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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XIII:HADES 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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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从沉黑的睡眠中醒来。
 周围依旧是无边黑暗云雾,浓浓地包裹住他,包裹住一切。
 
 寂静的、投入什么也都发不出一声回响的幽冥之暗。
 
 或许有光。
 黑暗里有着无数冰晶般闪烁的矿物。
 极遥远的地方,仿佛传来那条银色河流的水声,从高空呼啸而下。
 
 如此的黑暗和寂静中,并未幻生万象。它们只是吞噬了一切的色彩和声音,余下虚空。黑这种色泽的存在,本就是因为缺乏光,以及看不见光。
 
 从天至地,越来越接近世界的本源。一直到塔尔塔罗斯,世界的青铜根基扎于其上。
 也就越接近混沌和虚无。
 
 创世神无疑是伟大的,因他们从无中诞生有,以及万物。
 而他无法做到。
 
 他站起来向外走去,黑暗紧贴在他身上,流动着跟随他。
 
 糙砺巨岩,崖岸高峻,平伏的荒原绵延着,隆起条条干涸的血色山脉,大地荒芜的内在空洞。融化岩浆的炽血河流,发光如火,迟缓流淌。远方是锯齿般的山峰,笼罩着夜雾的薄影。
 地下世界,冥界。这巨大无比的暗夜与虚空。
 群山、大水、海洋、长河、天空,那些一切他所理应熟悉的、属于大地的一切,都不在此处。那些人的光影、声色,也并没有在此徘徊。
 
 没有谁做过这里的王,没有,未来也不会有。有声音低语,也许是他自己的内心在回荡。
 这里已经是厄瑞波斯的地界。是的,就是那逢魔时分的昏暗。
 再往下是完全黑暗。夜族,那些无以名状的、怪异的存在。
 
 这是一个陌生孤独的世界。如此远离大地上的一切,那些与他血缘与呼吸切近的,切断所有联系。
 
 然而这是你所想要的,不是么。
 轻幽嗓音对他低语。
 是你想远离那些纠缠的魇,绝弃那一切的热闹。
 是你做出了选择,于是命运也听从了你的愿望。凡有所愿,皆有所得。
 
 并不是一开始的时候,他们就打算将世界分割成天空、海洋、大地、冥界。
 宙斯想要成为神王,洁净到毫不染人间尘埃,众神仰视的崇高。于是他得到天穹。
 波塞冬的性格和心如海洋,傲慢,桀骜不驯和狂野,故而居于深海。
 哈迪斯,而你想要的是什么呢,竟引领你来到这样的地方?
 
 矿藏、金银,美而无机的一切。然而这里缺乏生命,以他们的眼观看,且干涸苍凉。此处所拥有的,永恒的,只有虚无。
 冥界之王。也许他是要在这里创造整个他的世界的。
 然而哪怕在未来,这里会充满地上世界的幽影和回忆。那些灰白而毫无生机,剥离血气的回声。乃至所有罪孽都在此沉积,黏稠流淌的邪恶与憎恨,法度与苛律皆由此扎根且建筑成真正森严庞大的国度。
 也不过一念间就灰飞烟灭。脆弱的、精神构筑的,纯意识与情感的世界。
 只要他死去,或放弃,它即刻崩塌,且留不下一点痕迹,尘埃也不能存在。
 独属于他的王国。
 
 他走过拥有银色水流的斯提科斯,流淌的火焰河,无风的冷原,截然断裂的渊崖。
 这里已经是大地极深的地方,甚至已经漫过她的边界。从吞噬一切的缝隙里望下去,隐约有纵横交错的铁锁与封印,沉重镣铐。那些巨人和怪兽,脚下迟缓的颤动,仿佛就是他们试图挣脱枷锁的蛮力所致。底下有更浓的黑,在这幽寂之中居住着另一神族。
 然而他们与他的亲缘远远疏于他所爱的所憎的所了解的所亲近的所远离的万物,所有。也许这么说不合适。哈迪斯之所以来到这里,仿佛就是因为他对那些身边的、已发生的无动于衷。情感的缺乏,连被打动都是累人的事,未曾尝试即已疲倦。
 比起大地眷属,他更像夜族的后代。
 
 塔纳托斯。名为死亡的存在。
 不眷恋,不挂念。缺乏情感。
 创世的爱也不能强过死。
 
 那是他所比较熟知的一个夜族。可以不依靠万物独自存在。尽管他未必了解,那只是死亡本身的原因和特性。
 
 他观看这辽阔,周围唯有幽寂环绕他,直到走到尽头。那里,夜幕之影在世界边缘垂下。
 然后他见到了光。
 
 在未来,人们会不断重复那些流言的传说,并把它们变成如钢铁意志般强韧的真相。说哈迪斯害怕光明,说他幽居于比罪孽还要深暗的地方,故而他比那一切的罪都更邪恶可怕。
 
 风里挟裹着柔软花香,远望处海洋般的花野。到处充满着宁静的金色光线,从天穹如雨般洒落四溅,大气中闪烁游移着光的微粒。幽雅温柔的景色,竟没有丝毫痛苦、灾难、哀愁,美得梦境般虚幻。
 是一切都未发生和结束之后的纯白虚无。无爱无憎,无忧无怖。
 
 伊利西亚。
 以后人们会称它为极乐之地,称它为幸福岛,称它为天堂。把它描述成人类想象所能极的天国,神与恩慈之所在。地狱尽头的叹息之墙那么威严耸立,见光即消散。然而这里却充满了神国之光。一切都是矛盾的,比如,人类永远不能想到。天堂在地狱尽头,而冥国之主,仿佛如此厌恶阳光的哈迪斯,却住在这里。
 这黄金时代的幻影与最后的墓地。那时,人们尚不知生老病死,一切都未曾分界,人和神也并未远离。一切也并未开始。
 
 深蓝闪电,肆无忌惮地舒展开利爪,被电离的大气纵横交错,满布乌云天穹。不断明灭的阴影和惨然白芒中,人形晃动,都是些黑的剪影,侧脸如雕像冷峻,无端的晦暗阴厉。墨黑大雨挟裹着狂风呼啸,横扫的锋利长刃,最盛时的黄金太阳与银月,光芒也要被瞬间吞噬,被浇透得狼狈不堪。整个时空为之震荡到仿佛被撕裂的沉重压迫感,他手中的长枪一指,风云随之变幻,狂乱的四时,挪移山海,草木瞬时枯荣,众大水被席卷上苍穹又摔落。
 那个为众云的行宫环绕,力量犹如巨翼遮蔽全天穹的神,傲慢孤独,睥睨四方。
 不可能的。他想,他们不可能打败他的。他的力量那么不可抵挡,压倒一切。所有的神,加上被策反的提坦神,他们仍然无法打败他。
 
 传说中,宙斯那一辈的奥林帕斯众神与提坦神族打了十年,双方力量相当。最后宙斯释放了原先被乌兰诺斯关押的三巨神,打败了提坦一辈,把他们关押到深不见底的塔尔塔罗斯。以后人们就称这次为提坦之战。
 然而事实是,十二提坦,被宙斯策反的有十个家族,剩下的唯一一个伊阿佩托斯,其子普罗米修斯也一直在为宙斯出主意。
 对付被众叛亲离的神王一个。
 
 日后,在特洛伊之战时,宙斯为了防止众神下去扰乱战场,集会之前给了他们一顿严厉的威胁。声称所有的神力量加起来也抵不上自己。那时他是否其实想起的是那个早已被遗忘的前神王,他们之间的力量差距如此之大到让他们感到丢脸。宙斯继承了他的王座和血脉的命运,他是否也希望自己是那样的存在,尽管事实上不久前他刚被自己的几个家人试图推翻。
 
 那么混乱惊恐,沉重得如同命运和魇的景象。大概在场的神在当时、后来,也没办法清楚地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了。宙斯一直在近乎疯狂和本能地投掷着闪电,密集凌厉地击碎声音和画面。雨是冰冷的还是灼热,浑浊或透明,都已经遗忘了。风如利刃,雨重重打在他们身上,蜿蜒淌湿衣服那种黏腻触感的,是水还是血,无暇顾及伤口。那样浓烈得几乎闻不到的腥锈气缠绕进灵魂和记忆中,扎根的阴森黑暗。
 他们其实并未看见他到底是如何受的致命伤,以及死去。
 
 毫无疑问,他的身体被闪电肢解割裂,心脏被利剑贯穿,伤口纵横切割他的皮肉与骨,被撕扯。他们一拥而上谋杀了他,谁都在他身上留下荣耀的痕迹。血要从被弑者的血管流出,沾污他们的双手。
 神也不是不会死。
 
 而他们是否由此受到了诅咒。因为复仇女神就是这么被唤醒的。也许那也不过是任他们欺凌的弱小女神,因为正义和智慧与力量都在他们手中,有权杖。然而也许事情比想象的更麻烦。
 
 他的遗骸从天空坠落,一直到海,又被推移到世界边缘。
 却并没有叫大海干涸,留下永远空洞的可怕漩涡;或生出种种腐朽里爬出的魔物;又或给大地留下不能泯灭愈合的伤口。而是化作这一片梦呓般的岛屿。
 他本是黄金时代的君王。
 
 宙斯试图模仿过他,于是用尘埃和气造了人。浑噩的、无知觉的泥人,普罗米修斯就教他们一切。又用脂裹了白骨,用瘤胃藏好了肉,让宙斯选献祭。又为他们盗取天火。宙斯就愤怒,教潘多拉打开灾难,败毁这个时代。以后人和神就再没有那样无忧。
 
 风从遥远的地方拂来,也许来自俄开阿诺斯的对岸,那些他本熟悉的地方。也许风里本来挟裹着宁芙的欢笑、情人的低语,种种传说,奥林帕斯的事。然而到这里的风没有那些的细小回声。也许这里的风只盘旋在此处,浮梦般的花香,遗忘一样温柔。
 
 克洛诺斯。
 他无法不想起这个名字,这里无处不提醒那存在。
 
 神都是青春与美的。那个神自然也是如此。
 飘洒的金发,眼睛是苍穹和湖泊那种无以形容的蓝绿,并存的绝伦秀美与威严。盖亚最偏心疼爱的小儿子。
 宙斯与他那么像,从相貌到行事乃至未来。极力想要摆脱,却又越来越接近的命运。说不清是有意还是无心,也许确实,会越来越像自己所憎恨的。
 仿佛杀了他,他的呼吸和灵魂,却转移到凶手身上,乃至无处不可见他的影子。
 
 心是如此变化莫测,连自己也无法了解清楚的东西。而了解到这一点,就知道,决定一切碾压一切的命运,到底有多可怕。
 
 也许并不仅仅如此。
 
 从出生时,甚至在那之前,就已经注定他们自相残杀的命运。远在爱憎这种情感产生之前。
 克洛诺斯,他们的父亲,他们的敌人。他给哈迪斯留下的印象远深刻过自己的兄弟姐妹,也许都是如此,太强的存在和压迫感,威严天成的震慑。力至强则美,美至强则圣。
 他的光华如天穹,繁盛照耀万国。他的权杖指向万物,也傲慢到毫不在意所谓统治,独自存在。黄金时代,神王是不与其他提坦神交流的。乃至一切指向终点,迎接自己的毁灭,阴影也必绵延到他们的血中,挥之不去。
 现在只余下这样一片墓地。
 
 仿佛从未发生过什么,而一切已经结束。
 至死,他们也从未了解克洛诺斯,以及黄金时代。提坦神们不会提起,夜族向来是沉默的。神的死亡,这个名词,他始终无法将其与那个黑夜的小儿子联系起来。
 或多或少,他们都继承着克洛诺斯的碎片,力量,行事,性格,命运之子。说不清谁多些少些,哪些更相似,彼此的眼里浮现镜像。
 而自己呢?
 
 这里是那血肉遗骸所化的墓地和梦境,终结之所。他看见过往,自己未曾身在其中的那些遥远世纪,世界之影。
 多么虚无的美丽。
 
 此时,奥林帕斯必热闹,故事多如深海的沙与夜空星辰。将有无数身影交叠,彼此穿梭,变幻的爱憎与面容,碰撞的火花,密集细碎的笑语和盈盈眼波。那些繁华都不能打动和吸引他,就仿佛,他是无爱的。
 也许这是真的。
 他不像他的其他兄弟姐妹那样朝气蓬勃,总仿佛有无穷无尽的事出现。闪亮的种种念头,层层增加的记忆,交错着掩盖过往,直到被遗忘的边缘。一切都已尘埃落定。他却并没有挂念的,希冀的,眷恋的,喜爱的。
 于是只剩下虚无。
 
 宙斯曾经问他,你为何要远离我们而去。
 那时,宙斯天空般的眼睛是明利的,透彻到夺目的艳蓝。而在作为兄长的他看来,那个身影总带着某种少年般的稚气,轻快活泼。
 他无可回答。
 
 他折身往回走。清净的光芒笼罩他,花海远去。他走到尽头,黑夜的雾就包裹他,把土地和岛屿抛在身后。暮色四合,寂静披落下来。他在夜与昏暗的森林里行走,重重交叉小道。黑暗中无数冰晶闪烁,折射出他的身影和面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