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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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迎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已经十来天没有出现在维仪宫的宋永琰居然突然造访，这令小和子有点措手不及。他现在，是维仪宫的总管。
宋永琰一言不发，径直往前走，而他身边的大太监，则是给了他一个莫出声的眼色。小和子微一点头，乖觉的走在侧前带路，将宋永琰带到曾芫若所在的地方。
又是一年春好处，乍暖还寒天气，阳光温温懒懒得闲照几天，忽尔就飘起一阵毛毛细雨。春天的细雨分外已拟情多，刚刚急一阵儿，这时又缓一阵儿，浸润满疏彤云般的杏花，艳红依旧在，树下黝黑的泥土里又钻出些青绿的新芽，艳红镶嵌在一片新绿之间，衬以精雅的水榭，再映以一池春水，烟轻雨浓，云遮雾绕，这雨中的景，便是一阙姜白石的词，又是一福泼墨的画。
曾芫若现在就站在这杏花林里，闲看满园的细雨空蒙，翠影红香。
曾芫若最爱杏花，且较之于“露余水畔，红杏在林。月明华屋，画桥碧阴”的这种绮丽秾艳的极致，曾芫若更喜爱的，是杏花所独有的那份淡的意味——几枝杏花，将浅深春色皆尽点染。这份淡，毋宁说“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的风流蕴藉，也毋宁说“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的寂寥余味，单是于卖花声里，几度梦回江南的那一丝淡淡怅然，便已叫人忍不住柔肠百结、千回百转、叹息流连！
但许是宫中之人认为这杏花太过寻常，太过平凡，与这皇宫的庄严、恢宏、高贵格格不入，所以并未在这宫苑之内栽种，幸而曾芫若入主之后移植满庭，今天才有了这等气象。
正于曾芫若漫步花间时，宋永琰也于无声中，驾临了这片杏花园。一穿过回廊，远远的，宋永琰就看见了那个一身素净的湖绿便装，正在一棵杏树下举目顾盼的女子。
他看着那个女子，那个在春的布景里美的有点缥缈的女子，那个与眼前的满身丝雨、满目飞花融为一体而丝毫不显突兀的画中之人。
东君造化，花面人面交相旁，引叫蝶乱蜂狂；
画楼登临，春水春风互酬唱，盈得怀袖馨香。
千朵万朵的花包围着她，而她，就陷在着层层叠叠、浅浅深深的花海之中。
慢慢的，眼前的这个人与当日那个奄奄一息，静静的陷在重重叠叠、厚厚实实的被褥之中的那个她，交错，相融，生出幻象——一会儿繁重的花化作厚实的被褥，一会儿厚实的被褥又化作星云似的花海，但它们无一例外的，妄图将她包围，将她湮没，将她带离他身边。于是迫不及待的，想找到一丝牵绊，一些证明。
甚而，当日害怕失去她的那种焦灼而痛心的感觉，伴随着当日游离在整个幽篁馆内的那种幽闭的、死寂的、充满了中药的苦楚味道的空气，也都循着记忆的线索，重又占领了宋永琰的整幅心思。
闭了闭眼睛，宋永琰大步的向曾芫若所站的位置走去。
此时的曾芫若，正完全的沉浸在美景中，她时而用手心去承接那些飘零而下的片片飞英，时而又做出半闭着眼睛微偏着头的姿势。自在快活的神情无可阻挡的飞上她的脸颊，双颊白皙细腻的皮肤既是因为欢喜，亦是因为周遭荡漾涌动的花海，透出薄薄的、动人的红晕，乌黑的瞳仁里倒映着眼前的美景，又折射出毋庸置疑的、真实地、单纯的快乐。这是曾芫若在独处时才有的坦率而又天真无邪的优美表露。
泥土散发的带着微腥的味道和花朵甜美的香气中突兀的插进了一抹龙涎香的苦涩，以曾芫若的敏锐自然是察觉到了，但此时此刻的她，因这纯粹的快乐掌控的缘故，于是便完完全全的将自己的身心交给了感官，交付给了这一刻的宁静安详，放下防备，放弃思想，甚至放弃她那一套消极而卑微的礼节。然后，她又不经意的作了一下偏头的姿势，脸上的表情，像是在沉思，又像是在聆听。
“你…… ”
“嘘，”曾芫若半侧过身来，脸上依旧是专注的神情，“我听说闭上眼用心去听，就会听到花朵开落得声音呢。”
一瞬间，曾芫若那纯然的、赤子般的喜悦表情击穿了宋永琰，他居然也学着曾芫若的样子，轻轻的合上眼睛，只留下了嗅觉和听觉，深知，他还微微敛了敛呼吸。
感觉向周围的空间伸出触角，花的甜润，雨的清新，泥的和畅追随着呼吸，涌进鼻翼，溜进心房，但耳朵，却几无所获。
“我听见了，皇上呢？”带着孩子似的兴奋劲儿，曾芫若问到。
宋永琰微微摇了摇头。
“那请皇上再仔细的听听看。”
曾芫若的话让本来有点懊恼于自己竟然会陪着曾芫若玩这样一场游戏的自己不忍打击她的兴奋，更禁不住忘情的想去纵容她，况且，曾芫若的兴奋亦莫名的感染了他。宋永琰重又闭上了眼睛，并试着去松弛一直紧绷的神经的弦，试着驱散心头郁积的躁意。
这次，耳目清明，周围的声音，由简入繁，开始渐次的为他所接收。
最先听到的，是远远的鸟鸣，婉转明快，穿越绿瓦红墙，欣欣然的鼓噪着，与清丽的雨，织成一至妙曼的曲。然后，另一缕更加细腻柔和的声音开始扶摇直上，由弱变强——微风拂过花枝所带引的扑簌簌的清响，雨珠顺势扑向大地的笑音，喝着朵朵的花自顾自坠落的行吟。这样的声响，静美之中又流转着感伤，那是恣意的舞动着余生的精灵的咏叹，亦是迢迢前去的逝者的跫音。
宋永琰睁开眼睛，他看着曾芫若，他知道，此时的他脸上必一如她脸上那般，流淌着全然的欢喜安宁。疲惫、浮躁、滞涩，所有过往迷失的雾霭，都在这份如水般玲珑透明、如镜般不染纤尘的心境中被涤荡而去。这段时间以来，曾芫若所带给他的气馁无奈的感觉使他轻率的作出了放逐她的决定，但此刻，在曾芫若引领他进入的这片空灵里，语言已飘忽而去，而另一些隐秘的思想却逐渐的缕析条明，开始定格、凝固、成型——譬如庆幸,他庆幸自己对曾芫若的热望并未被时光篡改,又譬如命运,他更加坚信,曾芫若是上天赐与他的女子,并且开始热切的期待,他与她的永恒.
曾芫若面对着眼前这个与平日的冷肃天子迥然不同的人,同样的,有什么东西开始在心中解冻、滋生。两载的贴身服侍，两载的夫妻名分，她始终为了自己固执的爱情，而坚定的运用自己的全副心力去推拒，去抗衡，不是不抱歉，亦不是不愧疚，几回魂梦，烛泪涟涟，而自己，亦是妆泪红阑干，尽付枕席间。但春蚕此生，丝已尽尽，怎堪再多丝？
而在这一时，这一刻，温软的春泥在彼此脚下，一直铺向园林尽头，铺延向心灵冷硬贫瘠的角落，这一簇又一簇的花朵，像智者般，用着最惨烈崛然而又最无畏轻盈的姿态和方式，诠释着全部生命的真谛。他与她，就伫立在这片绯霞之中——
我既说我喜欢杏花，那就何不如杏花般，轻灵自在，洒脱风流？
我既爱杏花，而杏花，亦不无情处见有情？枝头芳菲，天涯飘零，却又化成春泥，更决心将孕育它的土地，倾心养护，润泽成膏。
醍醐灌顶，心思通明。
“皇上可会吹笛？”
宋永琰不知其意，但仍一点头。
“奴婢这里刚好有一瓶竹叶青，故而斗胆邀皇上一学陈简斋。”
曾芫若说了，宋永琰却是一笑，“杏花村的酒幌下，飘的是汾酒的香。既是偷学古人，那喝汾酒岂不是更好？”
一池碧水，一剪烟柳，一枝杏花，一声鸟啼，一个会心微笑，便酿成春的酒，还未轻尝，便已醉在了东风里。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第六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