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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又见灵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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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守着暗道的妖兽吗?
兰芜不觉后退了一步,紧握住手中逝川剑。与此同时,庞大的身影从暗处缓缓移出。那巨兽看上去身形像是一头牛,四足仿佛马蹄,项上却生着一张人脸,暗处辨不清容貌。更好笑的是,那怪兽发出的嘶吼声听起来竟像是婴儿啼哭,与浑身散发出的阴冷气息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
“窫寙【yàyǔ】![注:(少咸之山)无草木,多青碧,有兽焉,其状如牛,而赤身、人面、马足,名曰窫寙,其音如婴儿,是食人。——《山海经北山经》]”兰芜却没有什么讥笑的兴致,皱紧了眉头。想不到,居然会在这看似防守松懈的地下暗道中碰上典籍中记载的食人恶兽;更想不到的是,这头据说极为桀骜凶恶的怪兽,如今竟像看门狗一般缩在暗道中,不知究竟是谁有如此能耐,将恶兽驯服至此。
感叹过后,兰芜不得不静下来仔细思量眼下的形势。且不论两个岔路该如何选择,单是窫寙兽对自己就全无好脸色,怕是不肯轻易让路。仅凭如今的三四成内息,与这个恶兽在狭小地势中近身搏斗,擅长远距离战斗的自己已是落了下风。若是长时间缠斗,这恶兽心智低下,容易焦躁,说不定有一丝希望。
兰芜脸色阴晴不定,数息之间心绪万端。两两对峙之时,窫寙兽却早已不耐,又发出几声婴儿般的声音,碧色双瞳中冷光闪烁,便作势要扑上来。兰芜不慌不忙地侧身一跃,堪堪擦过窫寙兽,顺手将剑递向恶兽后颈。不料那窫寙颈上皮毛竟出奇的坚厚,兰芜试探性的一剑不曾伤得它半分,反而震得她右手一麻。见它又要转身回咬,兰芜急急提起身形从它头上掠过,险些被扯住衣袖。她转眼间落在三丈远处,刚刚站稳,左手便熟练地结印施术——
“冰封!”随着兰芜口中低低唤咒,窫寙足前光滑的地表突然凭空生出三根冰柱,犹如一道门将一人一兽隔开。窫寙的脑袋还保持着前冲的姿态,差点被由下而上长出的尖锐冰柱刺穿,又气又急,嘶吼不已。它不耐烦地转了几圈,忽然后退三步,直冲过去,竟生生撞断了三根冰柱。破碎的冰屑四散飞扬,没多久就消失无踪。
兰芜本想借此机会放出炎雷破去窫寙的防御,然而刚开始念咒诀,窫寙就冲破冰柱向她直冲过来,她不得不停止施术,提剑阻住来势。
窫寙原本就是灵物,虽说心智低下,到底看出面前这个不速之客是使用术法的高手,再也不敢让兰芜脱离自己的攻击范围而有机会施术,所以尽管兰芜一而再再而三地挥剑攻击,窫寙也只是仗着防御力极强的皮毛硬承下来,再伺机反扑。饶是它皮毛再厚,也被兰芜灌注真气的逝川剑刺破了几处,痛得它每每悲鸣,却丝毫不敢后退闪避。
兰芜对付那些自作聪明的江湖中人倒是不费吹灰之力,然而面对这只认准了不闪不避只顾攻击的恶兽却着实大伤脑筋。她的剑法本是以轻灵见长,但对这“皮糙肉厚”的窫寙,似乎狠辣刚劲的招式更有效些。再加上窫寙一心只想阻止她通过,哪怕直接被剑刺中也坚决不退让,一人一兽就这么一来一往,不知互相拆了多少招、斗了多长时间。
窫寙左右腾挪间已见颓势,兰芜在这种简单来去的消耗战中虽然完全不耗内息,但体力上却早近极限,暗自吞下了不少补充体力的丹药才支持下去。正嗟叹着不知要持续多久,窫寙兽忽然长长地悲鸣一声,猛地收住四蹄,身形一震,那张面目不清的脸霎时间紧皱成一团,仿佛极端痛苦。
兰芜不知这变故从何而来,也定下身形,才听得从来路上传来阵阵清脆的铃声。这听来普通的铃声似乎对窫寙有着某种威慑作用,刚刚还凶神恶煞的恶兽不仅不再攻击,反而一步一挪地后退回去。
没多久,窫寙兽便退回阴影中,不再出现。与此同时,铃声戛然而止,这一场恶战结束得稀奇,唯余下亡灵“吱吱”叫声的阴冷暗道一瞬间有些森然可怖。
恐怕是这窫寙兽的主人来了!兰芜心神一震,急忙转身——
一个玄衣峨冠、长身玉立的优雅男子静静地站在暗道中央,惨白的火焰映着他的眉眼,反倒柔和了些。他嘴角噙着一丝笑意,眼神清明:
“兰姑娘不愧为巾帼英雄,当年降伏这窫寙朝廷可调用了千名将士,姑娘只身便几乎斗败它,着实令祁某大开眼界。”
祁涵清和兰芜一前一后,转身入了右边的岔路中。
思量着祁涵清方才的解释,兰芜不由得有些懊恼。这位白霓城主果然是窫寙兽的主人,但是驯养窫寙却是靠种下蛊毒,借手中金铃控制它的行止——想必早在自己动手前,祁涵清已经知道了她的动向,并且示意窫寙兽加以攻击。可笑她还以为自己的行动神不知鬼不觉,看来离开江湖三年,连最基本的“行动隐秘”也做不到了!
至于为什么要放她进来,甚至主动为她带路——从第一个岔路开始,接下来的暗道不停地出现岔路——祁涵清只是说,到时候她自会知道。
到什么时候呢?
兰芜对这位风度优雅的城主印象并不好,源于三个月之前在江阑苑,祁涵清对北阙阁言辞极尽讽刺之意,甚至为此与化名苍崖的慕生尘起了争执。那么,极端痛恨江湖的人今日却对自己这个江湖中人好言相邀,只能解释为她对他而言有什么利用价值。仗着自己一身武艺,兰芜面上也不动声色,将计就计只管随着他一路向前。
经过的岔路却是越来越多。多亏有祁涵清带领,兰芜为了记下来路甚至偷偷沿途布下“化虚”术法。“化虚”一旦布下,便会在施术的路途中散发出施术者本人才能闻到的气味,而至于是什么气味,则与施术者所修灵力的性质有关。这种小法术消耗灵力极少,但它的强弱却可以反映施术者现存灵力的多少,因而大多数术士为了防止被别人看出力量多少,几乎是不会施用的,除非遇上特殊情况——譬如面对这种迷宫一样的暗道。
“怎么不说话呢,”祁涵清温和的声音忽然响起,惊得兰芜猛然抬头,却见到对方根本连头都没回,“在想什么吗?”
兰芜一愣,随即故作懊丧地回答:“呵,没什么。只不过想到,那窫寙是被你用蛊毒动过手脚的吧,食人恶兽的力量可不该只有这么一点。要不然,我一介女流,哪里敌得过千名将士才能降伏的恶兽?”
“兰姑娘果然聪明得很。不过即便如此,姑娘的武艺——”
“城主这样戏耍于我又是为何呢?不会只为看我的笑话吧。”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兰芜毫不犹豫地打断了祁涵清,言辞中半点情面也不留。
那个颀长的身形倏然一滞,似乎有些惊讶,良久才恢复平素优雅接口道:“祁某自然不敢如此唐突。只是有些好奇,传闻中与北阙阁主慕生尘比肩的寒玉姑娘,究竟有几分手段。”
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女子的武艺与当年他所见的慕生尘难分伯仲,更令他难以置信的是她居然能如此娴熟地使用术法。饶是他这样的外行,也不由得重新思量灵修的那句话了。
“当年南疆一战,寒玉虽未直接上阵冲杀,却是整个北阙阁的中流砥柱。凭她的一己之力,便破了我教的大多术法,包括祭司独苏和家妹联手布下的曜灵血阵。”那个容貌尽毁的男子如是说。
思及此,祁涵清忽然淡淡问道:“我很好奇,兰姑娘布下的‘化虚’,散发出的是什么气味呢?”
“你知道‘化虚’?”兰芜反问。仅凭感知,她断定面前这个举止风雅的城主几乎没有灵力,决决不可能看出她在布“化虚”术法。先前听说他运用蛊毒,兰芜便已心生疑虑,莫非——
“兰姑娘莫要多心。只是在下的一位朋友第一次来的时候也曾布过‘化虚’,故而听他讲过有关的事情。我记得,他说他布下的‘化虚’,能散发出沧江的阴湿水汽。”
“沧江?!”兰芜脱口惊呼。
水气弥漫的汹涌沧江,高大的桫椤树,缠绕着水魅的溪边藤萝……会是那个人吗?
兰芜忽然觉得前方的某处,有一种熟悉的灵力低声呼唤着自己……熟悉得,令她有些畏惧。
“他就在前面,我们很快就可以见到了。兰姑娘还不曾回答我的问题,你究竟能嗅到怎样的气息呢?”
祁涵清温润的声音仿佛飘到了浮云之上。兰芜没有回答,只觉得脚下漫长的暗道似乎是在带着自己回溯过去,而尽头那扇门后隐藏的东西,能够翻覆她如今所以为的一切真相。
纤细的手指飞快地开合,略微颤抖,在身侧打下一个透明的咒印。兰花的清雅芬芳悠然弥漫,然而唯一能够嗅到的人却全无欣赏之意。
暗道尽头,沉重的石门缓缓打开。兰芜微微眯上了眼睛——石门那一面的光线比外面亮得多,好一会儿她才适应了内部石室的明亮。
石室四壁嵌着和暗道中相同的油灯,唯一不同的是暗道中白色的封印变成了黑色的咒文,绘满了四面墙壁。屋顶是一整面平滑的白色石壁,隐隐有光华流动;而地面却是一块块普通的黯淡石板,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石室中央,就地开着一个内径两丈多的池子,池中注满了鲜红的液体,兰芜用灵力略略感知,惊觉其中满是怨力。池子上一尺处浮着一个同样大小的金色轮盘,缓缓转动——但这轮盘并非实物,全是金笔绘出的繁冗咒文,由于灵力的注入得以限定在这一范围内而不消散。按理说,如果只是咒文的话,应当只有薄薄的一层,但此间的咒文却似要突破那一层限制,挤出一层空间来!
而布下这个包含巨大力量的阵法的,应当就是背对着自己、立在池子对面的那个人吧。
那个人披着黑色长袍,孤独地站在那里,看角度是在凝视着角落里的油灯。他看起来异常萧索,与整个石室中妖冶而诡异的氛围极不协调
那样熟悉的背影!
兰芜蓦地乱了气息……果然是他,可这样前来,又算是什么呢?
“兰姑娘,不打算进寒舍一聚么。”
——还是同样不温不火的口气。一如当年在丹穴山的竹楼上,青衣男子搁下笔,低头看着刚刚绘完的图画,微笑着问她:“阿芜,看我画的凤鸟……和你说的一样么?”
宛如旧日的斜风细雨穿透了重重的岁月,轻轻拂过她的眉梢。
他的话语中总是带着宗教般宁静祥和的气息,如果……如果刻意忽略掉语气中若有若无的生疏。
这一瞬间,兰芜仿佛忘记了几年来的所有恩怨纠葛,忘记了眼前这个人是敌是友,甚至忘记了方才对石室中包含着可怕力量的阵法的忌惮。
她几乎是不假思索便踏入了石室:“灵修!是你吗……你还活着,太好了。”
三年前,南疆之战尘埃落定后,是她私自放了灵修。但她心知中原武林向来敌视修习术法和巫蛊的南疆诸门,所以一直以来,她都暗暗担心灵修能否逃过其他门派的堵截。以至于,在地道中感知到灵修的灵力,她甚至有过一瞬间的恐惧——既不知若暗道尽头不是他,自己会有多失望,亦不知若暗道尽头是他,见到他以后自己该以何种身份面对。
一开始,兰芜和灵修是交情甚笃的朋友,却因为一场意外的刺杀,使得兰芜加入了北阙阁,成了你死我活的敌人。偏偏两人又都重情义,尽管可以对另一方的阵营毫不留情地屠戮,在生死关头却都放过了彼此。
到底算是朋友,还是敌人呢?
“自然……兰姑娘还记得分别时所说的话吧。”像是猜到了兰芜心中所想,灵修缓缓开口。
兰芜脸色顿时僵住,心下一凉,不由得苦笑——她当然记得,在沧江边替灵修解开枷锁后,她便说,此生若是再见面,当以陌路处之。
如今,可不是应验了么!
她神色转了几转,换上了清冷的表情,口中却不甘地讥讽道:“我道在这祁府中为什么总是梦见、想到南疆种种,原来是受了瑶光教教主的灵力影响——想必蛰伏三年,功力增长不少吧!怎的连面都不敢露了?”
意外地,对面萧然而立的人似乎难以启齿,许久不曾出声。倒是站在门外的祁涵清开口道:“灵修兄,如今已是容貌尽毁,只怕见不了兰姑娘了。”
想起白天听闻的种种,兰芜有些懊丧自己的一句气话竟戳到了别人的伤口,又气又恼,正不知如何接下去。幸而灵修此时却开口了:“不改变容貌,便离不开南疆。”
“那你为何不易容?”
灵修苦笑一声:“兰姑娘莫非忘了,当时我的灵力已经枯竭,又是重伤在身,根本无法用幻术易容,要寻那些武林中人所用的人皮面具又断然没有门路。最简单的,莫过于找些剧毒草药,毁了这张脸了事。
“后来我仍旧支持不住,顺着沧江漂流而下,醒来时才知被城主所救。此后,我便随着城主来到这地下石室中,为他所用,算是偿还人情了。”
灵修淡淡地叙说往事,仿佛那段惨痛经历并不是发生在他身上一样。明明室中无风,四面油灯上的火焰却微微地颤动,有如平静无波的语气下掩藏的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