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二、共眠 ...
-
脑子里反复都是龙文章的那张面孔,眉眼里透着忧郁,目光不再炯炯有神的闪亮,他确信他有多么熟知这个表情,那是思念一个人的神情,隔着眼前的时空穿越的望向过去。他的团长在思念一个人,有憧憬也有迷茫,
龙文章像个败兵似的逃去如飞,把他的身影闪躲进防炮洞,埋藏着不再露尾。夜幕来临烦啦也没敢进去惊扰他的团座。
损人这样的事,只有面对着能够一笑置之的当事人才算是成功达成,两厢无害。其实他最怕看见自己一矢中的,防不胜防的闯进别人心里最溃败的位置,那种不安就像一面明晃晃的镜子,把自己的不堪照射的一览无余。
阿译小心的把一盒子米汤端给烦啦,像只受惊的兔子顺便指了一下死啦死啦的洞口,就猛的逃开了。那份小心翼翼令烦啦也紧张起来,他用一个瘸子能达到的最慢速度拖着自己走了进去。心情苍凉的不亚于前赴午门斩首的有去无回。
今天已经在两次没有出现死啦死啦“三米以内”的无赖命令下,孟烦了去主动接近他的团座。
一路想象着阿译那兔子一般惊慌的眼神,他刚从死啦死啦的“房间”出来,他那么个人对待谁都是落荒而逃,可今时今日,这种慌乱成功的威慑到了烦啦。空气变成一种窒息的物质扼住自己的喉咙,便不敢轻易发声。
室内黯淡无光,唯一采光的只有天顶上炮弹大小的月光,正好投放成一个圆形,把地面的弹坑构画无余。
死啦死啦应是睡着,安静的蜷缩在那种木板子搭起的床。慢慢挪步过去,只想把饭盒放下就转身走人,哪知越是小心越出岔子,瘸腿压在一块挡路的石子上,哎呦一声惊呼,他径自倒往床的方向,饭盒在空气中拉出一个弧线,全数浇打在龙文章身上。
他本来是装睡的,训导了阿译并不是一个排解郁闷的好方法,只是让人更加的气结。
多少年前,就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他也曾经就这么靠着土坡盯着一个人,乐呵呵半戏谑的说,您就是只乌鸦。他已经想不起那张脸孔,也许是记忆已然模糊,也许是那天的阳光太刺杀眼睛了,他只记得曾用一颗赤子之心愉悦的望着他的迷恋。
这一切一如烦啦那张调戏的笑脸,这两种场景混合交叠在一起。过去的龙文章留下一个响亮的耳光,把自己从懵懂中打醒。他抬起手抚摸着脸颊,那种微热的刺痛好像还在。像是想要保持这份温暖,他久久没有动弹。
有人摸了进来,一顿一顿的步子一听就知道是那只瘸子,不想面对他,于是干脆继续装睡,哪知倾盆的米汤洒了满脸。
“孟瘸子!你想谋害长官吗??”
烦啦手脚并用的爬起来,继续手忙脚乱的用本来就不干净的衣衫忙乱往自己脸上擦着。
“哎呦!你轻点轻点!”他呻吟的很无力。
“对…对不起,我那不是什么,想给团座你送点饭……”
“饭是这么送的吗?啊?”
“对不起……”烦啦不敢动了,僵硬在原地,等着死啦死啦继续说点视与日寇同盟的话,反正迟早都会挨骂。
“算了,你出去吧!”龙文章轻而易举的放过了他,“我不吃晚饭了。”
孟烦了不知道这算是被赦免了还是被流放了,要知道其实他也住在这个“房间”里,迟疑三分,还是转身拖着那只腿出去了,临走不忘捡起那只已经空了的饭盒。
“等一下!”龙文章一个跃起,径自搭住烦啦的肩膀,“我去洗个脸!你先睡吧!”
伸过来的那只手全是粘腻的米汤,这种指示很明朗,他只想一个人静着。
像是想起什么,死啦死啦又补充了一句,“就我们两个人,别喊什么团座的,人前喊就成了!”扔下话就越过烦啦直望过来的目光不回头的走掉。
“小太爷……”烦啦每每用上这种自称,就像是要给自己鼓点气势,“知道你不待见我。”
已经走到门口的龙文章回了头(现在的看清楚了眼前的人),他的副官像个垂头丧气的受气包,半耷拉着脑袋在月色下,显得楚楚可怜的。他心里浮现了这么个形容,又僵持的不知走回还是迈出步子离去,最终他叹气。
“没什么待见不待见的,我一视同仁。”说实在话,他并不适应这种兀自强撑的孟烦了。
“小太爷不就埋汰了你一次。”他越说越有理。
不止埋汰一次吧?现在牵扯这种细枝末节也是没意思,龙文章擦擦脸上都干涸了的汤水,它们结成壳子簌簌的往下落。
“那好,三米以内跟上!被哪个打盲枪的射中了别怪我。”
孟烦了确定这次跟的心甘情愿,步履蹒跚的紧随上去。借着月色,龙文章走向下山的路,他走的很快,让后面的副官跟的很辛苦。烦啦想喊他慢点,龙乌鸦他是绝对不敢再叫,死啦死啦只能背地里骂小人的时候用,刚才又不让他喊团座,突然间自己感到选称呼也是件困难的事情。
“龙…龙文章,你慢点!”
前面的人身影一顿,没做出回应,只是相应的放慢了步子。烦啦对那个称呼喊的结结巴巴,着实的不习惯。
思绪会诡异的蹦进人的脑海里,也许那只是一种下意识的习惯,他甚至不觉得烦啦在叫自己。当每次自我称呼为龙文章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就会把腰板挺的直一点,让气势更足些,好不辱没龙文章这个名讳。
烦啦不会知道,自己全身都是偷来的,名字、身份、说话口音、还有身上的衣服(因为这是一点点从虞啸卿那里磨来的物资之一)。舌头抵着唇齿,他默默念着龙文章几个字,神经质一般,而这些细微的行为身后的孟烦了是看不到的。
他们走到了半山腰刚搭起的木板房子,那是为了不久之后被派遣来的美国友人修筑的。死啦死啦走近一口蓄满雨水的大缸,捧起水清洗起来,觉得不够畅快,索性脱了外衣一并清洗。
烦啦站在不远处看着他忙乎,一时有点搞不明自己干嘛这么心甘情愿的跟上。三米以内是一句魔障般的话语,被蛊惑被煽动,身体不甘愿,心情却是情愿。
有朝一日,就是迎着日本的坦克龙文章喊他三米以内,他也会义无反顾的跟上磨上蹭上去的,正应了对方说的话,所有的鬼都是笨死的,某天自己也定会成为其一。
“喂!你要洗吗?”
“不洗!”
龙文章忽然觉得别扭的烦啦很可爱,要他往东嘴巴里绝对是念叨着往西,可还是跟的比哪个都紧,不知觉间自己已经习惯这种密不透风的紧随。
他捧起一手的水直愣愣的洒向烦啦,“这下湿透了,总该洗洗了吧?”
“你大爷的!”他怒目圆瞪,禅达入夜的水及其冰凉,烦啦觉得山风一过立马瑟瑟发抖。
“哎呀,我说你怎么这么孱弱。”以往挖苦人的死啦死啦又回了神,开始奚落抱着胳膊的孟烦了。
一阵哆嗦的自己根本不想搭话,却被死啦死啦拽着到了水缸边上,对方颇有耐性的帮自己洗脸只让他觉得更加的冷,嘴里诅咒般的默念着:“死啦死啦,你大爷的!”
“这就对了,叫死啦死啦不是很好吗?”龙文章看似极力清洗掉烦啦脸上的一块污迹,慢慢的靠到耳边这样亲昵的距离,耳语一般:“跟烦啦刚好对仗,多好啊!”
孟烦了心里想着好你大爷,却不敢直视眼前的人。刚才对方灵魂出窍,又在自己叫了他名字时回了魂。烦啦心想任由他动手动脚吧,反正也少不了一块肉。脑子里一团迷糊,身体又冰凉的厉害,水珠挂在自己的睫毛上,惹的他猛睁了半天眼睛,可终究忍不住的开始瞧着龙文章。
那人一笑起来,清秀的脸庞上所有猥亵的成分都烟消雾散,仿佛那些只是一种遮盖本性的外壳,眼角的笑纹说明他常常开怀,只是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摩挲着自己的脸颊,像是在仔细端详自己。沉浸在月光下的他目光清亮,有轮有廓的鼻梁,下巴略略削瘦,配上那紧抿的薄唇居然煞是耐看。
烦啦立刻愤恨咬了自己的舌头,这样的场景居然令自己意乱情迷的,不过是难得轮到死啦死啦来伺候下自己,应该摆出享受的姿态才是,想到如上,也傻傻的盯着他笑起来。
龙文章小心侍奉着烦啦,却捕捉到一个难得的笑脸相迎,一时脸上有些发红,所幸夜色弥盖了一切,心里的阴霾散去的很快。因眼前这人思念,又因眼前这人忘怀,这些念想让他手上的动作更加轻缓。
那夜他们挤在半山腰的小屋里,只搭砌一张床铺,彼此只好相拥而眠。烦啦被折腾的累了,睡去的很快,无声无息的窝在墙的那隅。
龙文章鼻腔间传来一阵爽朗的气息,行军打仗,身周充满的不是汗水就是泥水味道,这种味道对他来说十分特别。在进入梦乡之前,他想着自己终于戒掉了那种气味,此刻那只乌鸦的啼声无法打扰他的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