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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玄武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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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五端午日,天未亮,城中文武官员黎民百姓,已齐齐聚于玄武门外玄武湖畔,这是江东一年一度,祭龙神赛龙舟的重大日子。
我仍以使者身份男装现身,因多少有点来头,一露面,便引来无数眼光,我只佯装不见,在鲁肃的引领下,与众人逐一客套寒暄。
赤壁军营所识之将领大多驻军守边,并未参与后方安逸,最为熟悉的国太,小妹,周瑜夫妇,不知何故也未见踪影,如此倒好,省却不少顾忌。
登上观礼台,我环顾左右,但见湖畔杨柳依依,青翠枝条上缚满各式祈福信物,或五色丝绦,或绣袋香囊,又或艾叶菖蒲所成的小兽小童,微风拂过,柳枝轻柔摇摆,艾菱莲荷和着香料气息,一时间远至十里,那开阔湖面上,更有无数披红扎绿的龙舟正行云流水般往返穿梭,做着赛前的热身。
小秋一旁为我解说,“立龙舟首,扬旌拽旗者谓之“跕头”;处龙尾,执舵者谓之“拿尾”;居舟腹,击金鼓者谓之“打招”,余者执浆左右各八,每舟共计十九人。湖心远处设有水寨,龙舟抢至寨前,舟上人众合力夺下寨头旌旗后,再返起点,先抵者为胜,胜者除赏金外,还可赢取吴侯亲手描绘的赤金龙首。”
说罢,她又引我望向观礼台前开阔之处,那里早设立祭案供台,数支碗口粗的火烛正熊熊燃烧,案前除了繁花果品外,还供奉着数排色彩绚丽,神态若生,木雕而成的龙首。
吉时一到,号角齐鸣,随着苍劲雄壮的乐声,各龙舟迅速回至岸边并头排开,舟上岸上众人肃穆而立,我亦起身凝神观礼。
珠旒冕冠,玄衣朱裳的孙权,步步三拜九叩行至祭坛前,以无根水濯面净手后,捻取祭香燃于炉内,待第一段香灰落下,他捧起祭文朗声咏诵,因离得远,我只断续听得:
“。。。时天罡动荡群雄纷争,孤之先人生草野而集众用武,遂平暴乱,以得天下而御庶民,历时数年矣,今孤携文武百姓,齐聚庙宫,中兴龙神之祀。。。”
“。。。苍龙生白垩潜地府,行九州踞海宫,播团云降甘露,喷火电啸风浪,刚阳雄伟无谁与比,敬畏膜拜无谁不衷。。。”
“。。。仰惟圣神,调剂阴阳顺风雨,遇难呈祥庇艨艟;仰惟圣神,广利福贞护苍生,万世眷佑吾江东;仰惟圣神,为百万生民立天命,为万世基业开太平;予祗承天序,谨用祭告。惟神昭鉴安孤邦国!”
祭文诵罢,他取过长刃径直迈向祭坛一侧的活牲,在长刃刺入活牲腹部瞬间,我身子一抖,好在活牲之血未及喷射,已被侍从及时接入玉盆,并未满地血腥,而孙权随即执起吉笔,饱蘸鲜血,为龙首一一点晴。
龙睛点罢,孙权将祭文与笔同时掷于祭炉内,一道火光即刻腾起,想是那祭文上涂抹有助燃之物,否则火光不会如此冲天,各舟“跕头”,蜂拥迎回所属龙首,舟上队员随即登舟归位,磨拳霍霍以待开赛。
祭炉内火光未熄,开赛锣声“锵”得一响,余音尚响,各龙舟再按耐不住,如下山虎离弦箭,齐齐自水面跃起,瞬间已驰出数十丈。
此时岸边者,也不管能否看清水寨处的争夺,皆齐声呐喊,以助威助兴,可见扎堆凑热闹的性情,无论尊卑长幼,远古现今,实在是一致。
听着他们吆喝来吆喝去,我颇受感染,也随着踮起脚伸长脖,全神贯注盯着翻腾的湖面。
欢腾了一段时间,一尾玄黑龙舟,如腾在浪尖的黑蛟,劈波斩浪,电掣般驰回,观赛者更是呼声雷动,堪比翻腾的湖水,不多刻那龙舟直至岸边,尚未停稳,舟上“跕头”,便挥舞一面旌旗直跃上岸。
原本聚成一团的人群,默契得闪出条通道,通道尽头有一女子,手捧一尊龙首,那龙首硕大,分量应是不轻,但她端庄依旧,徐徐而行,从容将龙首送至获胜“跕头”手中,“跕头”屈膝接过龙首后长啸一声高擎过头。
被人群簇拥着的女子与“跕头”并肩而立,清风微动,湖面波光潋滟,他二人一衣袂翩翩,轻盈似蕊,恍如水中之仙凌波而出;一赤膊上身,伟岸英立,却是真正凯旋而来的胜者,阳光映衬下,“跕头”手中的龙首益发金光灼灼,这一切,都有着油画般的不真实的幻美意境。
我擦把额角渗出的汗水,悠然出神间,一旁的小秋鼓掌道:“郡主所言不错,今年果然还是陆将军获胜!”
闻言,我忙将食指拇指接成圈,放在眼眶处做望远镜状,虽无一束红缨,但那“跕头”确确实实是陆逊,而他身畔的女子,便是小妹。
如此盛事,东吴郡主怎肯闲着,必担当重任,怪不得观礼台处一直未见她的踪影。
。。。
赛后的盛宴,设于湖心樱州的翠虹厅。
孙权一早换下祭服,携了众人齐聚于厅,臣子间文官居多,一行人,之乎者也客套寒暄礼数周全,与军营处的不羁自有天壤之别。
这些臣子纷言,依古法炮制的雄黄酒,最能杀毒辟邪,是端午时节的“佳酿”,款款盛情下,我连饮数樽,这浸泡过蒲根雄黄的酒水,闻着呛鼻,入口辣喉,实在令人难以下咽。
有那么一段故事,幻化成人形的白素贞,因不慎喝下雄黄酒,而现出真身,唬得许仙魂飞魄散几乎丢掉性命,千古佳缘因此被毁。
加之记得,雄黄的成分似乎和砒霜有关,一向好酒的我,对其实在没有什么好感,还是能推便推,能躲便躲的好。
正当我内心百般嘀咕时,一声深幽细长的琴音,似流水般响起,一左一右两队珠环玉翠,锦衣罗裙的舞姬,随了音律款款而至,她们进入宴厅中心,依序排成花瓣状队形后,便翩然起舞。
居花心处的舞者身形飘忽若神,伴着琴音的起伏,她腕上两幅袅袅长袖,或“掩面”、或“拂案”、或“抛飞”、或“扬洒”,一时间上下翻飞左右回旋,直舞得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便连蒲根雄黄的混合气息,也仿佛随着她扬起的清风,散开淡去。
厅内众人素质一等一的好,此时皆凝神观舞,乐音尽,舞姬盈盈而去,有人鼓掌赞道:“步夫人之舞,风姿曼妙,神韵飘然,可谓行不动神已领,行已止而人不止,真真独步天下也!”
我一愣,领舞女子竟是孙权身边第一宠姬—--步夫人,先前只偶尔听小妹提及一次,却不想在这个场合下见到她,当下不由瞥了眼远处的孙权,他倒是神情自若,百般享受模样。
我扁扁嘴,回了神,也随着喝了喝彩,忽然鼻内一股清香,抬眼一看,那些舞姬手捧花篮再次返回,花篮内铺着大捧翠绿莲叶,其上则挤满怒放的莲花和新结的莲蓬。
行至最前的是那领舞的步夫人,她更换舞衣的速度出人意料的快,只是几缕发丝未及时拢起,有意无意垂在耳畔,无形间倒添了几分妩媚。
她手持一淡粉莲花,款步近行,盈身下拜,“步姬见过吴侯,见过诸位大人,时逢佳节,偏暑热袭人,步姬偶见湖畔莲荷怒放,人望之而心生清凉,遂于今晨入湖采撷,以冷泉喷淋养护,此刻奉之,以表寸心,吴侯与诸位大人赏玩,或可略解暑意。”说罢,便将手中莲花呈与孙权。
众舞姬随后亦将花篮中莲花莲蓬,逐一奉至众人面前,众人接过,皆赞谢不止,在啧啧赞声中,步夫人另取了支莲花,转身朝我而来。
离得近了,我才看得更清,步夫人身上一袭曳地的紫襦裙上浅浅绘着芍药海棠等四时花卉,素白立领亦是细碎米珠拼成的细密繁花,看似内敛实则奢华,此时她正含了笑望着我,一双勾魂慑魄的眸子,水汪清澈,却深邃不可捉摸。
如此近距离面对孙权的女人,我心底有种说不出的古怪异常,踌躇一下才伸出手,手指尚未触到那支莲花,孙权突然来了精神,扬声道,“夫人且慢,此举大可不必!”
步夫人目光自我面上轻轻拂过,递来的莲花极其顺从得收了回去,我的手僵在半空,片刻才醒悟放下。
孙权三两步来至我们面前,伸手挽住步夫人,瞅也未瞅我一眼,“夫人有所不知,阿意曾言,莲花为花中君子,她一向只远观而不亵玩,夫人若与之,倒是坏了她的规矩,她若不受,岂不辜负夫人之拳拳心意。”
他的话令我大感不安,孙权重权谋善言语,此时满席宾客人人皆在赏玩莲花,他却提起“远观亵玩”这话,似乎并不妥当。
步夫人闻言,道,“吴侯点醒,步姬方知阿意如此敬重花之君子,步姬身为女子,无意间竟亵渎了花君,吴侯莫怪才是。”
我暗自皱眉,冷眼扫向旁人,厅内文人居多,人人皆知,老夫子是将女子与小人并论的,步夫人之言难免令人产生联想,果然步夫人话音未落,有人已然变了面色。
孙权“哈哈”一笑,“夫人玩笑,远观亵玩不过是她酒后戏言,试想在座诸位谁不想与君子结伴,与其任花之君子寂寞调零荒野,不如繁华时节与诸君共聚庙堂,才是一方美谈!来来来,夫人手中之花还是奉与孤之重臣---子布吧!”
步夫人笑意盈盈,“喏”了一声,将花转赠与席间官位最高,年纪最长者----张昭张子布,众人面色才逐渐和缓。
孙权与步夫人的三两句对话,轻易挑起不满,又淡定平息不良遐想,着实让深感我佩服,又略微不屑。
短暂的插曲结束,宴席依旧继续,气氛却比方才随意了许多,众人或观歌舞,或三两对语,又或赏着莲拨着莲子,步夫人则坐在孙权身畔,极其熟练得将孙权面前空置的酒樽添满,孙权也没事人般,有一口没一口咗着酒水。
我复坐下,区区一支花,算不得稀罕,但此时人人皆有,而我这盟军使者,却两手空空,终究显得突兀。
我按捺着不去看亲昵恩爱的孙权和步夫人,一手执起箸,和着乐音轻轻击着半空的陶皿,连和几曲,渐被陶皿上的纹饰吸引,便蘸了酒水,在案几上临摹起来,正临得有趣,忽觉一道黑影压来,抬起头,孙权已在我面前,我只得放下筷箸。
他居高而下,侧头审视着案几上的酒水痕迹,道:“孤之美酒菜肴虽不至天下至美,却也堪为上品,孤之歌舞雅乐虽不至天下独步,却也使人赏心悦目,可阿意始终半分兴致皆无,何解?”随即他又仿佛恍然,高声道,“哦,莫不是孤不与你莲花而心生不快?故此郁郁!”
话音落,有人即刻笑了,“阿意小使,年幼面薄,难免介怀吴侯之举,呵呵,若如此,臣愿将手中之莲转赠与他!”音未落,又是若干笑声,倒真有会来事的人,快速递过莲花,甚至还塞来几颗拨好的莲子。
受或不受,似乎都显得不大合适,我瞅着塞至手心的几颗嫩白莲子,只觉自己今日反应较平日迟钝呆滞许多,想必是饮过雄黄酒而神经麻痹的结果!
孙权颌首道:“诸位能分享手中爱物,如此甚好。自孙刘结盟,阿意亦为功臣,而阿意意不在金银,亦不在庙堂,赏赐之物一直未曾接受,孤甚为不安。近日机缘巧合,孤偶遇一物,与阿意最为相宜,便以重金求之,本想送至别院,此时倒不如取来,一则军功所需,二则诸位亦可鉴赏,可助酒兴。” 说罢,他击掌几声,侍从捧了一盆钵莲,直送至我的面前。
那淡青瓷钵尺余宽,呈半月状,钵内婷婷生出数枝巴掌大的莲叶,叶间摇曳两三朵寸许左右的莲花,莲花娇小玲珑,风姿绰绰,叶花疏密相间,错落有致,虽小巧却极富雅趣。
钵莲,在现代又或称为碗莲,就是莲花盆景,二十一世纪,她是寻常人家客厅书房的普通摆设,但在三国时期,植物盆景的栽培技术并非先进,能拥有这样一钵莲花,实属不易,故此当她一出现在众人面前,便引来惊叹阵阵。
孙权语气间更多了份得意,“此物赐你,便可应了你的爱莲之说!自此你不必采撷花君,亦可与君共室。”
谢过孙权,我不再理会众人的称奇,也不去看步夫人的双眸,只将身子掩在莲后,旁人只道我欢喜得不知如何,皆未觉察我的失神。
我但笑无语,低了头,伸手轻轻触摸那娇嫩的叶片花瓣,她似刚从云山雾海间来,浑身皆披覆一层绒毛般的细细水珠,更有数粒聚成一处,如浑圆的珍珠般滚动于莲叶叶心,那水滴原本清凉,而我的指尖触摸下却是阵阵滚烫,十指连心,直直灼炙我的内心。
恍惚中,回至我第一次看到钵莲,兴奋溢于言表,边嚷嚷边忙不迭伸出食指和拇指,双手比成镜框状,远景,近景,全景,挂角,侧光,逆光,一通忙活,再看不够这可人的钵莲。身畔的人气结,“拿相机拍,不满意再删,看你折腾,当心撞翻花盆,挡住别人视线更是没素质!”
乐声再次响起,而此次多为锣鼓,原是只战舞,莲叶缝隙间,我看到数名披发赤足的男舞伎,罩着银色面具,舞起刃和盾,演绎着战场的激烈,为着安全,盾是真盾,而刃则是木雕而成。
宴厅内再次掀起一场欢潮,我终于从回忆中挣扎出来,趁着舞伎聚成一团,乌压压挡住的我空档,我忙起身。
身子刚动,一旁的小侍女略有迟疑,我从容道:“莫惊,我去嘘嘘就回!”边说边提提裤腰,小侍女面顿若熟透虾子,我拍拍她的肩以作安抚后悄然离去。
“更衣”完毕(古人如厕的文雅说法),我并未顺原路回,而是朝另个方向行去。小秋是我近身侍女,却无资格入宴,她自有去处,此时她不在身旁,我反倒自由许多,左拐右绕,渐渐走得远了。
玄武湖,自古分作五洲,环洲,樱洲,菱洲,梁洲,翠洲,洲洲堤桥相通,浑然一体,各洲广筑亭台楼阁,遍植奇花异草,虽是炎炎夏日,风景依旧安好,游赏其间,人皆心旷神怡,飘然胜仙,只可惜,我满腹心事,无心美景。
走着走着,耳中听到潺潺水声,近前一看,竟是若干泉眼咕咕汇成一道溪流,我沿溪流而行,至水身至阔处。
面对是座木拱廊桥,廊顶满覆紫藤,蜿蜒茎蔓间簇拥着繁花点点,无数蜂蝶嚷嚷团绕,一阵风过,枝上紫花吹下大半,飘飘扬扬落入溪流,随波渐去。
过了廊桥,迎面数块巨石,如鬼怪猛兽纵横,拱立堆叠成山拦在面前,其上苔藓斑驳,藤萝掩映。
石山下的一块青石被落花落叶掩住大半,我走过去,拂净石面,依石而坐,青石甚高,我的脚不能及地,便有一脚无一脚轻踢着丛丛而生的柔密芳草。
风又过,风中夹杂丝沁人心脾的芳郁清香,我不自禁的抬头去寻,香气源自石山间横生的一株玉兰,枝头花开朵朵,宛若白瓷,清新可人。
江南玉兰栀子茉莉最多,每逢花期,总有年长者摘之,穿红线铁丝,湿巾覆盖,街头巷尾处兜售行人,买来或挂室内或别领口,幽香萦绕,堪比昂贵的香水。
我看那石山虽奇峻却不算甚高,最近的花枝攀爬几步便触手可及,环顾左右无人,便不顾形象,直朝石山攀爬上去。
风又起,落花碎叶再次零零落下,有一片正打在我眼角,我一吃痛,忘了正双手攀着石块,抬手便揉,手松脚滑,整个人顿时跌下,我一惊,暗道“惨了!”
落地瞬间,只觉跌入一人怀抱,惊魂未定,我面前是副泛着淡淡幽光的银色面具,面具后的乌亮瞳仁,此时正凝望着我,我认出他应是厅内献战舞的舞伎之一。
我慌着跳下,他未阻拦,谁知我右足刚着地,便是一阵疼痛,哎呦一声,再次跌回那人怀抱,我大惊,顾不得疼,慌忙挣扎还要站起。
这次他未容我挣脱,反倒将我横抱至青石处方才放手,他一松手,我又急着站起,这荒郊野岭,安全起见还是生人勿近的好。
那人并未言语,只按下我的肩头,他力气极大,我益发惊恐,他低下头,冷冰的面具泛起一丝温柔,他刻意沉了声道:“莫惊,我乃子龙将军帐前听令之人。”不管你信不信,瞬间我是信了,伴之而来的是心头上涌出一股暖暖的热流。
他屈膝托起我的右足,于脚裸关节处按揉几下,道:“只是扭伤,却无大碍,你忍着些。”说着,手下力道加大,我吃不得疼,又哎呦一声,一只手不自觉竟抓住他肩上的衣物,心里暗道,这样就扭伤了,那道我缺钙缺锌不成!
他审视一下,自怀中取出一小瓶,“可有丝帕?”我咧嘴吸着冷气,从腰间锦袋中,取出那块墨竹丝帕递给他,他将帕子放置瓶口,倾斜瓶身倒出什么后递给我,“闻后可减轻疼痛。”
我益发觉得他的眼神熟悉,似在何时见过,虽记忆模糊,但直觉下他并无恶意,当下接过帕子便放在鼻端,一丝甜甜的药香直钻入脑髓,瞬间人已有些昏昏,但奇特的是方才钻心的疼痛却在昏昏下减缓许多。
他略等片刻,手下力道加大,三两下已把我的筋骨正了过来,我想道谢,却觉眼前人影晃晃,他继续揉着我的脚踝,低声道,“此药力本强劲,你一时行动不便,可在此稍作歇息,待药力散尽再离去,我不便在此久留,却会在暗中护你,你只管安心即可。”说着,他轻轻扶我躺下,“安全起见,日后你莫再自行外出才好。”
我仰望着天,古木遮天蔽日,枝叶间隙透过几缕日光,明亮却不刺目,那药力果如他而言,使得我浑身软绵绵的,动动手指都毫无气力,听着他渐渐离去的脚步,我也只得如此躺着。
这里极其宁静,远处的歌舞丝竹恍若天际,一人独处下我本应不安,但想着身边总有故人暗中呵护,其中来龙去脉虽不甚清楚,但我的心里还是踏实许多,不知不觉竟朦胧睡去。
香甜间,耳际痒痒,定是飞虫缭扰,我伸手去拂,无奈手软,只得继续酣睡,却忽然被人拎起,惊恐间,我发出惊人的尖叫,而扰我清梦之人,则将我往青石上一掷。
我终于看清,始作俑者竟是阴魂不散的孙权,他一指掏着耳朵,“许久不见你的踪影,原是在这里酣睡!”
我想坐稳,不争气的身子绵软依旧,他觉察出我的异样,趁势依我而坐,我半个身子则偎进他的怀抱。
每逢他近我身,我都若咋了毛的猫儿,浑身僵硬警觉,此时被他相拥实因有心无力,不免羞愧懊恼,不知方才的舞伎是否还在附近,但愿他体谅我这幅模样全因药物作用,而非本意。
孙权道:“你与平日大相径庭,然,如此甚好。”我缓缓道:“切,我是被雄黄酒弄得头昏脑胀,手足乏力,不得已脱身至此,一则为休息,二则也免了受旁人戏弄。”
孙权道:“原来如此,倒令我空欢喜一场,还以为你转了性子,只是戏弄一词有些偏颇。席间不与你莲花,自有我的道理,之后我也给足你面子以作弥补,你大可释怀。”
我轻笑一声,“拂人面子在前,给个甜头在后,一抑一扬,我脸皮厚,不觉什么,只是你何苦提远观亵玩的话,让你的臣子做何感想。”
他叹口气道,“你一向聪慧,应解我的心事,朝中文臣个个满腹经纶,皆以君子自居,太平时,他们确能为我出谋划策指点江山,可惜危难时,这帮臣子却忘了圣贤教诲先主重托,为求偏安竟不惜苟且,真是妄为人臣。今日歌舞升平,他们得以恣意把玩莲花,浑然忘却先前之事,我甚感讥讽,一些话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才以你的爱莲之说出言警示,他们心若无芥,又如何会乱想。”
说我介怀,孙权实则更难忘---赤壁战前文臣主降一事。转念一想,我不喜欢自可一走了之,而作为一国之君,孙权又能怎样。
当下,我坦然道:“你若不认同他们,只管罢官贬职即可,但你若还用他们,过去的琐事你又何必深究,试想天下人谁不愿安宁度日,他们的想法从个人的角度看并无大错。”
孙权伸手摘下落在我头上的一片花瓣,“你说的也对,有些事情还是糊涂些好。”
我瞅着脚尖懒懒道:“沁芳桥畔桃李树下,宝二爷与林妹妹共品西厢,何等诗情画意,如今你我并肩共坐,说来说去都是些朝堂之事,真是无趣。”
他声音一挑,“沁芳桥,何处?宝二爷,林妹妹,何人?西厢,何物?”
我正想解释,眼角余光处,隐约一道淡紫,我撇撇嘴,心生不快,挣扎着起身要走,谁知眼前昏花,脚底发虚,几乎一头栽倒,我暗自吃惊,究竟什么药,如此威猛。孙权一旁托住我,“说得好好的,你又要做什么?”
脚踏落叶的声音益发靠近,不止一人,而是一群人朝这边而来,我心中了然,冷笑道,“你的臣子不放心你,已经寻来了,你还是让我躲个清静吧!”
孙权瞪着我,几近看透我的内心,“这里过于湿寒,你刚吃过雄黄酒,全身血脉皆开,最忌风露,若真要休憩,还是换个地方的好。也罢,谁叫你是我的上宾。”说着,他横腰一把将我抱起,“既酒力未褪,我便受些累,送你去个清静的地方。”
我不料他有此举动,忍不住一声低吼,双手一把揪住他胸前的衣襟,他在我耳旁软语道:“你手底力道松些,否则我的脖颈都伸不直了。”
闻言,我的脸微热,忙松开手,何其幸,半日内我两次被人横抱胸前,我想挣扎,奈何浑身乏力,只得垂了头,任他而为,道:“你不担心旁人非议,我却还要些脸面,否则今后我怎么混。”
他轻笑道:“军营处,你我居一室,同出共进,非议本已多,何必在乎多此一遭。”也是,清者自清,管他人如何想,于是我不再拒绝,顺从的靠向他。
匆忙而来的,是步夫人和一干侍女随从,他们见了此情此景,皆愣在一旁,忘了让出狭窄的甬道,孙权不急不缓,侧过身,从容踏上道旁洒满了落花的芳草,一路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