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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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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极好。
上将军府中树影斑驳,月色清明。
李延德由下人领着,亦步亦趋慢慢从后门小心走出,药箱早被侍从放上马车,他不经意回头看了看,上将军府中的灯火,在草木树影间明明灭灭。
赫连燕燕讶然睁大了双眼,看着那老态龙钟的身影上得马车,马车摇摇晃晃,渐渐远去。他虽隐在暗处,但经过训练比常人要好太多的视力不会骗他——那人就是曾给自家老父医治痼疾的太医,李延德!
大门紧闭这么久,上将军府总算给了他们一个值得利用的信息。再看一眼院墙,他回身小心移动身形,慢慢从上将军府外离开。
国平皱着眉坐在桌前,默然不语。桌上摊着他们凭记忆描摹的上将军府地图,灯火昏暗,照映着四个人肃穆的面容。
“今日我已小心探查了李延德那边。他因出逃太迟,带着幺子落入史朝义手中。可是不知为何,史朝义这厮竟分派了至少三个家卫看管李延德,照理说……”
“照理说,他没必要多此一举。”阿苏林耸耸肩道,“很简单,要么李延德很重要,要么需要李延德医治的人很重要。我打探过了,史朝义最近没有负伤。”
“那负伤的是……?”
阿苏林顿了顿,皱眉道:“他那个男宠连江?这人我在北边时听都没听过,以前也没打探出史朝义其人好男风啊……我的信息网,从来不会错漏掉范阳那边的消息!”
赫连一个激灵。国平看着他:“燕燕,怎么了?”
赫连燕燕抬头看向国平,又看了看对面坐着的阿苏娜姐弟,摇首轻声道:“不知为何,这几日心里总是烦闷,好像漏掉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国平将人搂入怀里,低声道:“别多想。明日先看看李延德那边能不能再发现什么,过些时候再去头目府中打探罢。”
如今看来,暂时只能如此。他们现在下脚在阿苏林曾经做过乐师的那家酒肆后院。随着战乱四起,酒肆当家已然废弃这里,逃难去了。阿苏林默默站在既熟悉又陌生的萧瑟庭院里,目光透出几分怀念与涩然。
“明日一早,我准备扮作脚夫,先去东城那边找些活计。李延德的小儿子,以前就喜好玩闹,不是甘得寂寞之人,我会好好想办法接近他。”
阿苏林看他一眼:“你与我说这些作甚?”
国平顿了顿,低声道:“我虽不知你们回长安的目的,但……这些时日,也确实蒙你二人照顾。接下来的事情,可能凶险非常,你们……”
阿苏林看着远处幽暗的树影,忽而一笑:“金吾卫果然都是一群傻瓜。”
“你?”
“若是别人,这时候难道不该趁着我还有点利用价值,赶紧利用吗?至少我的消息灵通程度,你们打马也比不上。”
“……消息灵通,也代表着触手很广。越是这样,最后被一锅端的可能性越大。”
阿苏林嘲讽地看他一眼:“会为一个死去的人不顾性命者,照理说不该担心这种小事才对。你跟那个叫皇甫端华的红毛猴子可真像,不愧同为金吾卫上将军八重雪带出来的笨蛋侍卫。”
国平闻言脸色顿黑,咬牙切齿道:“你……你还认识皇甫端华?”
阿苏林转过身,径直往房中行去:“教我乐器和跳舞的师傅,与你那个小相好有着一样的名字。她说,她这辈子见过的,最笨最傻,却最让人见了就不由自主发自内心,想要开心微笑的人,就是金吾卫出身——名叫皇甫端华的红毛儿猴子。”
国平睁大了眼睛:“胡姬燕燕!”
阿苏林笑了:“我们这些在唐土逗留讨生活的大食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消息网和势力范围。恰巧与我有些交情的人里,总有那么几个喜欢夸赞夸赞金吾卫。我本以为,你们都是些讨厌的虚伪笨蛋……只是如今,既然帮上了,便一路到底罢。”
不知何时出现在院中的赫连燕燕站在国平身边,与他一起,沉默地看着那少年步入房门。国平并未看他,只是伸出手,与他轻轻交握。
“……谢谢。”异口同声的轻轻喟叹,刹那间散落夜色,只见少年身形一顿,也不知可曾听了明白。
三日后的午夜,赫连燕燕一身夜行衣,一动不动隐在窄巷深处。阿苏林与他一样装扮,皱眉道:“国平回去见不到我们,必要追来!”
赫连咬牙:“无论李延德的说辞可不可信,我一定要进去看看……头目究竟是生是死,今日我必须弄清楚!”
阿苏林叹了口气:“也罢。我只等你半个时辰。到了时候你还不出来,我便直接带姐姐出城,再不管你们了!”
赫连郑重点头,随即跃身而出,疾驰远纵,攀上了被树影掩住的院墙。那里正通后院。
阿苏林之前已经小心打探过一番,如今这宅邸中有不少兵卒看守,须得万事小心才好。
八重雪静静立在院中,直视被他阻在院墙之前的一十二人。一十二家卫,一个不多,一个不少,竟然都被安插在这座小院之中,当真令人胆寒。
黑衣劲装,个个目光森寒。
八重雪一点也不害怕。他只是慢慢抬起手腕,将刚刚从赫连燕燕那里得来的唐刀轻横身前,与他们僵持着。
“要去追踪,就请各位,从大唐金吾卫上将军的尸体上踏过去!”
相当凉薄的语气。那一瞬间,长安城破那日大明宫前傲立的红衣将军,似乎又回来了。
影卫眼睁睁看着赫连燕燕跃出视线,却谁也不敢妄动一下。他们是真的不敢。若八重雪真与他们动起手来,不说武功尽失曾被折断了手脚的人会是如何拼命法,单就伤他一分,他们也不用活命了,能立即自裁于少主面前,倒算他们走运。
家卫之首领上前一步,八重雪便后退一步,刀刃却越握越紧,手背更是青筋暴露。
那首领眸色一寒,森然开口:“公子小心……”
“你们都别动。”
八重雪看似沉稳地握着刀柄,但那首领立马便瞧出他手腕带伤,是有些微颤动。
他皱眉:“公子收刀吧,过去这么久,我们再追,也是追不上的。”
八重雪仍旧不放,只是后退一步,靠上墙根,冷冷盯着身前虎视眈眈的十二黑衣人。这是他唯一的机会,唯一的机会了……
“都给我退下!”
一声怒喝,只见锦衣男子大步走来,怒视着八重雪:“刚刚来者何人?”
八重雪近乎挑衅地看向史朝义,不发一言。
史朝义瞪视半晌,冷笑一声,纵身上前夺下唐刀,一把捏住八重雪的肩膀,疼得他不禁皱眉。
“你不说我也知道,”史朝义贴近怀中男子的耳垂,轻轻吐气,语调却是冰冷无比,“身形瘦小,面目清秀,轻功上乘,又与你八重将军熟识,冒死也要进来打探一番……你以为,我还猜不到他是谁?赫连燕燕是吧?”
八重雪不语。
史朝义抬首看向家卫们:“废物!让你们看守这里,竟然失职到让人来去自由?!好,很好……”
黑衣男子闻言皆跪倒在地:“全凭少主责罚!”
思量着如今人手不够,他们也确实因为八重雪阻挠才失职至此,他只好目光一扫,挥袖道:“罢了,暂且饶过你们。传令下去,全城搜捕前金吾卫长史赫连燕燕,还有前左金吾卫郎将,国平!”
“得令!”
“若有下次,你们就不用来我这里复命了,都回常山去,自入刑堂领罚。”
众人一阵寒战,皆领命退下。
史朝义转回脸看着怀中因肩周疼痛冷汗涔涔的男子,勾唇一笑:“赫连燕燕——来,八重将军,你倒是与我说一说,跟他聊了些什么?”
说罢手中用力,八重雪肩周骨骼竟是”咔咔”响动起来。
他疼得受不住,却还是断断续续开口:“无可……奉告!”
“很好,无可奉告是吧?”史朝义气急反笑,一把拖了人便往房中走去,“待得我将人抓回来,也由不得你们不说。”
八重雪惨白的脸在月光照映下更显一丝凄冷的艳色。
那些下人知晓今日之事不得善了,皆默默退了开去。
月色依旧,只是人心成魔。
赫连燕燕一出宅邸便拉了阿苏林疾奔,待到西市落脚之处,确定了无人追踪,这才放下心来。
只是不知八重雪用了什么法子才阻住追兵?
“燕燕!阿苏林,你们跑去了哪里?!”国平将他们抓入门中,厉声道,“未有计划便鲁莽行动,赫连燕燕,这才几年你就把金吾卫的本事都还回去了么!”
赫连只是脸色惨败,看也不看他一眼,更不肯开口说话。国平看向阿苏林,却见对方也只无奈耸肩,显然不明所以。
阿苏娜从楼上下来,轻手轻脚将他们几个引入后院的隐蔽的卧房。国平将所有房门窗户皆紧闭起来,回头一看,赫连竟是委顿在地,泪流满面。
回来的路上只顾着逃,却不曾说过话,如今瞧见赫连这个样子,国平和阿苏林姐弟都有些怔忪。
国平赶紧上去将人搂住,急急问道:“燕燕!怎么回事?”
赫连燕燕不停摇头,抬手推开国平,自己坐上卧榻,只是流泪。
“哭什么?”阿苏林不禁出言讥讽,“天又没塌下来。”
国平怔怔瞧着赫连燕燕,半晌,终是缓和了脸色与口吻,伸手抱了人入怀:“别哭。到底怎么回事?你看到什么了?听话,说出来,我们都在这里。”
燕燕又哽咽了一会儿,终是平静一点,轻声开口:“他没死……”
“恩?”
“武功,都废了。手脚也不灵便……瘦了很多。他还叫我不要担心,他还在笑。他说,他说没什么。其实我都看到了,一身的伤啊,手腕,臂膀,腿上,好浓重的药味……他怎么能忍受得住?!国平,”燕燕抬头,疯了般紧紧撰住男子的衣领,“我宁愿他死了!我宁愿他已经死了你明不明白?!”
国平听了半天,一把将燕燕扶住:“你是说,头目没死?”
燕燕面色惨然地不住点头。
“那,那他还在将军府里……难道,头目就是连江?!”
燕燕将国平一把推开,缩入了床角,也不哭了,只是一抽一抽地说着话:“你们知道么,史朝义是个畜生。他是个畜生。头目被他给毁了,毁了……那么骄傲的人……怎么能忍着?我看了好心疼……浑身是伤……手脚都断过,而且不止断了一次,没好好休养,怕是一辈子也用不了刀剑……”
国平被他的话惊得整个人怔住。阿苏林与阿苏娜也是如此。他说的是谁?赫连燕燕在说的人是谁?是当年那个骄傲美貌的红衣上将军?
这不可能。
绝不可能。
到底还是国平先清醒过来,他慢慢接近赫连燕燕,轻轻擦去他眼角泪痕,沉声道:“燕燕,清醒一点。活着就好,无论怎样,若死了,就当真什么也没有了——”
“我宁愿他死了。”
“说什么胡话!”国平低喝,“你当真想看见头目待在黄土之中?!”
燕燕抬头,倔强地看向国平:“可是他这样生不如死!他,他只是为了那一点念想才活到今天……一定是的。师夜光如今,如今在新皇上那边……他也许还不知道……”
“既然明白,就不要说他生不如死。”国平看着他,语调是前所未有的严肃,“这是头目自己选择的。现在既然我们知道了,就应该想想我们怎么把人救出来!”
赫连燕燕默然不语。
半晌,他抬起头来,眼中已没有眼泪。
“好。不只要救他出来。国平,我要将史朝义挫骨扬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