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家小姐》johnsoncat温小白

1、楚惜婷

　　楚惜婷不很美。
　　但足以让人印象深刻得惊心动魄。
　　见过楚惜婷的人，不论男人抑或女人，大多这么评价。

　　身材不算高挑，但骨肉匀称得恰到好处。
　　五官随楚家老爷正廷——双眼皮，挺鼻梁，面部线条却出人意表的柔和得稚气。据说楚老爷年轻时，可是人堆里扎眼的美男子。楚惜婷的脸和楚老爷13岁上下的老照片别无二致。然而，这样的相貌于男子来讲是求之不得的精致细腻，于女子而言，固然谈不上不清秀标志，却多了英气，少了娇媚，实在算不得传统意义上的美女。

　　楚惜婷的独一无二之处在于肤色极白，细腻得如同一匹好绸。身架子总像是还没有完全发育舒展开来，自有一种少年般无关乎性别的奇特柔软与韧性。尽管早过了生长期，却总让人产生还会长上一长的错觉。

　　总而言之，这是个西洋画儿般生动，又毫无矫揉造作之态的纤细瓷人。上海滩的公子哥儿们心照不宣的认同，却只敢在暗地里传说、远处观望的顶尖美人儿。

　　楚家的下人们常私下说，“这要是个少爷，啧啧，不定是怎样出类拔萃的风流人物。可惜生做个女儿，成不了大气候，将来还不知便宜了哪个有运气的败家子。”

　　这话自然不敢传到楚老爷耳朵里去，就算传到楚正廷耳朵里，他多半也会暴跳如雷的嗤之以鼻。
　　楚老爷对这女儿可是爱得很。

　　楚惜婷尚在娘胎之时，楚老爷便在三朋四友间夸下海口——“若是个女儿，定要像男子般教养。书读得再多、见识再高也不为过。日后断不靠父母夫婿，自能担一方天地。”
　　楚家一干亲戚认准楚正廷被所谓“新思想”熏坏了脑子，纷纷抱着看笑话的心态揶揄道：“呦，看来不是个卓文君就是个花木兰了。”

　　楚正廷其人读书不多，在洋学堂也只念到中学。当年本一心留洋，奈何老父猝亡，只得早早操持起家业。待到钱庄生意越发好转，娇妻在怀，又送得两个妹妹出阁，想再续前梦，却发现早已是力不从心了。

　　和大多数父母一样，楚正廷自然而然的把希望寄托在了下一代身上。

　　二十一岁娶了太太陆漫青，可恨是旧式的娃娃亲，但万幸楚正廷并不如何抵制反对——婚姻于他而言，只是一种家族义务罢了，至于和谁尽这个义务，他很早就清楚自己没有选择的权利。婚后虽谈不上如何夫妻恩爱，也算是相敬如宾，琴瑟和谐。
　　美中不足的是，身为楚家担付传宗接代大业的独子，婚后七年间太太却一直没有生养，这在楚家可是件了不得的大事。于是在其母楚老夫人一哭二闹三上吊，长期坚持不懈的训斥威胁后，楚正廷终于不情不愿的接了个姨太太玉鸾进门。第二年又从苏州远亲顾家收养了个父母双亡的男婴立言，却不肯给这个“儿子”改姓，说是等到实在没有儿子再改也不迟。

　　顾立言的姓一辈子都没有改过来。因为就在他进楚家门的这年秋天，玉鸾给三十岁的楚正廷生了个儿子。此子即是楚老爷唯一的亲儿子楚惜云。
　　楚惜云的诞生是当年的头等大事，楚老太太的高兴自不必说，就连楚正廷本人对这个小婴儿也是爱不释手。玉鸾在楚家的地位从此母凭子贵，大有几乎踩到陆漫青头上去的势头。然而，这个势头也就止于“几乎”。其一是因为生儿子难产要了半条命，落下隐疾，此后再无法生养；至于其二，就是后来出生的楚惜婷。

　　幼年时的楚惜云极为受宠，模样儿也乖巧，性子并不如何顽劣，奈何不是个读书的料，为这点不知挨了楚老爷多少责罚。
　　本来楚正廷也打算认命了，不再逼小儿用功，只一味放任着就是。哪知好巧不巧，正房太太陆氏居然怀了孕，在惜云三岁的时候给楚正廷诞下了掌上明珠楚惜婷。

　　比起长子惜云，惜婷明显和楚老爷幼时更为相像，且更为聪明伶俐，故甚得楚老爷欢心。遵循之前楚老爷放出的当男子教养的豪言壮语，楚惜婷小时做西式男孩儿打扮，被唤作“惜廷小少爷”，跟着惜云、立言一道在家庭教师启蒙下读书习字。
　　不负楚老爷期望，历任家庭教师对粉雕玉琢的“小少爷”均是赞不绝口，说是天资不俗，日后是个做学问成大事的料。得意之下，楚老爷也不忘嘱咐伺候的一干人等切不可对“小少爷”太过娇惯，万不能像惜云般养得如同柔弱的深闺小姐，倒是忘了这“小少爷”本身实则就是个小小姐。

　　楚老爷一熏熏然，连呼朋引伴推牌九、俱乐部玩□□都带着这宝贝“小少爷”。直到太太义正言辞的训戒：“女儿矜贵，不好带着出去让人乱看。知道你交往的大多是些正经人，可万一被那些个不三不四的东西教坏了，才苦了惜婷。”一番醒觉检讨之后，楚老爷毅然悔改，乌烟瘴气的交际场合是决计不带孩子们去了，但马场的骑马不在禁止之列。

　　楚惜婷十一岁，被迫不及待的楚老爷送进了洋学堂，且是当时新兴的男女合校。
　　此举老派世家出生的楚太太刚开始是坚决反对的，说：“好好一个女儿家，就该进个规规矩矩的教会女校，学着恭顺贤淑。在那种男孩子一大堆的学校里，学不到什么规矩是小事，沾染些什么乌七八糟的是大事。”
　　玉鸾也在一旁添油加醋，“女子无才便是德，惜婷的字儿认得够多了，这个学上不上其实无所谓。老爷你看看，我和太太的几个牌搭子，有几家的小姐是正正经经读什么书的，不过是在学堂里染染洋墨水儿，了不得送出洋去练练洋话，也就是说起来有个才女的名儿好听些，以后给夫家多长点子脸面。咱们这种富贵之家，随个大流也就罢了。去那种男的女的混在一起的鬼学校，不定最后让人家看笑话。”

　　楚正廷勃然大怒，喝道：“混账！我早知道你们会说这些混账话！女校里学得到什么东西？不过是随便糊弄下家长罢了。再说，一群女人叽叽喳喳闹腾的地方，除了爱美比漂亮，勾心斗角之外，还能有什么好？成天价面对你们两个见识短浅的妇人也就罢了，还要把我的惜婷也弄成个不学无术的小花架子？”
　　稍停一会儿，又转向太太，语重心长的说：“太太啊，你是知道的，立言读书是极好，可毕竟只是养子。至于惜云，唉……不说也罢，要是在这上头有一点点天赋，或者性子刚强一些，我也就不会把心都放在婷儿身上。让孩子多长长见识，日后对我们家的生意也是个有力的帮衬。再说了，如今时局不稳，人心散乱，哪一日你我不在世上，她总也有点儿本事傍生，凡事能像男儿般拿个主意，不让人当一般弱女子欺辱了去。”

　　楚太太细细一思忖——惜云明面上喊着自己妈，但毕竟隔了一个肚皮。加之是楚家独子，注定就算庶出也是以后楚家动摇不得的“当家人”。自己虽是正房太太，奈何只得一个迟早要送出去的惜婷。如今老爷这般珍视，惜婷又这般争气，先不论以后嫁个人中龙凤的姑爷必不在话下，听老爷的口气，让女儿日后在生意上“帮衬”，竟隐隐有要惜婷参与执掌家业的意思……
　　当下软了口风，“也罢，我说什么老爷你也是入不了耳了。孩子大了，我总不能一辈子管着。只一句话，请两个哥哥看紧点儿，莫要跟着小子们胡混，更不要受别人欺负。”说罢，望着一脸喜色的楚正廷，又话里有话的瞟了一眼刚才突然跳出来“帮”自己的玉鸾，“玉鸾你也看见了，日后老爷要惜婷‘帮衬’他哥哥生意，可不是我们两个女人拦得住的了——让他们父子、父女几个闹腾去吧。”
　　玉鸾闻言一愣，脸面上开花儿似的附和着说笑，一双手却在暗处把紫红丝绒旗袍下摆紧了又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