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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十章 ...

  •   玄烨轻轻合上东暖阁的房门,转身看见值夜太监已经窝在一角的席子上瞌睡。他轻手轻脚地走出大门,站在白玉栏杆前深深吸进一口凉气,顿觉通体舒畅,刚刚洞房里的燥热与窒息之感登时消去。天气已是深秋,他除去厚重的礼服只余一件长衫,静立在夜风中微微有些瑟缩。他望着满天异常灿亮的星斗缓缓踱步,下意识地避开巡逻守夜的内宫侍卫,慢慢地梳理着杂乱的心思。直到看见不远处亮着烛火的窗户,他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然绕过交泰殿回到了乾清宫。偌大的皇宫各处早已熄了灯火黢黑一片,而这唯一的亮处——他微微一笑,步子轻快不少——只有她了。

      苏麻喇姑轻轻捶着仍然发酸的肩膀,两个多月来几乎日以继夜的伏案刺绣让她肩颈痛得快要直不起来。今天皇上的大婚典礼基本没有要她伺候的地方,总算偷得浮生半日闲好好在自己的房里休息。仔细想想这么多年来她几乎和皇上形影不离,除了他早课的时候自己在外面伺候,连练习骑射她也在一旁跟着,根本没有机会奢想歇息。而往后,皇上大婚接着该要亲政,在前殿听政理政的时候必定越来越长,晚上又有后宫诸多嫔妃陪伴,看来自己倒是会有些闲暇了。想到此,她心中既感宽慰又有些说不清的失落。

      掬了捧水洒在自己脸上,浇熄一些奇怪的思绪,她仰头躺在木桶中让热水帮助消除身上的疲累。这么多年来她总是后半夜才有可能沐浴,像今天这样时间充裕心情放松当真难得。不知不觉已是二更天,原本烫人的水也渐渐转凉,她起身擦净身子换上宽松的衣褂,开始小桶小桶地往外运水收拾满屋的凌乱。

      玄烨迈步进了西暖阁直往她屋子走去,见门扉半掩不由停了脚步往里看。房间里弥漫着些许水汽,看得出她刚刚在沐浴。此刻她穿了身月白色滚蓝边的轻便衣裤正背对着房门擦拭地上的水渍,平素里梳得整齐的长发随意披散在身后,乌黑的发丝泛着光亮的水泽,随着她的动作微微飘摇,形成一道迷人的风景。他轻咳了一声推开房门。

      苏麻喇姑听到身后的动静立即转身,见到本该人在坤宁宫的皇上竟从容淡定地站在自己眼前顿时愣在当场。

      玄烨满意地看她双眼圆瞪无言以对的表情,自在地在她床头坐下,笑道:

      “你接着收拾。”

      这情形完全出乎意料,她迟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气急败坏地跺了跺脚:

      “皇上!您也太胡闹了!”

      她匆匆阖上房门,又从各个开着的窗户往外探看,确定附近没有别人才关好所有的窗户。

      “都已经二更天了,您怎么不在坤宁宫歇着倒跑回来了?让别人看见,皇后娘娘怎么办?若是传到太皇太后那里该如何是好?!”

      她乱了方寸,双手扣着在屋子里打转,最后还是跪在他跟前:

      “趁现在没人见到,您赶紧回去吧!”

      玄烨微一用劲拉她起身,淡淡地笑着:

      “朕自有主张,不碍的。你且收拾你的。”

      “皇上……”

      他伸手点住她双唇阻了她接下来的规劝,眼神有些危险地看着她:

      “快去。”

      她太了解他脾气,见了这神色知道他是铁了心非要在乾清宫呆上一阵,只好讷讷地脱开他掌握转身自去忙碌,却在心里焦灼不安,不知道他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他闲适地靠在床头,眼光跟着她身影游走,觉得胸中的烦躁慢慢平息下来,重新归于清明——却又有另一种奇异的浮躁缓缓升了起来。

      “那阿尔济,该判了凌迟才对。”他忽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

      “几个月前的事情了,皇上何苦耿耿于怀?”她心里莫名其妙,但依稀知道他今天有些不妥,还是随口接了话免得他不快。

      “他污言秽语的意思,你可明白?”虽然苏麻喇姑比他大上一些,但他笃定她并不真正清楚这些事情。

      “总不是些好话,何必知道?”她整理好了屋子走到他身边,“您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明儿去找习礼嬷嬷问问,你也该知道些事了。”他不答话却拉她坐下。

      “是——”她心下好笑不禁拖长了声调——虽说皇上是她的主子,可毕竟小着她一些,听他这么吩咐竟成了长辈的口气,“奴婢送您回坤宁宫吧。”

      他按住她手不让她起身:

      “寅时以前回去就是了,你忙什么?”

      她听了这话知道五更以前是劝不走他了,无奈地叹口气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他满眼兴味地审视着她的无可奈何,发现她一贯的从容不迫向来只为自己而变色,心下多了几分说不出的喜悦。

      “上次见你散开头发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握起她一缕垂在胸前的乌丝,感觉散发的她有一种不同于往日的风情。

      “是啊,还是被皇上扯散的。”她想起他当年的调皮不禁嗔怪。

      “想起来,小时候的日子真是无忧无虑。”他有感而发,想起如今连大婚都带着目的。虽然自己为了亲政一直听之任之,可仔细思虑起来仍然别扭。

      她听了心里为他泛出苦涩——皇上年纪不大却发了这番感慨,听在旁人耳里怕是要说为赋新词强说愁,但她明白皇上这话不是凭空乱说,他心里盛着大清朝的江山社稷,早就不是同龄的孩子所能懂得。虽是明白他的感受,她却柔和浅笑出来——事情摆在眼前,就是陪着他痛哭失声也毫无助益。

      “小时候有小时候的单纯,长大了有长大了的成就。”

      他点点头,看着她如水的双眸感觉心情澄澈不少。

      “我大清的江山毕竟还不安稳,东西南北哪里没有忧患?”他微蹙双眉,思绪飘得远了。

      她看出今夜的奇异是因为大婚勾起他诸多思虑,想必搅得心思杂乱,于是只静静坐在他身边并不多话。蜡台上的残烛原本剩得不多,火苗突突地跳着逐渐微弱,最终化作一缕轻烟,留下了一室黑暗。她知道熄着灯说话很不妥当,可若点了灯火难免乾清宫的侍卫起疑,正犹豫间忽觉他一手搭在肩头将自己揽了过去。

      她说不出为什么,但却没有挣扎乖乖地顺着他的手劲靠在他胸前,直觉虽然是自己被他搂着,真正需要安慰与依靠的却是他。玄烨双臂合拢将她环在怀中,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冲动,也没料到她竟不似平时那般不着痕迹地甩脱,但觉身心的空缺因她的靠近而充实起来。

      “迎娶了索尼的孙女,却也保证不了亲政的顺利,还是要想出更有效的法子。”他似在自言自语又似与她商量,因为两人几乎没有距离,他声音压得极低,谨防着隔窗有耳。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皇上韬光养晦,他们却明目张胆。”她低声回应,知道他十分清楚道理只是需要更多的信心。

      他脸颊轻轻摩挲她秀发,双手不觉收紧了些:

      “要担心的岂止这一桩。汉人反清复明的气焰仍然高涨,各地兴起的叛军到现在也没能完全肃清;特别是江南一带,那些文人掀起的风浪丝毫不亚于叛军。南明余孽一直流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彻底剿灭。福建那边,郑成功虽然已死,可郑经依然盘踞在台湾;两年前收回金门、厦门虽然让他们在大陆没了落脚之处,可是海峡毕竟是道天然屏障,施琅两次□□、澎湖都被飓风挡了回来,要收回这弹丸之岛还是要等待时机。西藏的土司叛服无常,总要想个可以长治久安的办法。北疆也不平静。黑龙江中下游的罗刹军队虽然基本剿灭了,可尼布楚与雅克萨还在他们手里;辽东是我大清的龙兴之地,怎么能任他们胡作非为烧杀抢掠?草原上还有察哈尔虎视眈眈,自认为是成吉思汗的后裔从来没有真心归顺我大清。西北的厄鲁特四部蒙古也是个隐患,既和我们通使也是边疆的流寇,搅得草原不得安宁,尤其是那个野心勃勃的准葛尔部落。就是南方的藩王也不得掉以轻心,特别是那个吴三桂……”

      “尾大不掉。”她低叹,伸手覆上他手背轻轻拍了拍,想要给他一些安抚。

      “西选之官几遍天下!铸币造盐,横征暴敛,却还大大方方伸手向朝廷要军饷。这帮辅臣倒是怕了他,整日就见户部左支右绌捉襟见肘。他召募人才,招兵买马,迟早总要闹出乱子来。”他眉头越皱越紧缓缓地摇着头,似乎看到那番情景,“圈地风行让百姓不得安生,逃人法却常常误用得一塌糊涂,吏治败坏贪贿成风,黄河凶猛几乎年年泛滥,民不聊生国家如何太平!”

      黑夜似乎给人一种剖白的力量,积压在心中多时的忧虑好像破了堤的洪水般压抑不住。他滔滔不绝地讲述,她安安静静地聆听,心疼他的少年老成也心折于他的宏图壮志。

      “万里之行始于足下,欲速则不达。”她听懂他的万丈雄心,却也听出他的急迫,“要治理出一个盛世总要稳扎稳打一步步来。皇上别忘了,您今年才只十二岁。”

      “十二岁?”他苦笑,“你不说我倒觉得自己已经过了二十岁呢。”

      她闻言真是想哭又想笑,劝道: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然而当务之急毕竟要紧。”

      他搂紧她,早知道她会明白自己:

      “是啊,这一切,首要就是归政。”

      夜色渐渐深了,肃穆的内廷一片寂静,似乎只有乾清宫这一隅隐着不断的低语。

      漆黑的紫禁城中,曾经玩闹嘻笑不识愁的青梅竹马毕竟敌不过时间的流逝——成长,是没有人能逃过的魔法。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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