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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青楼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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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青沉默着,替我更换刚送到的七重锦衣。
很隆重的衣服,里里外外七层,从最轻薄的纱到最厚重的缣,手工上乘,素雅飘逸。
——不知怎的,九娘喜欢我穿白衣。原本望月楼里很多姑娘都爱穿这颜色,但自我三年前登台,她们就穿得少了。
素素爱穿粉,秦霜爱穿黄,小意姐姐永远穿绿衣。其实我觉得像岫玉一样色彩缤纷多好……
白衣乌发,九娘交待过不准化妆,于是我现在看起来颇有精怪神采。纵然阿青满心忧虑,也被我的形容引得嘴角抽搐。我说得客气多了,本来想直接说像鬼的,不过阿萝一直在旁边,就忍住了。
窗外是淡淡的月色,天还没有黑透,浓脂粉香丝弦琴歌幽幽传来。我不知道这样隆重是为了什么,至少,以前上台九娘没有派阿萝来监督我穿衣打扮,亦没有专门缝了衣服送来。心中就微微有些下沉了。
窗外渐渐暗下来,阿萝笑了:“小丫头还在等什么?”
她一向不喜欢我,我摇摇头,明白拖延是一点用都没有,只能安抚阿青几句,跟着阿萝去了。
熟悉的青石小径隐藏在初春的繁花中,夜色下幽香阵阵,怀中的青尾琴一如既往地温润如水,手指抚过细细的弦,轻轻铮錝数声,突然平息我的伤怀。
只要是个正常的自尊自爱的女性,只怕都不会愿意把自己的第一次卖给不知名的人。然而我不是应该早有觉悟的吗?早在六年前,我踏进望月楼的时候,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彼时我已非九岁无知幼女。至少,阿爹没再缺过衣食治疗,走的时候虽然满心不舍,却也没多大痛苦。
为谁守身如玉?前二十几年独立自信骄傲,都没有遇上这样的人,在这里,也就没有什么必要了。我不相信现在还能有这样一个人,值得我用前半生的坚持,为他留下一个所谓的清白身躯。我走投无路的时候,他在那里?
既然如此,我何必自怜自艾。
坦然接受命运,也没有什么大不了。这不是我多年前就深思熟虑过的吗。
想了很久,没想到彻底想通却是在通往出卖自己的市场的路上。
曲径再长,总有走完的时候。我已经看到不远处通明的灯火。
阿萝转过头来,对我低低说了句:“小阿英,你别担心。”她的脸隐在树萌中,提着的灯只照亮她尖尖下颔。这话是少见的柔和,与她平时绝不费话的样子大相径庭,我有些感动,笑着道:“是,谢谢阿萝姐姐。”
“阿英,你自管弹琴唱歌,务必表现得很好很好,说不定,就不用……”她微微叹息,声音渐渐低下去。
我们已经到了。大厅中一早布置好,张灯结彩十分热闹,九娘以前说姑娘的头一夜,就跟嫁人一样,要大办。所以个个姐姐都走这条路,奇怪的只是为什么我没像她们一样穿红衣。
望月楼,是陵城最大最阔气也是消费最高的娱乐场所;望月楼,是这个娱乐场所最大的一座房子。
是的,望月楼的主楼就叫望月楼,从三层高的楼房望出去,有灯火明灭的江上渔船。
望月楼的姑娘都很清纯,很奇怪,女票客罢了,没人当他们是多情公子,偏偏来望月楼的都有几分风雅,即便没有,装也装点出来,吟风弄月对窗思怀的不少。
呐,这时候就有一个。
满堂花醉,他一个人似一柄长剑,独自光寒。那扇长窗下,明明坐着笑着说着饮着的不知凡几,晃眼的纱灯将每个人的脸都照亮,我看到不少熟客人,还有站起来对我拱手的。然而那人却似漆黑中的萤火虫一般。
他站在窗边,灯照不到的一个角落里,一袭春衫,单薄如写意阁的青竹。九娘说出我的名字,他慢慢地过了身子。
莫先生。
我的眼突然就有些湿了。
人生最痛苦的事,不是沦落风尘,而是出尘不染。
梁小意如此,莫少卿如此。
教了我五年琴,我没叫过他一声师父;在我心中,师父只有军师一人,左右他也不肯让我叫,我乐得跟着所有人叫他先生。
青楼里的男人,除了大茶壶就只有教琴教曲教书画的师父。这些师父也是读书人,不少人出身也不错,因为这个那个原因破产,不得已栖身青楼,大多都是有委屈的。可最委屈的要算是抄家灭族充作官伎的。我想铁笔御史莫子亘莫大人,如果知道自己上书严相的下场是让有清音公子之称的独生爱子被卖作小倌,九泉之下亦不能安心。
可纵然做了小倌,莫先生也没折去那一身的清气。
微笑着我站在台侧,看着台子上秦霜带着舞娘飞旋,心中暗自叹息:只怕我自己,就没那本事学他们一样出淤泥而不染了。
白莲花也不是人人能当的。
台下已有人声,二楼的几个年轻公子看我的眼神都有怜悯,他们身家都算不错,人也年轻俊秀,不管那个竞得价,我总是不会吃太大亏的。
于是我坐下,起弦。
商品总要展示,一早我已决定弹《凤凰于飞》。“莫把流光辜负了……珍惜这青春年少……”可不是,青春那么宝贵,就该拿来卖钱才对。只是,为什么鼻子还是会酸。
一曲终了,厅中响起叫好声,一向同我讲得来的城东赵公子方公子他们,往我台上抛了花枝,笑道:“千辰又有新曲,果然不错。”
我微微笑,起身施礼,正准备下台换另外的姐妹上来,却听到三楼有个声音:“继续唱。”
那声音很淡漠,仰头看的话,只见人影幢幢,盖因上头只挂了两只青纱灯。说话的那人似乎是站在栏杆前,他旁边还有另一个影子,同他拉开的距离,正好是台子正前方楼台的两端。
只是这命令指向不明,我是继续唱凤凰呢?还是换调?不由得偷眼去觑旁边,却见小意姐姐站在一侧,脸色不大好,她身后阿瑶抱着琵琶,对我勉强笑了笑。
九娘并不在,我踌躇那么几秒,既然先前唱的是莫负流光,那此时再唱个莫负青春得了。
“满头的青丝飘啊飘啊飘啊那么长……”满院子春光关不住,自有张生去跳白粉墙。歌儿欢快,台下的听众都笑了,我住了弦,等着吩咐。只听三楼两下巴掌响,说话那人探了探身子,又说:“曲儿新鲜,主子说不错。现下不用唱了,单弹一个阳春来听听。”
临到小意姐姐上台的时候,我发现她的唇白得厉害……
心中虽有不解,却还是听从阿萝的安排,回去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