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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Ⅹ:ORESTES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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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前,我并不知道神祇会撒谎。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我想把责任推给他们,尽管我仍然不断地试图憎恨与愤怒,并发现情感在我心中已经不再激起波澜。我总是在我一无所知的时候就被诱惑着,一步步丢失我并不自知的东西。
 
 现在我站在雅典的审判法庭,那是一座山上,看着光辉的神祇们辩论。此时我无动于衷,唇齿张张合合,话语像鸟儿一样冲口而出,毫无感觉。我知道肯定有什么缺失了,然而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可笑的是,虽然一切都是我自己选择的,我却总觉得是随时撞进了陷阱中,身不由己,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什么使我清醒的话。
 不,有人曾经很早以前就告诉过我,但是我当时可悲到并不明白那到底是什么。现在回想起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我是俄瑞斯忒斯,也就是所谓被诅咒的阿特柔斯后代,所以我的家人血液里都流淌着疯狂和野兽、以及鬼魂愤怒诅咒的因子。自然,我也不应当例外。而克吕泰涅斯特拉,我的母亲,她的疯狂不亚于我的家族,也许这种疯狂来自她的家乡斯巴达,战神的烈烈愤怒与嗜血。我不知道,但是诸神让她荣幸地参与了我们家族光荣的传统与阴谋,通过她实现了那个祖辈代代相传的诅咒。
 此后的漫长时光里,我都一点一点地在组织,在回想那些事。那些事在我心中不能再激起一点波澜,而我想着的时候极其冷静,或者说冷酷。反讽的是,这反倒有助于我理清头绪,看到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
 从特洛伊回来的人们带来了各种零碎或绵延的消息,关于那场战争,那些人,那些英雄与神。我细心地倾听甄别着,然后我就看到,诸神们是怎样一步步地分离父亲和能救他的人,使他踏上幽黑的死亡之途。为了完成所谓的诅咒,兄弟之间屠戮,仇恨由上代延绵至下辈,并且永无止尽。听到他们说,
 阿伽门农必须死。
 
 当我的妹妹伊菲革涅亚死在祭坛上的时候,我就察觉阴霾已经悄然袭来。造成这一切的父亲和人们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他们扬帆起航,前往传说与战争的特洛伊,把仇恨与不和抛留在家里,长久的时间里不断增长,最终在归来的时刻形成吞噬一切的风暴。
 我并不认为母亲有多爱作为牺牲死去的妹妹,但是或许这种暴行唤醒了她,使她像一头失去崽子的母熊一样嚎叫和咆哮。
 然后一切就开始了。
 
 我在远方的时候听说了父亲被母亲杀死的消息。
 从最初的那个人一直到如今,无数个被血脉所牵连刀刃相加,相互残杀。
 而如今我该怎么做?
 
 父亲的坟前坟土已合,下过雨,有几株细草破土而出,空气很冷。我倒上祭酒,想象他的魂息脱离身体,被漆黑的死之精灵拖走,穿过厄瑞波斯,飘荡在那片灰暗无生气的草原。
 我从远方归来,迈锡尼已经对我充满敌意,最亲近的人是元凶,满身污秽。
 我在坟墓前,我有强烈的愿望想要回来,没有什么能阻挡我。但是回来的我,却毫无计策,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也不知道能和谁一起商量同行。
 
 我的母亲杀了父亲,而我该怎么做?
 直到这个问题在我脑海中不断回响,并且气势汹汹地压迫着我、占领我的一切思想之前。我都并没有意识到,原来我是阿特柔斯家族的血脉,这种凶残而疯狂的血液流动在我的血管中,注定我会卷入其中,手中沾满血亲的罪孽。
 几乎是理所当然地,此时诸神就来插手了。
 在我胡思乱想,头脑中一片空白地在父亲坟前的时候,我的姐姐厄勒克特拉来了。
 
 她带来了太阳神阿波罗的旨意,当然,在此之前神祇也已经告诉过我了。
 厄勒克特拉说,我们要为父亲报仇。
 她说,我们要杀了母亲和她的情夫埃奎斯托斯,这是太阳神的话。
 她说,我们要为父亲报仇。
 
 是啊,我们要复仇。我看着厄勒克特拉,她原本无精打采的眼睛因为我的出现和到来而闪闪发光,里面燃起可怕的喜悦,疯狂地闪动着希望。突然之间我觉得无比恶心,她的神情太像我想象中的母亲,当时她的脸是否就同现在的厄勒克特拉一模一样。她当然是她的女儿,这种如此相似的疯狂,可以一直一直在我耳边不断歌唱似地说,要杀了自己的母亲。
 而我是否真的像她那样,如此憎恨母亲到我想要杀了她的地步?
 这个问题,一直到母亲死去,直到我被复仇女神们纠缠,直到审判完结,直到我的名字被神祇们都称赞为光荣和勇敢,我都不清楚,或许直到我死去,我也仍然像最初的时候那样迷茫。
 相比之下,兄弟之间相互屠戮,上下代之间相互复仇,妻子为女儿杀了丈夫,儿子为父亲杀了母亲,到底哪个更加罪孽深重,我已经无心再去比较。虽然实际上很多人都会觉得,弑母的罪恶最为深重,但很久以前我就不再考虑这个问题。而现在它对我而言已经不再有意义,我已净罪——尽管实质上我并不了解这是什么,洗去了什么样的污秽,怎么洗去,但结果就是我不会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
 如果我不为父复仇,我会被复仇女神们纠缠到疯狂。当阿波罗通过预言者如此告诉我的时候,我并不知道他是在撒谎。我们总是无意识地认为神必定是光明和正确的,尽管事实并不是如此,就好像我们平时总无意识地认为自己的生命无穷尽,直到死亡来临。
 但当时我一无所知,并不知道实际上我按阿波罗的说法去做的时候才会被复仇女神疯狂纠缠到死去。
 当时我只能想到的是,而我该去问谁?如果我不这么做,复仇女神们就会来找我的话。
 
 这个夜里没有璀璨闪动的星辰,也没有温柔地洒下苍白光芒照亮大地的月亮。它是阴郁的浓黑,黑得像凝结干涸的血块,黑得像黏稠罪恶。
 我手持火把在黑暗中前进,周围只有死寂。
 我来到十字路口,在中央挖坑,倒上献给地下神祇的蜂蜜和牛奶,还有大麦。又把献祭的血倒在堆成一堆作为路标的石子堆和界石上,然后我开始祈祷。
 如果实施惩戒的是冥神,或许我该问他们我到底该如何做。
 
 火把被风吹得猎猎响动,空气渐渐变得寒冷阴厉,蚀骨般的阴冷,灰色的雾飘荡在周围,越来越浓,细微嘈杂的声音响起,我听见周围无数亡灵的低声叹息和交谈。
 一动,火焰投下的阴影中突然跳出了黑色的鸟。
 一只、两只、三只……都是些黑色的鸟状阴影,羽翅扑腾,到处转着头,梳理着羽毛,跳来跳去。我听说过,它们就是死者的灵魂。它们不断从火把的阴影中飞出,从周围的灰雾中浮现。
 风变得急促,无数影鸟猛然起飞,以极快的速度在我面前、在空中、在地上纷乱交错而过。此时火焰却凝固地静止不动,羽翼拍打的嘈杂声音中,我感到有什么向我走来。
 昏黄火焰一晃,它们随即归于死寂。
 
 脚步声,有人向我走来,地下的神明。我低下头,看火焰在土地上投射的光明和阴影,谨遵教诲,不可窥探地下那些可怕冥神的身形。
 空气沉默可怕,挟裹着某种蛮荒和强野,弓弦般紧绷。我听见手指划过浇上祭血的界石,黏滑而沉重,那种声音仿佛生生的罪恶,蝮蛇从口中淌下毒涎的嘶嘶作响,慢慢滴落到地上。
 赫卡忒不该乱教人这种东西。
 背后的声音响起来,意外地年轻清朗,并不是想象中的威严与嘶哑可怖。
 我们不接受祈祷和净罪以及救赎。那个声音很冷静,毫无起伏的波澜。只会按法则行事,即使你献上祭祀,唱诵祈求,也全然无用,我们并不负责给人好处和佳慧。
 我只是想问一件事。我说,如果我不为父亲报仇,复仇女神是否会追随着我催促我这么做。可是如果我这么做,那么我就必须杀了母亲,这份罪孽又该如何。
 他从背后走到我面前,夜黑长袍在地上投下更浓重的阴影,其中有无数飞鸟蠢蠢欲动,环绕着他。
 我的家族禁止此类行为,不过这种规则似乎并不适用你们和其他神祇。他说,只是特例而已,对你们来说并没有意义。
 我到底该怎么做。
 他却开始把话题转向其他方向。
 你知道命运是什么吗?
 阿特柔斯家族的诅咒。
 也就是说,这一切都会发生,无关你们的想法。
 那个声音似乎带着冷冷的嘲讽,又奇怪地仿佛从其中生发出怜悯。
 那我到底该怎么做。
 命运会照此发生,神明们会让它如此发生,这两者之间有所区别。他说,会发生些什么,这对于你们来说并不要紧,当你们无论怎么做都在命运的掌控之下时,同时意味着你们可以做任何事,而重要的是,你的心在想些什么。
 此时他的话在我看来如此模糊而推诿,丝毫不触及我问题的核心,使我觉得不安和愤怒。很久之后回想起来,才发现在一切开始之前他就已经告诉我,而当时的我可悲到毫不理解。
 我到底该怎么做!
 我愤怒地站起来,浑然忘记了禁忌,望向那个来自黑暗的神祇。
 无数阴厉的影鸟围绕在他身边飞翔,神祇银发银眼,仅仅只是一个少年而已。
 然而他清秀苍白的脸庞上却有奇异的威严,真正命运的严峻冷酷。
 
 他的目光掠过我,冷淡到毫无意味。
 你该庆幸,没有为这种冒犯被化成石头,或者被亡魂拖到地下国度,又或者受到诅咒。
 我该怎么做?!我一味地重复说。
 他看着我,难以看清那种流动水银般的瞳中里会流露什么情感。
 按你的心和意志去做,无论做什么,都不要留下后悔的余地。
 
 然后他消失了,什么也没能帮得上我——起码当时我是这么认为的。我本以为他会告诉我,是为父亲报仇,或者是放弃,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说。
 
 于是我按神明原先的计划和指示,杀了母亲和埃奎斯托斯。
 发黑的污血在我手上流淌,一种恶心到想呕吐的腥暖。她惊骇的眼睛望着我,而我大概在此时就受到诅咒,因为我看到的是厄勒克特拉,尖锐的喜悦与疯狂,在绝望和嘲讽的底色中显得那么扭曲和骇人。
 然而悲伤和悔恨莫名汹涌而来,我突然间莫名地无比害怕,不仅仅是因为周围横尸遍地,不仅仅是因为害怕即将来临的罪与罚。有些东西从心底的深渊升起,它们本就是存在在那里,极其本能的东西。我突然发现,自己或许并不那么恨她,并不想杀了她。
 我杀了母亲。我想。这句话在头脑中越拔越高,最后变成足以震破耳膜的呼喊,混乱的幻景中我看见神明朝我称许微笑。
 
 此后的生活理所当然地窘迫,我们被所有城邦拒绝,没有哪个城邦愿意接纳充满污秽的我们,更别提净罪了,我们不得不一直流浪。这种罪行令人震惊,我一直听到人们在说,在窃窃私语,然而我竟然不麻木,并且从心底长出荆棘,为这种言论点点头。
 然而厄勒克特拉却很高兴,她视这种罪孽为荣耀,把受的苦当做磨难。她眼睛发亮,充满了复仇完毕的欣喜,不止一次,我在复仇女神带来的疯狂逼迫中把她当成母亲。她怜悯悲哀地靠近我,我却从中看到了恶毒的窃窃私笑,另个灵魂透过她的身体,她的眼睛望向我。
 复仇女神、复仇女神,厄里厄尼斯。在我杀了母亲之前,我并不知道她们长什么样,传说中她们满头蛇发,双目流血,狰狞可怖。但我并不知道,这种夸张荒诞的说法,只不过是为了掩盖她们真正的、难以言状的恐怖实质,因为一旦说出来,人类就会即刻因为过强的恐惧而吼叫、而疯狂。
 
 仿佛在整个事件里,神明、厄勒特克拉、父亲、母亲、埃奎斯托斯,所有人都得到了想要的满意结果,完成了命运,安安心心,欢欢喜喜。只有我还在不断地徘徊迷惑,并因此而为我所做过的一切发疯、混乱、尖锐吼叫,因为这罪孽而不得安宁。
 是的,我在后悔,极其强烈的后悔。不是因为此时神明似乎抛弃了我,不是因为被人们不断议论和嘲骂,不是因为生活极其艰难,不是因为复仇女神的折磨,或者说,我根本就不知道,所谓复仇女神的报复,到底意味着什么。那是无休止的精神摧残,被淹没在汹涌的情感之下,无法摆脱,我被自己所鞭打得遍体鳞伤,直到永远。
 
 如果我当时就明白这一点,我就不会再去求阿波罗为我净罪。在那之前,他为我解决了如何为父报仇的疑惑,同时把我推进更可怕的深渊。而他所谓的净罪,并非是洗去罪孽,只不过是让我安静下来,抽取去我的情感和负罪,此后我不会再为任何东西疯狂。
 神明对于我们家族从未仁慈,当他们向我们施舍什么的同时,就必然把我们推向更黑暗的罪恶。
 直至彻底毁灭。
 
 我听着他们慷慨陈词,正义……公理……我的行为被加上一条条理由和冠冕堂皇的称赞说辞。仿佛突然间,这世间藉着那些神明而变得一切井井有条,有理有据。
 我只是不断被他们催促着,推动着前进而已。
 再没有比这时更加强烈地感觉到,我只不过是神明和命运的傀儡。
 我从未按自己的想法来做。
 然后我想起来这些神明世代相残,通过弑杀自己的父亲而得到权力。
 他们也从来都仅仅凭借自己的爱憎行事。
 如此,一字一句,他们争辩的话语仿佛都变成嘲讽的利箭,向我射来。
 
 然后我就想起很早很早之前,有人就对我说过。
 命运和神明所说的不是一回事,按你自己的心和意志行事,不要后悔。
 
 我从来就没有憎恨母亲到想要杀她的地步。
 想要她死的一直都是阿波罗和厄勒特克拉,而这并不是我的想法。
 此时这么说,我并不是在推卸责任,想把过错加到别人头上,只不过现在回过头,我可笑地发现自己一直被强加了别人的意志。我不想杀她,不是因为我懦弱,而是因为,我只是不想杀她。
 如果一切重来,事情会变成什么样?我问自己。
 我会杀了埃奎斯托斯,然后把母亲流放。这么做并不是因为我不想沾血和罪孽,让事情的冲突更和缓,而是我不想这么做。如果我憎恨母亲到要杀了她,那我就杀了她,但事实并非如此。
 也许命运注定了终点和结果,但它并没有干涉过任何人的心和意志,我却一直把它们混淆,当成一回事,告诉自己,我应当这么做,因为他们是这么说的。
 
 我漠然地梳理着一切。
 我看见无数人朝我微笑,父亲、母亲、埃奎斯托斯,以及其他,都有着一样的脸和神情,以及灵魂,相互混淆,都是一样的血脉和诅咒。
 是不是只有我,麻木地遵循着神明的规则和指示,而他们都是凭借自己的爱憎完成了命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