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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第九章 ...


  •   腊月的宣武门教堂后园静得好似世外桃源。

      纯白细雪覆满青石地砖,枝上腊梅点点红粉飞扬。

      玄烨与苏麻喇姑一路踏雪而来,听着脚下积雪吱嘎作响,心中都有一份故人再聚的期待与兴奋。

      昨日南怀仁宫中进讲,带来的消息令人意外——伍先生刚刚入京,求见天颜。

      玄烨听闻此讯先是欣喜再是疑惑。欣喜的是,自康熙八年伍先生自请南下,这五年多来禁中不乏书信消息,然而自己虽曾有意邀约,伍先生却都避而不答再不曾入京。疑惑的是,伍先生有自己御赐腰牌,想要觐见并不需转托他人,不知为何竟由南师傅代为请旨。

      苏麻喇姑终究心思细腻,转念间体会出伍先生身为汉人却为大清皇帝奔波的那份矛盾尴尬。宣武门教堂多少总算方外之地,君臣满汉之隔远远淡于这曾经大明皇宫中的殿宇楼阁。

      玄烨隐约明白伍先生心结,并不深究。昨日做好稳妥安排,今日一下早朝便换了便服携苏麻喇姑出门。此刻越走越近,他终有些控制不住激动,步子更急更大。苏麻喇姑知他怀念当初与伍先生促膝长谈议史论政,尤其近一年他为平叛日夜筹谋愈发想与先生探讨,更不必说此次伍先生从西北来也许带着他最为关切的消息。她脚步不禁微缓,默默看着他急切背影,心内丝丝钝痛。

      她收住将要进屋的步子,转身回看积雪覆盖的庭园——这教堂小院,是她在宫外为数不多的熟悉之地。犹记当年慈宁宫中幽幽两载,回返乾清宫后第一次出门便是来这教堂拜别汤玛法。那些年,皇上与伍先生多次在此教学,园中空地更是皇上与容若切磋较量场所。

      生于从未见过的草原,长于壁垒森严的深宫,连这北京城于她都可说陌生。除了紫禁城中方寸天地,何处她又能谈得上熟悉?

      她有些恍惚,不知不觉来到汤玛法墓前,忆着那慈祥睿智老人,迷茫地无声问询——倘若西北再无回旋,自己是否该远赴蒙古尽己所能?

      自己赴险,一则斩断察哈尔出兵借口,二则暂缓其出兵时机,三则随机应变见机行事。朝廷若加兵西北,京城必有空虚。察哈尔一部或许不足为惧,然而布尔尼兄弟若煽动蒙古各部,后果则不堪设想。察哈尔如果当真包藏祸心,自己此去绝无回天之力,但缓兵周旋争取时间却未为不可。

      只是果真如此,江山动摇,狼烟四起,若连自己都不在身旁,皇上又情何以堪?

      汤玛法,苏麻喇姑只是一介宫女,所求不过方寸宁静,却为何终究牵连社稷?!苏麻喇姑不是四姑姑,不是有实无名的定南王,不是上马能射下马能文的将门虎女,不该有等在远方的未婚夫婿,不该有可动家国的违愿婚约,不该只留一幅锦绣山河图倾诉衷肠……

      “瑞姑娘……”一方丝帕递在眼前。

      苏麻喇姑疑惑转眼,正见卢氏满面担忧。

      “受了什么委屈?怎么竟哭成这般?”卢氏与容若一进园子便远远看见她背影,欣喜地过来叙话,却不成想她竟立在汤玛法墓碑前无声落泪。卢氏从未见过这样的泪水,没有抽噎、没有悲啼、没有动作,只有两行清泪滚滚而出接续不断——悄无声息,泪落心碎。这一刻,卢氏别无它感,只有深深震撼——这平素最是恬静婉约女子,心中究竟存了怎样的悲苦才令哭泣如此压抑!

      苏麻喇姑一怔,轻抬手摸在脸上,竟沾了满手泪痕。她愣愣看向手中水渍,原来刚刚那份心如刀割,竟化成了泪水肆虐。

      卢氏再看不得她如此,心疼地上前,轻轻帮她擦拭。然而眼泪似乎越擦越多,那双明眸仿佛化作泪泉,不肯止息。

      “让夫人见笑了。”苏麻喇姑愣了半晌才回缓过神,急忙取出锦帕拭泪,微笑应答。

      “你……”卢氏看着她泪流不止却强颜欢笑,明白她自有不愿人知的苦楚,却无法不心痛。

      “只是想起了汤玛法,心里难过。”苏麻喇姑低头擦拭许久终是止住了泪,“小事一桩,夫人切莫挂怀。”

      卢氏握了握她手,懂得她不欲宣扬的意思。

      “天寒地冻,夫人莫冷着了身子,我们进去吧。”

      卢氏无奈摇头,自袖中取出个精致小盒,打开便是怡人馨香,原是半匣膏脂半匣粉。卢氏取了些膏脂轻轻点在她眼周,待苏麻喇姑自己匀平,又替她拍上细粉,而后仔细端详,直到看不出瑕疵才终于满意。

      “多谢夫人。”苏麻喇姑十分感激,自己刚刚失了分寸,连最基本的掩饰都险些忘记,若是给皇上看见免不得起疑。

      卢氏摆手,笑得真诚:“你既不说,我便不问。倘有用我之处,只管开口。”

      苏麻喇姑顿觉温暖,一时不知如何言谢。

      “雁凝!”不待苏麻喇姑开口,容若便走了过来。他刚刚先进屋见了仰之与伍先生,可等待许久还不见雁凝进来便有些放心不下。现下见她无事只是脸冻得有些红,便脱下外氅将她裹紧。

      “夫君……”她脸色泛红,很有些不好意思。

      “你自己身子单薄竟还不知道爱惜。”雁凝长于岭南,最怕北方寒冬。容若疼惜她,冬日里轻易不会出门。只是昨日接了南师傅消息,知道伍叔叔与仰之今日皆会来此,才带着她出来走动。

      “是我错了,你莫动气。”雁凝伸手轻轻为他顺气,眼中柔情无限。

      苏麻喇姑走在他们身后几步,听着惯常不食人间烟火的容若絮絮叮嘱,看着素来端庄得体的少夫人羞涩应答眉目含情,不禁隐约生出一丝羡慕……

      她低低一叹,吁口寒气,只见白雾迅速消散,正如自己这一时心绪……

      进了正屋容若忙揽着雁凝去西屋烤火暖身,苏麻喇姑看了看紧闭的东屋房门,知道皇上与伍先生还在商谈要事,于是在堂屋角落坐下,悉心看顾炉火备水烹茶。

      伍先生推门而出时便见她侧身提着铜壶烫洗茶具,瞬间只觉心头怦然。五年多不见,她面容身姿并无太大改变,依旧是那个清丽婉约女子,只是似乎有些清减,气韵上沉淀了更多。他本是豁达之人,这些年来自觉早忘了当年绮思。昨日知晓她也会来,他自认并无不妥。然而此刻猛然一见,胸中擂鼓之声连他自己亦被惊住。

      他回神苦笑,压下胸中翻涌,只有无奈。

      “伍先生,别来无恙?”苏麻喇姑听见响动抬头,正见他笑看自己,一如当初斯文儒雅。

      “多谢瑞姑娘挂怀,伍某不才,身体倒还康健。”他温文一揖,“瑞姑娘一向可好?”

      “瑞堇托福,亦是康泰。”她微微一福还礼,让了他上座,自在下首斟茶。

      伍先生看着她动作,腹中似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一贯的健谈此刻竟失了章法,只得沉默。

      “先生奔波大江南北,旅途辛劳。瑞堇别无他物,只此清茶聊表心意。”苏麻喇姑双手奉上新茶,体会得他为皇上四处奔走的劳苦。

      “伍某多谢瑞姑娘!”他接过茶杯,饮尽杯中碧色,禁不住开口,“如今天下局势不稳,西北更是雪上加霜,皇上正在屋内草拟与王辅臣书信,尽人事听天命。”

      苏麻喇姑微微一愣,当年伍先生也同自己议论过天下大事,只是如今身份再无隐瞒,何以他仍对自己倾吐?她深知自己不应接话,却竟未经思索已然问出:“依先生看,西北王辅臣能否招降?”

      “难……”伍先生摇了摇头,只见她脸色瞬间暗淡。他料想她是为皇上担忧,温言劝解,“此次王辅臣算是被属下与莫洛双双逼迫,然而叛旗一举他岂敢回头?皇上如今即便殷殷许诺,也不过希望唤他感恩之心,盼他有所收敛。”

      苏麻喇姑黯然颔首——昨日南师傅已转交伍先生书信,几日前哈占的折子也已到京。王辅臣与莫洛自开战以来便诸多龃龉,而这次的突变则是积怨的爆发。莫洛回驻宁羌,克扣绿营粮饷物资,更以老病伤残马匹驴骡换取王辅臣精骑千匹,又加满八旗官兵对绿营兵诸般折辱,最终王辅臣麾下诸将诉诸武力揭竿而起。混乱之中莫洛中流弹身亡,事态再也无法控制。哈占的奏折中自然层层略去莫洛处理不当,只着重王辅臣在大营中招呼兵士反抗朝廷,而莫洛总督英勇死之,不得不说漏洞百出。伍先生的两封书信才是细述前因后果,补足了哈占的刻意隐瞒。

      王辅臣毕竟不是宋太祖,便是属下演出了陈桥兵变,他也没那个本事黄袍加身。然而属下动武又折损了朝廷大员,他说自己不反,又有几个能信?他便是再胆大,恐怕也不敢轻易投诚。皇上眼下写信安抚,怕也只是希望他顾念旧恩偏安一隅而不当即挥师直指京城。

      “伍叔叔,今年过年定要留在我家。”容若从西屋出来见着伍先生便盛情邀请,知道眼下这时节他再想回家乡过年是绝赶不及了。

      “那像什么话!”伍先生笑着轻斥,过年是合家团圆之时,自己今年估计便要在这教堂借宿,岂有去叨扰旁人之理?

      “伍叔叔,我昨日已禀过阿玛额娘,阿玛的意思今日您便同我回家。”容若了解他的固执,一意相劝。

      苏麻喇姑听二人越辩越深为此事引经据典,便知二人乐在其中,大概也算某种以文会友。她悄悄退开进到西屋,想着卢氏此时无人陪伴也好说话——此刻东屋屋门紧闭,皇上定是小心斟酌下笔谨慎,还指望定稿有伍先生参详。

      “瑞姑娘,快过来烤烤火。”雁凝见她进来亲切笑开,自家夫君心思单纯,刚刚只顾着自己不免慢待了瑞堇,幸亏瑞堇并非计较之人,却令自己实在过意不去。

      “夫人好福气。”苏麻喇姑明白她意思,走上前挨着坐了笑言。

      “方式不同罢了。”雁凝柔声软语,“我听夫君说,瑞堇这名字便是龙公子亲自取的?”

      “公子爷一时兴起而已。”苏麻喇姑莞尔。

      “却不见得。”雁凝侧头看她,“瑞,取瑞雪兆丰年之意;堇,乃不凋花之色。”

      苏麻喇姑点头,当年她也曾问过这名字来历,皇上便指着屋外瑞雪与屋内不凋花得意非常。直到如今,她屋里与西暖阁内也还养着许多盆不凋花。

      雁凝抿唇一笑,探手自包裹里取出一只锦盒:“往年也没有机会。听说你是腊月生辰,我手拙,没什么擅长,只做了这小物件聊表心意。”

      苏麻喇姑颇感意外,在她示意下打开锦盒,只见里面躺着一枚精致书签。签底以丝绢蒙纸,稀罕的却是巧绣在丝绢上的几朵不凋花:“这花……”

      “是我之前同南师傅学来的法子,这是干花,真正的不凋。”雁凝轻轻笑着语调轻快,“从南师傅那儿,我还学来了这花的另一个名字。南师傅说,在他们那里大家都是这样称呼这花朵,汤玛法也不例外。”

      苏麻喇姑不解地看着她笑得神秘,猜不出下文。

      “南师傅说,这花,叫作勿忘我。”

      苏麻喇姑怔忡,勿忘……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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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近年节,往年此时各衙门早已频繁休沐,然而自去年战火燃起,各部院再无清闲。

      一大早乾清门听政,众臣便因哈占奏折吵作一团各执己见。

      “皇上!西北之事或有转圜,奴才以为当派可靠之人前去宣颁恩旨。”明珠胸有成竹,思量这些年皇上对王辅臣百般示恩,绝不会在这个当口全盘推翻。

      “皇上!奴才以为王辅臣罪在不赦,其子必当伏法!”索额图不甘示弱,想起年初皇上斩吴应熊时的绝决,认为自己这次摸对了脉搏。

      “皇上!奴才以为此事绝不可为!王辅臣既然送子入京,岂会行这等不义之举?奴才以为其中尚有隐情。”明珠对索额图言论极为不屑。

      “皇上!王辅臣如此有恃无恐,更应令其子伏诛以儆效尤!”索额图极力争辩,深恐明珠再占上风。这几年皇上对自己的信任似有动摇,反而提拔明珠之流一干人等,在朝中隐有与自己对峙之姿。仁孝皇后若在,他也不至如此急切。然而今时不同往日,五月里一场劫难,赫舍里家失去了宫中支柱。近几年家中适龄女孩俱皆选秀后筛落归家各自出嫁,并没有再打着进宫盘算。皇后原本年轻,谁能预料她竟忽然撒手人寰?!结果竟便宜了明珠那堂侄女,作为大阿哥生母入住承乾宫!虽说她眼下只是个小小贵人,谁又能知往后前途?

      “好了!”玄烨一挥手,再不想听他二人假公济私地争论,“米思翰,户部粮饷如何?”

      “回皇上,奴才已从山西各处调粮,争取晋中自给自足。”米思翰这一年来迅速消瘦,眼看着便要脱相。户部在他执掌下井井有条,玄烨放心之余却也多次嘱咐他保重身子,切不可竭泽而渔。

      “好,万一不足可从河南近调些许。”玄烨颔首,明白今日早朝再无建树,低声交代,“小桂子,宣王继贞退朝后去养心殿见朕。”

      “皇上!那王继贞……”索额图见皇上似要退朝急忙开口。

      玄烨蹙眉看着他一脸急切,冷冷回应:

      “王辅臣和吴三桂,一样么?”

      索额图一噎,不待再说便见皇上拂袖而去——自己这是,又猜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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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继贞早朝时战战兢兢地远远跪着,偶尔听到高声议论便是要求将自己法办,冷汗早湿透了全身。他实在不知父亲为何如此突然举事,竟令自己毫无准备只能坐以待毙!

      下了朝皇上身边的桂公公领自己来养心殿,虽然朝堂上皇上并未表态,但他想到四月里斩立决的吴应熊与吴世霖只觉浑身冰冷毫无希望。他原本性子软弱,却好在有自知之明。当初父亲遣他进京完全是为了向朝廷表个忠心,他自己也心知肚明。于是乖乖领了大理寺少卿,老实在京城做官,从不拉帮结伙惹人闲话。本以为父亲既已做下决定,自己只要安心京城守好本分便是,谁成想父亲竟闹出这番事端?!他想着自己命不久矣,脸色愈加灰败。

      “继贞,起来吧。赐座。”玄烨晾了他半晌,见他额头冷汗涔涔面色颓丧,掂量着时候差不多了。

      “罪臣不敢!”王继贞惊得一抖急忙叩头,以为皇上会出口盛怒,却不想竟态度温和还要赐座。

      “朕心里明白,此事怪不得你,起来吧。”玄烨起身走到他跟前,弯身便要扶他。

      王继贞见此更是惶恐,哆哆嗦嗦叩首站起,按着皇上的意思在下首坐了。

      “继贞,这些日子让你担惊受怕了。”玄烨回座,温言劝慰,“朕已调查清楚,此次事出有因,你父亲也是被逼无奈。是朕当初考虑不周,朕不怪他。”

      王继贞猛地抬头,一时忘了规矩,双眼圆睁愣愣然看着皇上——自己父亲那是兵变谋反大罪!皇上怎么可能宽宏至此?!

      “你在京中一贯踏实,朕信你。”玄烨仿佛并未察觉他逾矩的视线,满眼真诚,“此次之事错在莫洛,他在军中欺人太甚,你父亲属下不忿才引出哗变。”

      王继贞愣怔着不知如何是好,皇上这是在给自己讲述前因后果安慰自己?!他在京中怕引人猜忌,从来是衙门府宅循规蹈矩,消息自然闭塞。万万没料到出了这等事皇上竟会体恤自己反过来开解!

      “军中男儿自然血性,否则也难成雄师劲旅。原本也只是稍有摩擦,并非大事,岂料枪炮无眼,伤了莫洛。”玄烨见他现出愧疚感激心下满意,“朕深知你父亲忠良,却也性子直率,出了这样的大事他必定骑虎难下,恐是担心朝廷降罪,才出此下策。”

      王继贞听到这里再忍不住,直接跪下叩头,涕泗横流:“皇上圣明!皇上圣明!罪臣之父出身草莽,却最是耿直!平素最受不得窝囊委屈。此次按压属下百般忍耐实在是为了朝廷大局!军中那些叔叔伯伯,个个血性忠义,定是被逼得急了才头脑发昏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求皇上法外开恩!法外开恩!!!”

      “继贞,朕明白你父亲定是逼不得已。朕有心宽宥保全,却担忧以如今情势,你父亲不信朕真心。”玄烨忧心叹息,满面愁容。

      王继贞闻言跪行几步至御案前,整肃了面容,行三跪九叩大礼,才跪伏哭乞:“圣上明鉴!罪臣之父生性直爽,绝无鬼蜮伎俩之心!罪臣愿为圣上竭尽全力,修书劝父归降戴罪立功!”

      他眼见皇上这般宽容,真心想劝父亲投诚,却不敢请求返回陕西亲自劝说,唯恐皇上猜疑自己是为了脱身保命。

      “继贞,有你此言,朕心甚慰。”玄烨弯身亲切扶他站起。

      王继贞不敢抬眼,瑟缩着听候发落。

      “继贞,朕信得过你。”玄烨语重心长严肃开口,果见王继贞不顾规矩地疑惑抬头,“朕,已修书一封,只愁没有合适人选。”

      王继贞瞪大双眼,不敢相信自己猜到的意思!

      “朕,望你携朕手书,回返陕西,好生规劝你父。”

      王继贞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立即跪叩,不敢置信地磕磕巴巴:“罪、罪臣、罪臣谢主、谢主隆恩!谢主隆恩!!!”

      “继贞,”玄烨扶他起来,认真叮嘱,“朕全心信你,只望你莫辜负朕之所托。”

      “罪臣定当不辱使命!”王继贞泪流满面,感恩涕零地又要下跪。

      “继贞,事关重大,事态紧急,朕便不多留你在京。”玄烨温言宽慰,“待得功成,你与你父共同来京受赏。”

      “罪臣定为圣上肝脑涂地以报圣恩!”王继贞再次三跪九叩,哽咽难止。

      “去吧。”玄烨拍拍他肩膀,送出书信,看着他行过礼倒退着离开,心中清楚此事极难。

      只当这是自己对王辅臣最后施恩,盼他尚有良心。最好,便是他真正回归解西北危局;次之,便是他念及此恩有所收敛;最坏,便是他一意孤行彻底倒戈。

      他缓步出了养心殿,仰头看了看满天阴霾,挥开小桂子撑起的伞,独自漫步于鹅毛大雪之中。

      削藩,他有太多理由。

      然而,削藩的代价,他考虑得太少。

      于是,才有今日这烽烟四起九州震动。

      他告诉皇祖母,三藩不撤亦反;他告诉满朝臣子,自己信心满满;他告诉她,稳操六成胜券。

      曾经,他丝毫不怀疑自己对时机的判断、对局势的把握、对官军的信心。

      纵要经历千难万险,他也坚信自己会是这场战争的最终胜者。

      只是,一年过去,他却挡不住心底隐隐泛起的动摇——

      倘若,自己失败了呢?

      成王败寇,亘古真理。

      吴三桂、耿精忠、孙延龄、王辅臣,一个个皆因害怕失去,起兵谋反。

      落败,他们曾经的地位、权势、财富……皆不过一场大梦。

      得胜,则可能是前所未见的殊荣富贵。

      而自己呢?

      得胜,巩固祖宗基业。

      落败,失守万里河山。

      自己得到的,不过是守成;自己失去的,则多出他们太多……

      所以,这一番争斗,他没有失败这个选择!

      只是……万一……

      皇祖母必不肯回科尔沁暂避,其他人更不能迁移致动摇军心。

      而他唯一的牵挂,或可早作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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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玉儿看着披霜带雪进屋的孙儿,知他这样折腾自己是恨极了眼下的被动。

      “折腾病了,又有什么用?”她不无严厉地开口,最见不得孙儿颓丧。

      玄烨静立下首沉默不语,他只是想让寒气迫得自己头脑清醒。

      大玉儿看着他兀自沉默,暗暗猜测他心思,半晌才问:

      “皇上……可是要从科尔沁调兵?”

      科尔沁骑兵骁勇善战,不似入关八旗渐显靡废,那是大清可以倚仗的坚强劲旅。只是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愿轻易动用。不提科尔沁路途遥远,只说一旦调用,便是明告叛军,朝廷再无官兵可派,必须调用最后一道屏障。科尔沁骑兵南下,若能扭转颓势,则万幸;若仍被动挨打,则大清江山必将易主。

      玄烨却缓缓摇头,低声开口:

      “孙儿,要立后。”

      “你说什么?”大玉儿一时愕然,无论如何未料他有此一句。

      “国,不可无母。孙儿求皇祖母赐封瑞堇博尔济吉特氏,端正坤宁。”玄烨一撩衣摆直跪于地,垂眸遮住眼中精光,只等皇祖母反应。

      “胡闹!”大玉儿气怒攻心,“啪”地一掌拍在案上,“江山社稷风雨飘摇,皇上竟还有心思儿女情长?!”

      “坤宁正,则后宫宁,后宫宁则家事齐。齐家、治国、平天下。”玄烨在来时路上早已推演过皇祖母反应,气定神闲接话。

      “你!”大玉儿气极反笑,“好!好!好!”

      “孙儿求皇祖母成全!”玄烨倾身一拜,彻底掩住神色。

      大玉儿怒火难平,指着伏在地上的孙儿,半晌说不出话——他何曾如此不知轻重?!何曾如此莽撞轻狂?!何曾如此分寸全无?!怎么可能在这个当口提出这种荒谬要求?!难道他失了信心,再不信自己能克敌制胜,于是只想鸳梦得偿?!

      不,这不对!

      她猛闭眼,深吸缓吐,勉力平复胸中怒火,力持镇定——孙儿此议毫无预兆,即便自己已有揣测,这般行事也完全不是孙儿平日铺排章法。那么,孙儿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倘使自己盛怒难消不曾冷静,又会作何回应?

      她心思飞转,忽有所悟,却佯装冷怒开口试探:

      “皇上,仁孝皇后妻孝未满,皇上眼下立后,便不怕天下物议?”

      “孙儿求皇祖母成全!”玄烨纹丝不动,只此一句。

      “博尔济吉特氏,岂是一道敕文了事?”大玉儿见他并未力争,心中怀疑更甚,“大清后宫的博尔济吉特氏,不只代表出身尊贵,更代表着身后的科尔沁铁骑!平白一道懿旨,这支持从哪里来?”

      “只求皇祖母成全,孙儿听凭皇祖母安排。”玄烨仍未起身,只跪伏应答。

      大玉儿一口气噎住——听到这里,她心中已是明镜。皇上早料到自己会有这番质疑,也早清楚自己会给出的条件——仁孝皇后孝期满前,送娃娃回科尔沁历练,实实在在成为能够取得科尔沁支持的博尔济吉特氏格格。

      而这一番苦心,怕是皇上面对眼前局势,担忧朝廷万一不敌而为娃娃争取的一条生路——汉人若当真得势,要的不过是山海关内长城之南,却绝不会远途北上侵袭科尔沁草原。

      她寂然无语,一时只有无尽惊叹——爱新觉罗家的玄烨,果真青出于蓝!

      “皇上既然如此坚持,那就准备送人去科尔沁历练吧……”大玉儿再开口时声音里只余无奈,“倘若仁孝皇后妻孝期满之时,皇上仍然有心,而历练有成,则以中宫大礼,草原迎亲。”

      “孙儿谢皇祖母成全!”玄烨得此承诺叩首再拜,终于起身。

      大玉儿看着他肃穆神情,心底五味陈杂——倘能是科尔沁,自己何尝不愿?

      .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9章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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