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月空悬》漓疏

6、六

　　斜阳渐渐西落，天地之间一片血红。
　　姬冷月回到驻扎地，只见主张前站着一个人，他的影子被夕阳拉得细长纤瘦。他垂着眼睫，像是在等人，睫毛在如玉的脸颊上投射出浅浅的暗影。他的身材瘦削，配上广袖长襟的大袍，竟有种奇异的萧瑟和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温润如玉。他似乎是察觉到了姬冷月的到来，于是轻轻偏过脸颊，只转过很小的弧度，却能让姬冷月轻易地看到他的眼睛。那是一双多么明亮的眼睛啊，夕阳的余晖洒进他的眼眸，闪烁着细碎柔软的光芒，让她一下子想起了蓝河。她身上还有血腥的味道，随着风一丝丝散开，从战袍上一点一点向上，沿着束起又因剧烈的战斗散落凌乱的长发缓缓萦绕，漫过脸颊，最后撩拨在鼻尖。
　　她只觉得心脏的跳动变得格外清晰，一下又一下，就好像鼻端的血腥气息，真实存在，美妙，令人陶醉，却又不可捉摸。心口莫名的悸动如同蒲公英一样，砰然绽开，满世界都是它细软洁白的绒毛。绒毛下的种子纷纷扬扬在风中飘荡，随意找到一个地方便扎下根来，慢慢生长。这样的感觉好陌生，让她几乎不知所措。
　　他看见了她，微笑，眼眸盛满了夕阳的光晕：“嘿，我来监军了。”
　　前几天姬冷月收到了一封皇城来的手札，说是将有人前来监军。当时她正在筹划接下来的几场小规模的战争，并没有在意。原来这个人就是朝堂之上的新宠颜丞相。
　　姬冷月不动声色地深呼吸一下，压下心头的古怪：“颜丞相，一月不见，更见风华增添了。”
　　颜子忘还是笑着，却没有一丝温暖的温度，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冷漠淡然：“那么，姬将军还请多多关照。”

　　映坠撑着下巴，撅起嘴巴：“那个颜子忘是什么意思啊，监军？分明是皇帝不相信你吧？”
　　“哪有什么办法呢？皇帝派来的人诶，我能叫他滚么？只能好吃好喝地供着，把他当老爹当菩萨地敬着。”姬冷月头也不抬，手下朱毫不停，军中各项事务一点一点地在她的朱笔下处理完毕。
　　映坠看看姬冷月案上的各种军札：“为什么什么琐碎的事都让你处理啊，当你是什么呀。你是大将军好不好？”
　　姬冷月冷笑：“他们如今对我的所有冷遇和为难，我都会毫不抗拒地收下，一分不差地记住，最后再双倍十倍地还到他们身上！总有一天，他们会为他们的见识浅薄感到无比的羞愧后悔。”
　　映坠把玩着一只耳坠：“是吗？我期待吧。”
　　“怎么，你不信吗？”姬冷月抬头看了她一眼，“你也有这种东西？”
　　“这种东西怎么了？这是我娘给我的。况且你是女的好吧，为什么会用这种口气讲耳环？唉，我看你是嫁不出去了。”
　　“彼此彼此，你今年也已经十九了，还没嫁出去，以后也危险。二十岁的老姑娘还有哪家公子要啊？我看你要加把劲喽！”姬冷月学着映坠的口气戏谑道。
　　映坠翻个白眼：“那又怎么样？我在江南名声可是你难以想象的，多少青年才俊都盼着娶我过门，我家门槛都快被踏破了。”
　　“那……”姬冷月突兀地打住了话头，好像从没说过那个“那”子一样。
　　映坠自嘲地笑笑，没有说什么，眼底却是一片黯然。
　　帐子里安静得出奇，这时候有人猛地撩开门帘：“将军，有个女人吵着要找你。”
　　“女人？”姬冷月皱皱眉，“不见。”
　　“可是……”前来传话的士兵面上出现了一丝微妙的尴尬。
　　“什么？”
　　“她说，她是你的……”
　　姬冷月怒了，是可忍孰不可忍！“你一个大男人说话磨磨唧唧的，找打是怎样？你是不是觉得我很闲，有空陪你磨是不是？”
　　“她说她是你的宠姬！”士兵通红着脸吼道。
　　姬冷月愣住了。营帐里又是一阵沉默。“哈哈哈哈……”映坠捧着肚子大笑，趴在小几上笑得没一点形象，“阿月你的名气好大啊，居然有人找上门来了。下回不会有男的抱着孩子信誓旦旦地说这是你的种吧？”
　　姬冷月黑着脸咬着牙说：“叫她进来！我倒要看看是谁那么大胆！”
　　不一会儿，一个少女跟在士兵后面进来了。
　　姬冷月收敛起所有的散漫：“你下去吧。”
　　士兵行了一礼，转身离开，从撩起的门帘透进来的风寒冷，拂动着少女的面纱。
　　“我不记得曾经收过宠姬。”
　　少女并不答话，轻轻地笑了一下，然后用眼睛不住瞟向映坠。
　　姬冷月挑挑眉：“她不是外人，比你有资格呆在这里。”
　　映坠站起来，自觉地走出去：“阿月，看来你的桃花很不喜欢我呢。”与少女擦肩而过的时候，映坠看见她的眼睛，泛着浅浅的幽蓝。
　　少女莲步轻移，一点一点向姬冷月逼近。姬冷月斜斜卧在软榻上，冷眼看着少女的一举一动。
　　少女来到姬冷月面前，弯腰俯身逼视着她，声音清渺悠然：“我是你的宠姬。”
　　姬冷月似笑非笑：“我不好这一口。”
　　“不，你好。”少女的吐字缓慢异常，每一个字都带着如同幽兰的浅香。她的眼睛幽蓝，带着蛊惑人心的魅力，引诱着人不由自主地陷进如此美丽的漩涡。
　　少女眸中掠过一丝得意，胜券在握地伸出手抚向姬冷月的脸颊。姬冷月眼神呆滞，呆愣愣地看着少女，似乎每一丝精气都被她吸光。
　　突然，姬冷月握住少女的手腕，将之脱离自己的脸颊：“不，我不好。”
　　少女惊愕地瞪大了眼，眼前的女子一扫刚才的无精打采，动作敏捷得让人惊叹：“你……你怎么……”
　　姬冷月诡秘地一笑：“因为我也练过，是比你高明很多的媚术。”
　　少女愕然，眼前的女子却一下子变了，那双眸子那么深那么黑，就好像是从地狱里涌出来的黑泉，冰冷杀掠，可是又闪着柔润的光泽，比起阳光下的黑曜石还要明亮。
　　眼前的景象起了微妙的变化。、
　　炭盆里有点点红光，在羊毛毯上映出些许光亮。昏黄的烛光在风中轻轻摇曳，柔软的光晕笼在漆黑的帐中，烛芯上托着的火焰迷离若水。风呢？风来了。它撩开帐子，从缝隙中渗了进来。风里是军队的味道。淡淡的血腥，轻微的马骚。为什么会是晚上？她明明是正午来的。
　　少女打了一个寒战，眼前的一切清晰起来。
　　“你是谁？”
　　少女迷茫地眨了眨眼，环顾四周，从简单的陈设到身上的麻绳，这才了解了自己此时的处境遭遇。
　　姬冷月缓缓眯起眼，眸中光芒凌厉刺人。她一字一顿地说：“你、是、谁！”
　　深秋的风卷进帐篷，少女在风中微微战栗。她对上对面女子的危险的眸光，突然有些明白，自己此次选的人也许并不是她可以招惹得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