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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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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的月亮又大又圆,对于安酬海而言,这个晚上发生的一切就像做梦一样缥缈奇异。
首先是海浪声,在接近傍晚时,翘首崖外已是风平浪静,规律的潮水起落渐渐变得缓慢,声至低不可闻,海面上细波荡漾,寂静中,一轮明月在夜空中徐徐升起,如雪银辉随着鱼鳞般层叠的波浪不知流泻了几万里,耀得天地一片霜白,再无一丝杂色,海平面驶出一叶扁舟,似从月中来,舟上的人蓑衣斗笠,撑着长篙翩然而至,仿若在雪上滑行一般,同这座小岛越靠越近。
但这分明是大海,风浪轻易便能吹翻的扁舟,怎么能在海上行驶呢?
事实胜于雄辩,当不可能的事情真实的发生在眼前,安酬海有些理解江中摆渡人的意思了,但还有更多不明白挨个从心里冒出来。
他趴伏在高崖上向下俯视,空旷广阔的大海与星空扑面而来,如此虚幻浩瀚,简直令人惶恐,周围静的没有一丝风,安酬海觉得自己的灵魂在巨大的明月下仿佛越升越高,漂浮在半空中,俯瞰着这一望无际的如梦月色,若无阻拦,便要一直升到天上去。
但很快,这种飘升的错觉就不再是错觉了,他的身体真的升了起来——木沉香拎起安酬海的后领,纵身而起,从翘首崖一跃而下。
现在有了风,耳畔呼啸的风。
月亮升起来了,他落下去了。
突如其来的失重感惊起安酬海一身冷汗,一声惊呼就卡在嗓子眼,险些叫出来,直到他感到衣领被猛然拉扯,身后之人在空中亦有几处迟滞,明显有着力之处,紧绷的心弦这才放松下来。
不是寻死就好。此一念转过,又不无责备的想到。做事前为何不提前打声招呼?
木沉香没空理会他,提个大活人跳崖,非常考验一个人的轻功,即便手中之人全无动作,活人身体也会随着空中的姿态变化自然调整平衡,不如死物好掌控,他一手拎着安酬海,另一只手还要握剑,只凭脚下踩踏山石稍做阻力,可这崖壁却是向内斜切的,下方空荡荡没有丝毫阻拦之物,直直摔落下去,就是一摊肉泥的下场,感应到下一瞬便将一脚踏空,木沉香轻哼一声,也未见手中有何作为,一泓水光已现。
安酬海后领被提着,无法转头去看剑鬼,只从眼角瞥到一抹刺目的亮光,尚未回神便瞧见木沉香爱若生命的佩剑与山岩剧烈摩擦,“滋啦啦”爆出一串火花,乱石崩飞,那火花距他如此之近,爆出的光弧几乎能触到他的面颊。安酬海忍不住眯起眼睛,他终于看到了这柄剑,却被光芒刺得不甚分明,未曾看出什么来。
长剑划在岩石上,出乎意料的没有一磕即离,反而受牵引一般牢牢吸附其上,丁零当啷一路下滑,于漆黑夜幕中舞出一道断断续续的灿烂光华。
直至最终,二人平安飘然落地,木沉香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快速归剑入鞘,一刻也不曾稍待。
剑锋卡住机簧,合鞘声响就在他身后,安酬海却不敢回头再看一眼,他能清楚的察觉到剑鬼此刻心境已差到一种境界,那周身逼人的煞气一时如沸腾的水,一时又如冷凝的冰,自己整个背部都仿佛赤裸裸暴露在极地风雪之中。
若非多带一人,以木沉香的轻功,本无必要用剑做着点——在他真的极为重视那柄剑的情况下。就算安酬海这几日无时无刻不在找机会多说几句,此刻也识趣的闭上嘴,一言不发,不敢再招惹对方。
不能说,只能看了。周围皆是郁郁暗林,亮如白昼的满月光辉亦照不透的暗林,潮湿阴森,水汽极重,还散发出一股腐败的气息,让人望而却步,安酬海左右环顾一番,略整顿衣裳,便抬步向东南方唯一缺口前去。无需顾虑因乱走导致二人失散,方才下落途中他已观察过崖下地形,这片地域密林紧紧挨簇,没有一丝空隙,未覆盖植被的石岩地一头宽大一头尖细,恰似一只鹤合拢的长喙,喙尖地势较低,是一片连着海的浅滩,若有船只停靠,定然只能在那一处。
扁舟还在月下驶来,临海依旧没有一丝风,天地之间说不出的压抑,世界也似被这辉煌的月光震慑,寂寂无声,安酬海立足渡口,抚袖思忖许久,终究忍不住侧过首,向不知何时来到身后的剑鬼问道:“阁下怎会知晓,鹤喙渡就在崖下?”
木沉香漠然不语,安酬海已习惯剑鬼的沉默,也不放在心上,只在此时,恍然回想起这位同伴几日内的日常,似乎早有预料般安然如故。
剑鬼每日清晨卯时起身,入林练剑,虽不知身在何处,但破空的剑啸声盈耳,如猛虎啸林般响彻云霄,从未断绝,令安酬海对那剑法心生向往。
未曾步入江湖,尚且纯白如纸的安酬海尚不知晓,若非刻意,江湖之人寻常练剑怎会发出如此大的声响,此时木沉香虽声势浩大,用的却并非什么绝世剑法,所作所为,更似心绪不稳的发泄。
三个月前,木沉香以一株百年人形何首乌为偿,在其知晓行踪的前提下,答应护送安酬海出海寻找问心老人,不料此行如斯坎坷,缺水、断粮、暴风雨,几乎一路艰难险阻不断,这些困境本无法动摇他的心志,但离开大陆的时间越久,木沉香心中不安越甚,仿佛陆地上将有什么切乎己身的大事发生,他却身陷海外,必然会错过。
剑气横秋间,他猛然收剑入鞘,长身立定,突兀的声响仿佛勒进心里的弦,戛然而止,令闻声之人心中一堵,好不郁躁。
林中落木早已零碎,被剑气激荡地飘飘扬扬,在风中翻转不休。长剑在手,木沉香静立不动,衣袂随风飘浮不定,一派超然物外的气质,若非右手拇指死死扣着剑镗,旁人也难看出他心中并非表现一般平静。
至少安酬海就看不出,他寻声而来,一路行至此处,见到的正好只是一个背影而已。海外的微风抚来,落叶碎如蝶纷纷,遮蔽视野,也挡不住安酬海灼亮的目光。
这就是真正高手的威势吗?安酬海紧盯着林中的剑鬼,被剑气余威压迫,他感觉呼吸困难,喉头发痒,似乎急切的想说些什么,却堵在喉咙口,一点都发不出声来。我们能否做个朋友?阁下日后若有闲暇,可否教我习武?此次护送结束后,我们是否还能有所交集?
安酬海未曾说出口的话木沉香自然不会知晓,在江湖之中,窥探他人练武是大忌,若被练武之人察觉,即便当场立斩于剑下,哪怕是死者亲友,亦无可置喙的余地,然安酬海并非江湖中人,又是此行雇主,他仅是微侧过首,目光自笠下斜斜扫了安酬海一眼,亦不言语,举步直径离去,袍袖飞扬,伴着熹微晨光,和着尘与影,那挺拔的身姿格外洒脱不羁。
那一眼看的安酬海心都凉了,漠然的目光淡淡扫过,如看草木、山石之流,带着出鞘的剑一般无匹的锋锐,全然不似在看一个活物。
——这就是安酬海印象中,早有预料般的安然如故。
回忆结束,在安酬海漫长的反思当中,船到了。
岸低处,海水微荡,一波又一波悠然起伏,拍打上海堤,腾着细小浪花,扁舟稳稳当当停泊在旁,撑舟的船夫手拄长篙,脊椎仿佛承载不了身上蓑衣的重量,被深深压弯了腰,低垂着首,斗笠虽遮住大半的脸,依旧掩不住松弛面皮上遍布的褶皱,浸透出一股腐败老朽的气息。
古怪的天地之相,诡异的老者,一切都预兆着今夜的不寻常。
一路以来,与人交流这种事都是由安酬海出面,他理所当然上前一步,抬手行礼后开始探问。“船家,请问这船打何处来,又往何处去?”
老者浑浊的眼珠间或一轮,似看他一眼,半晌,才慢悠悠张开嘴,只见皎洁月光下竟露出缺失半截的舌头,在安酬海愣神之际,又缓缓合上了,耷拉下眼皮,一副无话说,有船你爱上不上的模样。
有恃无恐。安酬海心里冒出这个词,这种近乎强买强卖的行为令他不自觉微微蹙眉,但是不上船他们能去哪?一辈子住在这无人岛吗?娘和周叔还在等自己回去,这艘船,安酬海非上不可。
就是不知剑鬼是否同意将安全交给一个全无了解的人,他转头,想征求一下同伴意愿,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而剑鬼,不知何时已独立船首,默然眺望远洋,那身姿深沉的仿佛已在此立了千万载。
安酬海:“……”
他默默步上船,扶着船舷坐稳,船夫伸出长篙一撑岩岸,将扁舟推离开去,月色溶溶,他们缓缓的,慢慢的融入月中。
与此同时,岛屿彼端,木沉香二人数日前被海浪冲上岸的地方,一艘大型楼船渐渐靠近,船有五桅八帆,引八面之风,可日行千里,在此无风之夜,只有整齐的桨声划动。
易凡尘立足楼阁顶层,月下白衣如银似雪,他将目光投注在岛内阴影,神情清冷宛如今夜的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