驰而去。马的脚程快，两人骑术又精，只一会便去得远了，连蹄声都疏朗起来。

　　我的马术可没那么好，还得老老实实地骑着我那匹小母马，慢慢地向前行。我抬头看看天，暖暖的日头晒得我身上都微微出了汗，四面八方的微风吹来，连裙角都连袂飞起，掠过脚下的长草，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我笑着对一直跟在身旁的海老头说，“海老先生您请自便吧，我想一个人骑马随意走走。”

　　海老头有点为难，道，“这个……”

　　我指着远处王府里那些护卫对他道，“府里还有那么多人在那边看着的，我也不走远，先生就放心吧。”

　　海老头打量一下护卫离我的距离，看着也不算远，便答应了。待见到他骑在马上的背影渐渐远去，我便策着马随着赵沁刚才离去的方向慢慢踱去。

　　天气实在是热，我松了袖口，将腰间的束带也略微松了松，轻轻地缚在腰上。□□的小马悠哉悠域地行着，隔一会就停下来吃一口草地上的野花。我忍不住拍了一下马头，轻笑道，“就你最会享受。”

　　不知走了多久，连我都快被这美丽的景色给迷醉了过去，只听得远处隐隐传来马蹄声，人影里我辨出是赵沁与刘参宇回来了，我便勒住马立在原地等。一会功夫，他们两人便奔到了我跟前。两人脸上都是笑意吟吟，额上都出了汗，在阳光下一照亮莹莹的。□□的骏马奔开了性子，此时被勒住，不住地喷着鼻息。

　　我笑道，“你们可是奔得顺畅了，只留我一人在这里。”

　　刘参宇笑道，“是你骑术不行的缘故。”

　　我假装生气别过脸，赵沁一笑道，“你现在可以试着快跑一段回去，我和子筱在你后头跟着。”

　　我道，“我才不需要你们跟着的，你们只管在后头慢慢地走，我要让你们也见识一下我的身手。”说完我一拧马缰，别转马身向着归路，策着马儿小跑起来。

　　赵沁在后头忙道，“小心别手太紧！”

　　刘参宇笑道，“我们在后面慢慢跟着就是，这么点距离，应是没有什么的。”

　　我在前头自是听到了他们的说话，心下越发想要奔得快些，好让刘参宇不要再拿我说笑，便夹紧马腹催马快奔起来。

　　忽忽地风声吹在脸上拂去了汗意，风儿从衣襟里吹荡开来，天空中有飞鸟的鸣叫。我初时还有些紧张，但一会功夫我的心儿被马蹄声一催也愉悦地蹦跳起来，身子越发轻盈，仿佛即刻可以随风飞去。

　　我向着刚才的亭阁方向催马，但见距离越来越近，回头一看见赵沁和刘参宇不急不慢地跟在后面。心下不自禁有些得意，待会刘参宇跟上来倒要叫他说说我的骑术是不是还是那样不精。

　　只见我和亭阁之间的草地上徐徐走来一人，我便放慢马速迎了上去。那人一见是我，登时脸露微笑加快了脚步，正是谢六，他顶着日头出来接我了。越过他的身子我看到他身后的亭阁里站了好些人，还有一人斜卧着，应当是吕姬和龚姬她们。

　　我一笑，松了马缰，朝着谢六的方向迎去。这时我仿佛看见亭阁旁边灌木丛里灰影一闪，似是有个人影。

　　我策马行于赵沁和亭阁之间，谢六又正面向我行来。阳光耀目，我微眯了双眼，隐隐听得背面赵沁与刘参宇的闲聊之声。长风过处，只吹得我裙袂翩迁飞舞。

　　一片宁静之中，突听得耳边忽地一声，紧接着卜地一声响起，似是打中了什么。我座下的母马在此时突地悲声长嘶，前蹄腾空，人立起来。

　　我来不及惊惧，全凭本能牢牢抓住了缰绳，整个人险些坠下马来。母马前蹄落地，发了疯似地向前狂奔起来，迎着谢六而去。

　　一片惊慌中我听到赵沁在后面的惊呼声，眼前隐隐看见谢六着慌的表情。

　　失惊的母马奔得离谢六越来越近，忽忽风声从耳边刮过，我紧贴在马背上，使足全力夹紧马腹。我根本来不及思考，脑子里此时只是空空的什么也没有，只感到面前景物极快地向身后遁去。

　　卜地又一声，什么东西重重击在了我的胸口，痛得我觉得眼前一黑，双手一抖，几乎握不住缰绳。紧接着又是卜卜两声连续响起，我左肩和左胁下又是剧痛传来，手臂顿时痉挛，再也控制不住，双手终于松开。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天地间变得很静很静，刚才的鸟叫声此时竟然全没了，人群发出的惊呼声已消失不见，只余下他们犹自张大的嘴巴。茂盛的草丛在八面来风下无声的舞动着，天上的流云清清楚楚地映在我眼里，宝石般的蓝天，却又有着如琉璃般的通透。

　　我好象突然飘出了自己的身子，另一个自己升得高高的，飘在草场上，静静地看着下方发生的一切。

　　这另一个自己看到谢六一声怒喝，突地用自己小小的身子撞向了那匹狂奔的母马，他翻滚着落入了马蹄之下；母马去的方向正向着王府里女眷休息的亭阁，那里已是一片慌乱，众人皆奔相躲避，好象有谁推了谁一把，于是那人便跌坐了地上；赵沁在后面急奔追赶的马背上，一脸的惊慌，一脸的愤怒，还有一脸的……恐惧。

　　我突然想起，在穆平城头他面临那无尽血腥时也不曾露出过这样的面容。

　　胸口一阵巨痛，感觉到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折断了，又再深深地插回到体内。胸腔内一阵气血翻涌，我张口哇地一声喷出一片红雾。在晴天里，那一片红雾星星点点，闪烁着妖异的莹红色，带出了我喉头止不住地腥甜味。

　　眼前泛起片片白雾，雾色越来越浓，从四面八方兜头向我围聚过来。身体已经不属于我了，最后残存的意识里，我看到了赵沁，他俯身向我，他张着嘴巴对我喊着什么，我什么也听不到。

　　白雾过后便是无边的黑暗，似巨大的漩涡将我深深地、深深地卷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