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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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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禀主上,属下近日并未松懈对李延德的看管,也未见其与其他人有过接触。”
史朝义皱眉,慢慢放下茶盏:“他那个小儿子呢?”
“回主上,属下共派三人轮换监视于他,就信报来看,他虽如以前一样喜欢出入赌场酒肆,但所接触的三教九流中,并未发现与国平、赫连燕燕等有任何相似之人。”
“将近日信报都拿来给我看看。”
“是。”
黑衣人双手奉上一只密匣,史朝义接过便取出一大叠纸张,对了蜡烛一一看来,却也忽略了有关波斯舞姬或乐手的字眼,只嗤笑道:“这小子倒识货,这等时候也不忘去玉京春。”
黑衣人垂首。半晌,得史朝义沉闷的一声”退下”,终是松了口气,躬身慢慢退出门去。
“什么?!”
长安七十里外青龙岭。皇甫端华一下从草坡上跳起来,却被橘皱眉按住:“嚷嚷什么!”
“我能不嚷嚷么我!”端华白眼一翻,“这消息可靠?”
橘看看四周,低声道:“八九不离十。”
端华整个人僵在那里,脸色铁青。半晌,他握拳转身便走。 “端华!你要做什么?”
“揍死那白毛太岁!”
“胡闹!”橘死死拉住他,“你不想活了?”
“不活就不活,老子乐意!我原本以为,他也许还算有些心肝,却不曾想,他竟然这般歹毒无情。想那洛阳城,洛阳城……”洛阳城,十有八九要毁在回纥人手里。这样夺回来来又有什么意思?更可怜洛阳百姓,走了逆贼来了回纥,日子要如何过! 端华双目欲眦,死死瞪着远处的营帐。昨日宴会,那叶护还与大帅谈笑风生,立下誓言,要共扫贼寇。而今再看,却原来这些回纥人都与贼寇一般,觊觎着李唐的财富人口么。
师夜光这个混蛋,是他引来了这些回纥人。若不是他向圣上进言……
端华颓然坐倒,双手抱头:“为什么圣上会听他的?”
是啊,为什么?橘垂首,嘲讽地勾唇:还能为何?急功近利,欲速求达,所谓百姓哀乐,本就不放在心上。
回纥,来自大唐西北,由骨力裴罗建立的国家。那里民风剽悍,牛马成群。那里多少年来为大唐的属国,面对中原的富足,向趁战乱之时来分一杯羹,倒算人之常情了。我们与他们这些异族人,千百年来已经结成了过于复杂的关系。战乱,流血,政治,铁骑,中原哪一场巨大的灾难,没有异族的参与呢?就像当年的幽王之乱,犬戎西来。
就像汉一朝自开国便与匈奴西域的纠纠缠缠。
就像他们深入骨髓的猜忌,仇恨,嫉妒,与觊觎。
都太复杂了,复杂到没有人能解开这个结。这是个死结。就像史朝义对八重雪,那也是个死结,非死则难以了却。
八重雪静静坐在桌前,抬手斟酒,一杯接着一杯玉京春的苦酒,不仅给自己,还给旁边那个男人斟上。总是满满一杯,平静无波的酒水映了灯火,泛出几点金色。玉京春还未关门,却换了招牌酒,只对外道”乱世沽苦酒”,竟也没失了生意。一年以来,他从未曾如今日这般平静,更从不曾这般心平气和地面对这个异族男子。
史朝义看着手中玉杯,有些讶然。八重雪…… “今日中秋,你不去陪伴妻子,却又跑来我这里,可不就是负心薄幸么。”
史朝义抬眼,那烛火映着一张容颜,美艳惊人,一丝凉薄的笑意,与三年前毫无二致。史朝义当下怔住,抬手想去拉他入怀,却四肢无力,怎样也动弹不得。他心中一个激灵,立即清醒。
“你——”
“既然薄幸而来,落入我手,你又能怨谁?”
那笑声直刺入耳。八重雪离了他身侧,站于榻前,轻轻抬手,一把拽住史朝义的头发:“史朝义,你强迫我的时候,怎么就想不到我终有一日会将毒藏在口中?你真是,自作自受!”
史朝义痛苦地低喘起来:“来、来人……”
“来人?”八重雪轻声一笑,抬眼看向窗外,“不会有人来了。你再叫得大声一些试试,如何?”一十二影卫被史朝义调出内院,现在应该在与赫连他们缠斗……暂时,是不会有人进来的。史朝义中了软骨散,根本没有力气发出太大的声音。他低喘数声,平静地抬头:“我早该知道……李延德……除了他,咳咳,不会有任何纰漏!可是除了他,又有谁能用心医治你……咳咳。”
八重雪冷冷看着他,然后低下身去,在史朝义腰间摸索。
“雪……这真是个好机会。你要杀了我么?”
八重雪勾唇,用力扯出一串钥匙:“你且等一等罢。”
他转身走向一直锁住的漆黑大柜,试了半天,终于打开。那里头只放了两件东西,皆烈如火,红似血——佩刀枫桥夜泊,上将军服。他怔怔看着这两件东西,心思静默,并没有思量中那点惶然悲戚,只是平静。他想象了太久与之重逢。
八重雪就像忘记了屋子里还有个史朝义,他慢慢挑开衣衫的结带,将外衣褪下,然后披起一身火红。史朝义虽动弹不得,却依然近乎贪婪地盯着步步走近的男子。红衣上将军,依旧是当年美丽不可方物的面容,青丝束带,衣绘流云,垂下金线流苏,回转一身气度。并无二致,只是墨黑双眸在逼向史朝义的时候,那般彻骨的恨意,任谁也无法忽视。
渐渐走近的,是个修罗恶鬼。美艳无双的修罗恶鬼。窗外打斗之声渐近。国平与赫连燕燕早纠集了一些潜伏长安的忠义之士四处扰乱叛贼军心,阿苏娜姐弟也动用他们在西域人那里的关系,动员他们四处打探布置,为逃离长安作准备。如今,正是他们前来与史朝义的属下缠斗。
八重雪一脚狠狠踏上男子胸腹,拿刀柄抵上他的下颚,力道重得好似要直接捅进去:“史朝义,你死期到了。”
“咳咳……”史朝义咳了数声,低喘着笑开,“真美。”
八重雪皱眉:“什么?”
“我一直在想,你最美的时候,是在何时?如今一瞧,果真还是这样打扮最好看……”
“你!”气急怒视,他翻手便是一刀。史朝义疼得一声轻哼,左手腕上流出汩汩鲜血。 枫桥夜泊,单刀出鞘,寒光映得男子一脸惨败。他已经猜到了八重雪想做什么——挑断他的手筋脚筋,废他武功。他怎样折磨过眼前这红衣男子,如今也将被同样对待。 “怕了么?”八重雪凑上前,在他耳边轻声呢喃,一边横刀划过,又挑断了他右手筋脉,“求饶啊。” 史朝义疼痛难忍,额上冷汗涔涔,却硬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来:“你就恨我到这个地步。”
“你说呢?囚禁我,折辱我,断我四肢,废我武功,让我生不如死的,不就是你么——”
“好!”史朝义倾身向前,“那你便杀了我罢。”
那般平静。他死死瞪着八重雪,眼中半点怯懦也没有。八重雪是他的人。史朝义至今如此认为。 “你们再上前一步,我们就立即宰了史朝义!”整个屋舍被兵卒包围起来,但那些贼军却没有人再敢越雷池一步。八重雪抬头,只见赫连燕燕、国平与一波斯少年疾步退入屋中,窗外大亮,到处都是火光,还有刀剑碰撞的声音。 “赫连,国平!”
这是国平多少年来第一次再见八重雪,只觉自家头目,瘦削更甚当年。 “头目——”赫连燕燕一跃上前,提掌拍向已经毫无反抗之力的史朝义,将人打得口吐鲜血,又拽起来怒道:“畜生……”
“赫连。”武功被废的八重雪立在那里,却依然是上将军不可逼视的凌厉气度,“放开他。”
“头目?”
八重雪径自上前,断然拔出另一把刀,双刀在手,直直穿过那人肩胛,将人直接钉在了檀木柜上。因手腕无力,他又将刀柄紧紧握住向前推压,直至长刀整个没入史朝义的肩膀才放手。
刺穿和翻搅骨头的声音听起来分外刺耳,男子已经快要痛晕过去,却还是咬紧牙关,不肯叫一声。国平看他一眼:“倒是个爷们儿。”
八重雪讥讽地笑开:“学我么?史朝义,你可知道,当日我比这疼痛百倍呵。你可想见识见识,当年我们金吾卫是如何炮制犯人的?”
这一笑,惊心动魄,剥皮见骨。屋外此时火光冲天,光亮刺目,墙上竟搭了一排密集的火油箭,正正对着窗棱。史朝义偶尔发出闷哼的声响,那群人根本听不到。安庆绪此刻因北营营乱亲自带兵前去控制,根本无暇顾及史朝义。派了手下前来指挥大局,却是根本拦不住红绡那一半货真价实的铜虎兵符。 “全部给我让开。”女子翻身下马,急急亮出手中虎符,大声喊道,“你们的主子在里面!”
“主上有令,此处一旦变乱,我等须即刻以火油箭射杀。所有人,尽数灭口。这是主上自己的命令,我等如不遵从,必死无疑。还望夫人见谅……夫人,请回!”
红绡皱眉看着手搭火油箭的八十一骑,心下惊痛:你、你……朝义,你竟是要与之同归于尽?她看着眼前的小将强自稳住心神,伸手亮出虎符:“见此符者,如见统帅。即刻退下!”
八重雪狠狠拔出长刀,看向浑身是血的史朝义:“墙头那些搭着火油箭的,是你属下还是安庆绪的人?”
“咳,咳咳,“史朝义一只手被赫连燕燕死死踩着,背腹刀伤无数,血肉模糊,连喘气也吃力起来,“有,什么区别?”
“……”八重雪皱眉看向赫连、国平和阿苏林,心下有些微犹豫——他自己死了倒没什么要紧,只怕连累了这些来救他的人。
史朝义抬起头:“八重雪,你可是想送他们出去么?”
红衣男子不答,只是皱眉看他一眼。
“你若肯留下,他们的性命,我自可保住……”
八重雪一声嗤笑:“已经炮制成这副样子了,史朝义,你怎么还在做那春秋大梦?”
“好……”史朝义点头,“既然如此,黄泉路上有你作伴,倒也不错——唔!”
赫连燕燕冷笑一声,加大脚力,直踩得他又吐出一口鲜血:“畜生,你打得好算盘!”
八重雪上前一步,轻轻蹲下身,拎了男人沾着血花的一头长发,与之对视:“你倒真是不怕死得很。”
“为何要怕死?反正还有你,还有你……”史朝义说着竟吃力地伸出手去,想要碰触八重雪,“听着,你的命是我的。你,生是我史朝义的人,死是我史朝义的鬼!我必与你纠缠百结,至死不休——”
“做,梦。”八重雪冷冷吐出这两个字,便一刀劈下,直取史朝义命门。 “锵!”飞箭一格,长刀被撞得偏了方向。 “谁?”
众人抬头,只见绯衣女子立在门前,目光痛惜,怔然看着地下匍匐的男子。 “……红绡夫人。”八重雪眯眼起身,“好久不见了。”
红绡也不答话,只是死死盯着史朝义那一身血污,然后咬了咬唇:“八重将军,还望手下留情。” “哼,当日我们头目受尽折磨,你怎么不叫这畜生手下留情?”
红绡垂首,轻轻掏出虎符:“这件东西,若两相合一,便可调动长安全城兵马。如今我手中只得这一枚,虽不能调兵遣将,但在这城中畅通无阻,还是能做到的。八重将军,我们来做笔交易如何?我送你们出城,你放过朝义。”
“红绡!”史朝义怒喝,“你住口!”
红绡看他一眼,轻声问道:“朝义,你不为嘉儿想想么?”
史朝义闻言一震,终于还是怆然闭目,不再言语。
“八重将军,如何?”
“……成交。”
“头目!”赫连燕燕怒视着脚下的男子,“就这样饶了他么?”
八重雪轻轻拭去刀刃上的鲜血,漠然扫一眼史朝义,便往红绡走去:“从此两不相欠。”
两不相欠。
史朝义忽而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癫狂,犹如枭鸣桀桀,又似寒风凄怆,震得众人耳根奇痛。笑着笑着,他慢慢抬手,揩去眼角半点星光。
八重雪,早已经远去了。
多少年前,长安城惊鸿一瞥,便成了一生的执念与妄想。
到底是谁欠了谁呢?
史朝义嗬嗬而笑:“妄想……真残忍。”
于他来说,希望与心爱之人共度一生为妄想,父母相亲为妄想,得父器重喜爱为妄想,如今既成废人,连驰骋沙场,也成了妄想。
口中鲜血不住溢出,他意识混沌,渐渐便昏睡过去。被抬走,被医治,昏沉间有或细微或急切的说话声,他都不想醒来。
红绡驾马疾驰,将一行四人尽数送出顺义门,长鞭一指,冷声道:“我便送到这里,你们可自行离开了。”
国平朝她微一点头:“红绡夫人,多谢。”
红绡淡然摇首,目如寒冰,看向已有疲累之态的八重雪:“八重将军,红绡有一事,还想向将军讨教一番。”
八重雪虽痛恨史朝义,但对红绡夫人,他语调到底还算尊重:“夫人请说。”
“当日大明宫中,将军的性命可是朝义所救么?”
“……是。”
“救下将军以后,朝义可曾落井下石四处散布将军投敌的消息么?”
“……不曾。”
红绡点头:“好,那红绡再问将军一句,今日将朝义折辱成这般模样,又断了四肢废了武功,将军可解恨么?”
“……”没有人回答她。
赫连被她问得心下气闷,想要开口驳斥,却被国平一拉,堪堪忍了下来。
红绡面无表情,只是盯着八重雪:“将军听红绡一言——朝义他,欠将军的,适才在府上,便已经尽数还清了。”
八重雪闻言一愣,冷笑起来:“那又如何?”
“所以今日我救你们四人性命,又放汝等出城,便是你们欠我的,不是么?既然如此,红绡今日在此求汝等一个承诺,不过分吧?”
“哈,”八重雪看着红绡,几乎就要鼓起掌来,“夫人真是绝妙的思量——便请说来听听。”
“朝义今日武功尽废,已然难承沙场重责。他日若……若见吾夫吾子落难,还请各位,救之一命!”
“你——”八重雪皱眉看着眼前骁骑轻裘的女子,根本无法理解史朝义为何能让一个女人死心塌地到这等地步。 “各位可否答应?”
国平、赫连与阿苏林本就与史朝义没有多少纠葛,又是敌我两方,听得她这样要求,面上就显出些郁卒来。
八重雪沉吟半晌,缓缓点头:“红绡夫人,你对我有恩,便该我来还。将来若见汝子有性命之危,我八重雪自当救助。但他们,就不必承此诺言了。”
红绡知道这已是底线,只好抬手抱拳道:“八重将军乃是重诺之人,既承此诺,红绡便在此谢过了。”
说罢她再不看那四人一眼,调转马头,便欲离去。
忽听得波斯少年一声讥讽:“中原这地界还真是无奇不有,老子就没见过这么贱的女人。”
“阿苏林!”国平皱眉抬眼,只见红绡整个人僵在那里。
赫连却笑道:“阿苏林,骂得好。唉你那毒舌还是有点用处的嘛。”
红绡背对着他们,也不知是什么表情。半晌,她冷肃的音调随风而来,听得众人怔忪:“我本范阳南楼歌伎,现如今,竟被人尊称一声‘红绡夫人,你们可知为何?因为我的男人,他不曾因我是个女人是个歌伎就看轻了我。是,他不爱我,可并不代表他心里没我。你可以说我痴,说我傻,但不能说我轻贱,说我选错人——他曾说不会让为他生孩子的女人受委屈,所以我成了他的发妻。便为他那一句,我红绡这一辈子,也够了。你们任何人,都没有资格对此说三道四! “
说罢她扬起马鞭,打马飞驰而去,再无一丝犹疑。
痴也好,傻也罢。那是她的丈夫。爱便是爱了,管那么多,做什么呢?
史朝义转醒便瞧见妻子伏在床边沉沉睡着,心下一酸,吃力地抬手,轻轻抚上红绡的发顶。泪迹未干,竟是梦里也在哭么?
“唔……夫君?!”红绡一惊,欣喜地起身,“别动,我去叫太医。”
史朝义摇头,轻轻拉住她:“我没事。你且……”
红绡看他这个样子,泪水又涌出双眼,躬身便伏上史朝义的胸膛:“夫君,告诉我,伤成这样,你可有一丝后悔么?”
史朝义闻言低头,对上红绡责怪的眼神,却依旧不愿说一句假话。
他淡然一笑:“后悔什么?我赌一场,输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