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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肠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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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潮水般汹涌而至的记忆终于缓缓退去,醒来已是月上中天。
“公主殿下醒了?”床边站着的一排宫女们似乎还没反应过来,齐齐瞪大眼睛看着我。我只得咳嗽了一声。
“呀——太好了!”宫女们大舒了一口气,不由自主地欢呼出声,为首的名唤青鸟的宫女立刻就吩咐一个梳着双髻的小宫女:“青雀,速速告知皇上。”
青雀应了一声就走。青鸟又领着众人上前跪倒:“殿下,外头已备下殿下所喜的几样吃食。”
我微微动了动手指,立刻就有人出去抬上一张大案来,上面有数十个各色花式的大食盒,揭开皆是热气腾腾的各色山珍海味的摆了几十样。
我冷冷地看着宫女们忙忙碌碌,看样子我昏迷的这些时候她们都是昼夜守着的,而且这伺候的规格明显已经超出了一般公主所应得的规格。很明显,南清謌是把我这张牌看得极重的。
而且那天我和玉卿卿风清婉她们撕破脸,按道理说南清謌和玉卿卿应该会以此为借口撕破他们两口子表面上的那种和平关系,玉家和皇室之间的争斗不可避免。但看上去怎么还是风平浪静的?而且我作为玉家潜在的最大威胁、南清謌最大的王牌居然还活得好好的?——难道说南清謌已经把玉卿卿和她娘家那一派的人摆平了?——玉家可不是这么简单的角色啊——这里面到底有什么阴谋?
“殿下想要什么吃食,用手指就好。”一切准备妥当的时候,青鸟很贴心的小声说。
我随手指了一碗汤来让她伺候我喝,心想吃个东西都那么麻烦,其实老娘只是想喝口水罢了。
“皇上驾到——”门外太监尖细的声音响起。
我想爬起来,无奈这身子瘫软得仿佛不是自己的,只得对进来的南清謌点点头算是见礼。
南清謌并不计较,袍袖一挥:“上前请脉。”
“是。”他身后突然冒出一群太医,青鸟忙放下纱帐,把我的手上的镯子退了放在帐外。
“公主凤体已无大碍,只是接连昏迷了七日不曾进食,身体已是极度虚弱,陛下若想……恐怕……”太医颤颤巍巍的声音在帐外响起。
七日?我心下一惊,我见玉卿卿她们那天是初七,那今天就是——
“朕问你,有什么方法能让公主出席明天的大典?”尽管南清謌竭力按捺住情绪,但我仍能听得出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这个——”太医们沉吟了一会儿,齐齐以额触地不起,“陛下,办法倒是有,但……陛下三思!”
“说来朕听听。”南清謌语气有些不耐。
“太医院里有一种叫做‘马卡纳’的丸药,产自暹罗。服用了之后,无论人身体原是多么虚弱都能迅速恢复如常。只是这种状态保持的时间只有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南清謌似是想起了什么事情,颇踌躇了一会儿,“罢了,两个时辰也算够了。”
“陛下!”太医们又磕一头,声音颤抖地说,“这种丸药服用了之后会让人产生幻觉,使人迷失心智,到时候做出什么事情来,是谁也无法预料的啊!而且此药服用的量也是极难控制,稍不注意就会使人全身气血逆流,狂性大发而产生不测啊!况且此药对人的神智的控制能力也是极强,公主一旦服用,很容易产生对此药的依赖,一旦停服后果将是不堪设想啊!陛下!”
长久的沉默,看来南清謌也很难做出这样的决定。
“让我……用……”我艰难地张嘴说。
屋内的一干人显然听到了这句话,太医和宫女们都面面相觑,南清謌摆手示意他们退下。
“公主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南清謌那双充满寒意的眼睛透过纱帐紧盯着我。
“能……找到……雷霆吧……”我喘着气说。
南清謌身子一震,掀开纱帐看着我:“你想杀了他?”
我冷冷地笑了:“杀他……我做不到……我只想……让他……肠断……”
南清謌看着我,凝眉不语。
我挑衅地看着他:“皇上,您自从……找我回来就……该有这样的觉悟——您若是……后悔……现在就可以杀了我。”
“后悔?”南清謌蓦地笑起来,喃喃:“我不后悔……不后悔……我受够了……受够了……”
他笑了一阵,渐渐回复了清明,对着我俯下身来,温柔而残忍地:“来吧,让我们来好好计划一下……”
我闭着眼睛听着他的低语,沉睡已久的记忆却一幕幕在我的眼前浮现。
……十五岁的雷霆,在听了我“我长大了要嫁给你”的话后,面红耳赤的样子;
十八岁的雷霆,满身鲜血仍旧紧抱着我挥剑砍下最后一个刺客头颅的样子;
二十岁的雷霆,想带走我却被我以“留下来陪姐姐”为由拒绝后错愕而担忧的样子;
二十二岁的雷霆,听到我频频提起方曼之后皱眉恼怒的样子;
……
二十八岁的雷霆,在看见我冲进来的那一刻,脸色惨白的样子;
是你杀了姐姐……是你……
是你夺去我最后的亲人……那个最爱我的人……妩月……
原来我以前关于过去的记忆,全是属于我所看到的,关于妩月的记忆。
我成了妩月,而妩月却忘了我。忘了这个她以生命来保护的人。
同时,她也忘却了那个亲手杀死她,伤害了她最在意的妹妹的人。
怎么能忘!怎么能忘!
姐姐……原谅我不能像你所期望的那样平静地生活……我的命注定是颠沛流离,不得善终的……
请允许我……为你报仇。允许我……亲手将自己的情郎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尽管……我也会为此肠断。
***
透过红色的霞影纱看去,满天满地都是炫目的红。
一如十年前的那日,漫天的红色,满身火红的姐姐犹如浴火凤凰般,从南堤上纵身跃下。
然而她并不像人们相传的那样,从容而坚决地奔赴那场华丽的死亡。她衣衫凌乱,紫红色的血从她纤细的脖子上涌出,脸色青白有如鸭蛋壳。她长年犹如古井般平静的眼睛在那一瞬亮得可怕,隐隐地含着毁灭一切的疯狂。
“……哈哈哈哈!一切皆是命,也罢了,也罢了!哈哈哈哈……”她笑着,笑声凄厉而绝望。她摇着头步步后退,退到南堤边上略站了站似乎在等什么人,然后往后一退——
“轰——哗——”潮水铺天盖地而来,瞬间吞没了那朵血色莲花。
她最初也是最后的恋人抛弃了她,听任她嫁给皇帝,甚至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也不曾出现;
她最信任的朋友背叛了她,亲手用三尺宝剑将她送进了地狱;
她最疼爱的妹子刻意忘记她,在她死后以她的名义心安理得的生活了十年。
怎么能忘?怎么能忘!
怎么能忘!怎么能忘!!
怎么能忘!!!怎么能——
一只苍老的手掀开纱帐伸了进来,是安德全的:“这是万岁爷吩咐老奴给公主的,公主只要攥在手心里,到时候公主若是感到控制不住自己了,就使劲捏一下就缓过来了。”
倒是个不错的主意,我冷笑着接过那柄锋利的小玉刀:“有劳公公了,替本宫转报陛下,本宫必不负陛下期望。”
安德全的手收了回去。
“等等!”我突然叫起来,头疼欲裂,声音也变得沙哑,“安公公……请把这个交给……雷霆罢。”说着便从怀中掏出半块玉珏来。
——那是入宫前一个神秘人塞在我房间的窗户下的,上面刻有雷霆的生辰八字,和当初他给我看的那块一模一样。
是的,从那时候开始,我就明白了,也许我这一生,从来没有真正逃离过权力斗争的阴影。十年一觉朱楼梦,最终只是一场幻灭而已。
“咚。咚。咚。咚。呜——”离清妃祠越来越近了,已经能够清楚地听见那儿沉闷的击鼓声和号角声。
我把玉刀攥在手心使劲一捏,锋利的刀片瞬间割开了我的手掌,刀片里又弹出一排倒刺勾住了我的血肉,倒刺上不知被抹上了什么药,更使手上的痛苦有如烈焰焚身。
南清謌啊南清謌,你真是——一辈子都不让自己好过啊!巨大的痛苦稍稍缓过去后,我揩了揩嘴角咬出的血,露出一个嗜血的笑。
“请公主下轿。”外面的一干宫女太监齐齐跪倒在轿子两边。
我站起身来,一个执事太监打起帘子,我缓步而出,旁边有青鸟和青雀走上前来,替我牵着礼服的裙摆。
手上的鲜血沿着刀刃流下来,一滴一滴地落到红地毯上,很快消失。
身体今天是特别的轻,仿佛一伸手,袖子一抛,人就能飞起来似的。对,就像这样,那些戏上唱的,袖子一抛——
“……君不见,锦绣河山已半残,将军空老大散关……”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自继大统至今已有二十载也。国运不昌,皇室倾颓,异族耽耽,至于今日……”
……该跪下了,都跪下了,是谁还不知好歹,还在咿咿呀呀的唱着那段《惜江月》?也不怕皇上恼了揭了你的皮……还在唱……还在唱……
长长的水袖一甩,血红色的身形一转就是一个决绝的背影,带着绝望的微微喘息,念:“昏君,你荒淫无道,如今已是无药可救了也——”
……无药可救了吗……是啊……南清謌为他的野心和残忍付出了毕生的代价,勉强撑着只是挨时日罢了……我又何尝不是……为了自己的仇恨要亲手毁掉大乾的希望……也毁掉了自己的一生……大乾又何尝不是……宫斗……朋党……战争……求和……无药可救了啊……无药可救了……
“……眼见着大厦将倾栋梁断;眼见着貔貅百万入散关,不由得我弱女子泪雨阑珊……”
“今有民女李岳氏,乃故孝隐太子之女也,归宁末年夺宫之乱后流落民间,今已二十载也……”
南清謌你在干什么?你不是说你不会公开我的身世吗?公开了只会暴露你当年的阴谋啊……哈……你真是疯了……疯了……我们都疯了……
“……滴不尽脂泪相思抛红豆,看不够花荣花谢花满楼,等不及千帆过尽黄昏后,青丝不胜玉搔头。”眼波流转,长长的水袖遮住素颜,念,“方郎啊,奴已等不得你——也——”
等不得了,等不得了!既然我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就尽快做个了断罢!管他什么江山社稷,这皇帝谁愿做就做!我只想尽快地做个了断……
南清謌你真是疯了……居然答应我这样的请求……还给我一把刀……这样锋利,定能一刀结束你的痛苦罢?也能一刀了断我欠下的所有罢?只是……那些锋利的倒刺勾在心里会不会很痛……我不想这样痛苦的……死在他面前……
“……今立康临公主为皇太女,下降镇国大将军,殿前都指挥右使、秦国公方君彦,钦此。”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群臣齐声而跪,山呼万岁。可是谁有知道他们心底是否真正服气?我已经嗅到阴谋的血腥气了。甄纪那老狐狸领口露出的一点白,里面大概是穿着软甲,这老东西原是武将出身,在禁军中还很有一些势力呢,他还会甘心听任南清謌把权力交给方家?玉卿侯刚开始我差点没把他认出来,阴鸷冷静,完全看不出当年风流公子的一点影子,虽说前一阵子南清謌借着和谈失败把他贬了官,但忌惮玉家的势力,到底也没敢狠收拾,他现在还做着礼部侍郎,负责整个大典——或许这就是玉家和南清謌交换的条件之一罢?我实在是想不出南清謌还有什么另外的砝码用来交换我的安全了;江襄据南清謌昨晚说是官复原职了,但我还没看到他,想必是在狱中吃了不少苦头还没好——不知道没他在这江派的人会不会听话,话说回来南清謌和方曼之都要靠他们这帮子人支持呢——风、雷两家已经失势,况且风家不见得会帮南清謌;花家的势力是早就灭了的,剩下的那个花诚也成不了什么气候——现在就只能靠江家和方曼之手下那半支禁军了,但要是他们看到我刺死南清謌后会不会哗变?这可难说——
“请公主上前接玺绶。”耳边传来安德全的声音,我站起来,把玉刀在手心里使劲一勒,缓步朝南清謌走去。
南清謌微微笑着,我走到他面前,听到他微弱的声音:“来吧,孩子。”
我毫不犹豫地用他给我的玉刀刺进了他的胸口,这时我看见了他的眼睛,深秋的阴霾在他的眸子里投下了大片的阴影,里面有什么情绪在激烈地变幻着,波涛汹涌如同这涨潮时节的清江。
轰——哗——轰——
那样混浊的、激烈的、充满着暗流和动荡的潮水,犹如他眼底的阴谋。
“啊————”我终于失控地尖叫起来,飞快地拔出了玉刀,疯狂地在开始混乱的人群中寻找雷霆的影子,南清謌说他会站在武将行列的最末端,见到皇上被刺会立即冲上来——他一直都是那样忠诚,尽管他一再被猜忌和伤害,但忠于皇室始终是他不变的信念。
雷霆你看到没有?我现在毁了你的信念!就像当年你为了你的信念毁了我的亲人和人生一样!你看到没有?我不但要毁了你的信念,我还要毁了你的爱人——但愿我还有这个资格……
“……啊,痛煞奴——也——”漫天血色水袖狂舞,被这片血色红云紧紧裹住的女子在疯狂地旋转、旋转,漫天的红以她为中心向四周飞溅开来,一如我身上正四处喷射的鲜血。
然后片红云慢慢地落下去,犹如盛放到极致却突然凋谢的木槿花。
看到了么……雷霆……这就是《惜江月》的……结局……
繁华落尽,该是谢幕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