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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红枫(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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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怎会有此般的男子。
年纪大一些的下人们常常聚在一起,长吁短叹,议论着傅宅里形同虚设的男主人。
犹记洞房花烛夜,两情相悦时,春宵苦短,寒夜霜冷,红罗帐里你侬我侬,鸳鸯被里抵死缠绵。天明已是两重天,咫尺天涯,至死不见。
每当阿暖有样学样重复一遍时,总能看到他家公子拍案大笑,姿势不雅至极,就差乐得抱着肚子躺在地上打滚了。
——你侬我侬?抵死缠绵?那还是清澜妹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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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暖咬紧牙关,用力吸了吸鼻子,使劲憋住就快夺眶而出的眼泪。他的双手一直都在微微地颤抖,端着的托盘差点拿不稳掉下去,一碗满满的药汁洒了一半。
他停下脚步,晃了晃小脑袋,拼命想让自己忘记刚才听到的闲言碎语,可是他晃得眼前发黑头脑眩晕,那些讨人厌的字字句句却像鬼魂缠着他不放,一遍一遍在耳边回响,怎么甩都甩不掉。
“哎我说,那房秦怜都怀上了,红枫阁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啧啧,我也觉得奇怪呢,没理由啊,难道慕容枫祈还比不上个小倌?”
“说起这个慕容公子啊……不都说十年前,小姐和他才睡了一夜,早上天刚亮就把他赶到别院去了么,依我看,准是他那方面有问题,就是那个那个不能那个啊……”
“……噗嗤!不会吧,要真那样不得把小姐给气死,好不容易熬到成亲了,居然娶了个身带隐疾的。”
“嘿嘿,这种事谁知道呢,你看小姐醒了之后,睡莲轩和南院都去过了,蓝漠那是宝贝惯了,捧在手心里都怕化了的,秦怜那边总算也有个孩子了,怎的就红枫阁没动静?”
“听你这么一说……”
阿暖恨恨地一跺脚,碗里的药又洒了一些。
那些笨蛋知道什么?!
他家公子怎会比不上姓秦的荡/夫?啊呸呸,他怎么能把公子跟个小倌相比呢,公子出生清白,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洒脱磊落,跟怀香楼出来的狐媚子那可是一个天一个地,不可同日而语也。
最可气的是南院的蓝漠,每次见着他都是盛气凌人的模样,鼻孔朝天,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哪国皇子微服出巡呢,那么大的脾气,也不知道小姐怎么消受得了。
想来想去,明明就是公子最好嘛!
小姐绝对是眼里蒙尘,脑袋进水,好坏不分了啦。
红枫阁还是一如既往的萧瑟冷清,院子里堆满了一层厚厚的落叶,阿暖看着也只能默默哀声叹气,没办法,谁叫公子说什么都不让他打扫呢。
公子自己房里多干净呀,连一丝灰尘都摸不到,可偏偏就喜欢看满院子铺满枯黄落叶,要多凄凉有多凄凉,要多悲惨有多悲惨,活脱脱一个下堂夫住的地方……但就这么着,公子却很高兴,几次瞅着满院的狼藉枯叶,笑弯了眼睛。
他好奇地问公子为什么笑得那么开心,公子一听就敛去了笑意,凭窗而立,病体羸弱,幽幽长叹,“如此,妻主见了,或许会回心转意吧……”
——鬼才信他。
“阿暖。”刚踏进门槛,就听得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可能是受了寒的缘故,男子的嗓音格外沙哑,“我的药呢?”
“在这里呢……遭了!”阿暖泄气地低下头,鼻子一酸,哽咽地小声道,“公子,我把你的药都给洒了……你罚我吧。”
慕容枫祈已经从屏风后走了出来,肩上搭着一件青色的外袍,形容疲倦不堪,一手揉着眉心,一手捂着唇连连咳嗽。
简单的布衣长裤,头上束着一条青色发带,不施脂粉,不戴饰品,全身上下透着一股浓浓的书卷气,虽然神情憔悴,身形瘦削,却自有一派闲适优雅作风,举手投足之间皆是贵公子风范,给人以朗月清风之感……阿暖呆呆地傻站着,一时间竟看得痴了。
慕容枫祈拉了一把椅子坐下,身体靠到椅背上,悠哉悠哉地斟上一杯冷茶,润了润喉咙,方才摆出一副准备听故事的架势,“说吧,又听到什么闲话了?”
那双望着他的眸子温润似水,似笑非笑,阿暖无端心头一跳,稀里糊涂就把听到的话,原封不动全给说了出来。
“床第不能啊……”慕容枫祈听完了,也没生气,抬起茶盅,若有所思地抿了口茶,“我也没试过,没准真被他们说中了——”
“公子!”阿暖急得涨红了脸。
“——不如下次就找清澜妹妹试试吧。”还在思考之中的慕容枫祈微微蹙起眉,状若苦恼不已,“不成啊,那可是妹妹呀……”
阿暖刚听到上句就激动得快跳了起来,“公子!你终于要去找小姐了吗?”
老天保佑啊,他总算等到这一天了,公子亲口说要去找小姐试试,呃,反正就是要去见见小姐了啦……苍天啊,他心甘情愿折上十年寿命,只求公子和小姐能够和好如初……
慕容枫祈压根就没听他说话,手肘撑在桌子上,一指抵着太阳穴,犹自冥思苦想,“不行不行,对着那么个木头,我不无能也变得无能了……小时候的清澜妹妹多可爱呐,肉嘟嘟的随我欺负,哭起来鼻涕眼泪乱抹,越长大越木讷了……”
阿暖的脸青了红,红了黑,黑了白,最后忍不住叫了声,“公子!”
慕容枫祈被他唤回了神,云里雾里浑然不知所谓的样子,“啊?”
阿暖苦口婆心地劝道,“公子,我求你了,你就去见见小姐吧。府里的人都说小姐脑子坏了,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那没准她把你俩以前的事也给忘了,这下不是正好可以重新开始么,毕竟你和小姐也曾两情相悦……”
“咳咳!”慕容枫祈蓦地咳嗽起来,忙低头喝了口茶,抚着胸口,一脸惊魂未定的骇异,喃喃自语,“这世道如今是怎么了,我和她都能说是两情相悦,敢情日后皇帝和乞丐都能同桌吃饭了。”
这个不恰当的比喻让阿暖嘴角抽搐了一下,试图做着最后的虚弱挣扎,“公子,眼下你生病了,再怎么说,你也该让小姐来看看,她好歹是个大夫……”
“阿暖,你在我身边待了几年了?”
阿暖一愣,“有五年了吧。”
“难怪……”慕容枫祈了然,“我若是要她看病的话也太掉价了,论医术,从来就只有她向我虚心请教的份,没有我求她治病的道理。”
阿暖立马星星眼,崇拜至极,“公子你真厉害。”
恭维的话,慕容枫祈向来照单全收,一点汗颜的自觉都没有,“那当然,想当年我们互相给对方下毒,她比我要惨太多了。”
依稀记得,那次清澜妹妹好像在床上躺了十多天,起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哭着跑去傅家正夫那儿恶人先告状,硬要逼着人家让他罚抄男戒全文,结果自然是事后又被他给好好修理了一顿,苦着脸挥着粉嫩的小拳头,奶声奶气地恐吓他——‘慕容禽兽你等着,等我娶了你,天天罚你吃窝窝头,把你关在小黑屋子里,不让你出来!’
想想真是挺怀念的,那时她十岁都没到,还没有学会如何克制情绪,睚眦必报,得理不饶人,经常对他又抓又挠,趁他睡着在他鞋子里放死耗子,趁他出门在他房里捣乱……缺德事做了一大堆,没心没肺活得比神仙都快活。
若不是那年遇见了命定的劫数,她也许会一直那么活下去,直到背负起应尽的责任,在永无止尽的政治斗争和疆场拼杀中,耗尽一生心血。
南岚啊,你若是看见了她今日的境况,是否会后悔当初任性的决定?你撒手人寰,微笑离去,留下她画地为牢,作茧自缚,行尸走肉过了一年又一年。
至于他自己和清澜妹妹,那跟大多数人的猜测迥然不同。
男女之情不曾有过,但在某种程度上,却比任何人都亲密。
他们彼此陪伴着走过人生中最青涩,最纯真的年华。
当所有人都忘记了从前扎着羊角辫,吸着鼻涕,大冬天偷跑出去买冰糖葫芦的二小姐,当所有人都忘记了从前笑靥如花,大声欢笑,尽情玩闹的傅清澜,当所有人的脑海里只记得那冰冷苍白的身影,只有他相信他的清澜妹妹从未真正变过。
她只是长大了,十年前的那一夜,从云端坠落地狱,即使再多苦痛,她也必须成长。
他记得,她曾经红着脸,扭扭捏捏地叫他一声慕容哥哥,也曾踮起脚尖,奸笑着在他的茶里下了一整包泻药。
他记得,十二岁那年,他们并肩坐在树枝上,她转过脸,笑得眉眼温软。她说,慕容,其实咱俩成亲也挺好的,虽然没戏台上演的那么轰轰烈烈吧,可我总觉得你我注定要一起白头到老。
他记得,十五岁那年,她提着剑,双目血红,面上的表情狰狞如地狱深处爬出的厉鬼,声嘶力竭地大吼,慕容,我绝对不会原谅……死也不会。
从那日起,再也没有穿着大红棉袄,满院子追着他跑的傅家二小姐,只留下那袭不变的素衣雪白,每天都仿佛在悼念逝去的人。
她活着,只是为了祭奠那人的离去。
十年了……往事如风。
慕容枫祈自嘲地笑笑,敲了敲阿暖的小脑袋,“愣着作甚?药洒了再熬一碗就是了。”
“啊?哦,哦。”阿暖连忙竖起两根手指头,傻傻笑起来,信誓旦旦地保证,“这回绝对不会出岔子了。”
他小跑着出去,脑子里有点转不过弯来。
公子刚刚说什么来着?‘互相给对方下毒’,这个,呃,难道是公子和小姐幼年的情趣打闹么……
也太吓人了点吧。
望着莽莽撞撞的少年匆匆离去,慕容枫祈摇摇头,伸了个懒腰,冷不防胸口一闷,一阵破碎的咳嗽声溢出唇角,他的额角渗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手脚冰凉僵硬。
他正想回房里小憩一会儿,怎知刚走了没多久的阿暖慌慌张张跑了回来,前脚还没进院子,扯着大嗓子在外头就喊了起来,“公子!公子不好了!秦怜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