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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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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岸青一路不多言语,闷头闷脑将几人带去个小院子,朝几个向他拱手要打招呼的中年男子大手一挥,扯着嗓子道:“快上酒菜快上酒菜,今儿我要好好招呼老友。”
贾环恍然:这里大约就是“教师食堂”?
果然有个中年男子上前,对陈岸青道:“院首,这小娃娃也来考我们书院?唉,看上去精瘦精瘦的,明日能考得过么?”
陈岸青瞥一眼徐楚:“我今天就得考他!真是,就看不得我多休息一日……小娃,去那边领俩馒头,酒菜就不招待你了!吃完饭赶紧的跟这位刘先生去校场。”
大忠闷闷:“公子怎么能跟我一样吃馒头!”
陈岸青头也不回:“今天只有馒头!”
贾环听得那“校场”二字早已慌了神,心道难不成还要考武艺?我压根儿没学啊!
他抬头求救似的看向徐楚,却见徐楚正恬着脸追在陈岸青后头:“陈大学问家,你今日说要招待我,那二十年的桂花酿可得舍得拿出来了!”
得,根本是忘了后面还有个可怜兮兮站着欲哭无泪的学生嘛。
灰麻袍子的中年男子伸手拍拍他,那力道拍得他一个趔趄。
“哎哟,真是个瘦弱的公子哥儿……”
贾环抬头颇为讨好地朝他一笑:“刘先生,这,究竟是要考什么?骑射和刀剑,我都不会……”
刘久芳笑道:“不考那劳什子!你快去拿俩馒头啃了,随我去校场。到了,你自然知道。”
贾环只得去领六个馒头分给大忠四个,然后磨磨蹭蹭跟着刘久芳往校场走。
他本以为那校场大约有一个院子大,却在绕过一座又一座堂院以后,看到一片极大的,开阔式的操场,那场地拾掇得不是很好,草坪与黄土间隔延伸,但就古时而言,已是极为难得。校场旁边建了专门的草堂子,贾环往里面瞧了两眼,有几个学生正在打扫。草堂边延伸开去,是一片青石砖地,上面搭了棚子,已经置出不少刀剑武器。贾环缩缩脑袋,沉默地跟着刘久芳。校场另一头的场地上,贾环眯起眼睛一瞧,竟见许多木头桩子围着些木造结构的东西,有些像现代的障碍物。
他转转眼珠,跟上去道:“刘先生,这些……”
刘久芳笑道:“这是我原先刚到书院那会子,院首问问,能不能想些新鲜法子收拾……啊不,是考考那些学生,我想了很久,才想出造这些东西,让学生闯关,也省得他们天天读死书。唉,那一届的人啊,都文弱得不得了,还说什么大丈夫不与庶民论,扯了,连抓鸡的力气都没有,还跟我说大丈夫……”
贾环偷偷打量他,顿觉此人有些趣味。
刘久芳站在那巨大的木造结构前,笑着对贾环道:“你且把你那劳什子披风扔了!别到时候钩坏。这座连环机关,你得先踩着桩子过去,一旦掉下来,就是失败。过到高桥上,用那绳子爬过屏障,再落到绳桥上,记着,爬不过去是失败,在绳桥上掉下缝隙也是失败,等过了绳桥,吊着通过铁杆儿,到那泥地里,爬着过去,不能把那罩子给碰倒。总之,你在这任何一处失败,都得重来,失败三次以上,或者一刻钟的时间内通不过,便请明年再来罢。”
贾环越听脸色越苦。
那大忠拍拍胸脯:“这个我行,我代我们公子来!”
刘久芳冷笑:“那你也代你们公子考个状元回来?”
大忠愣了愣,瞅瞅贾环。贾环轻叹一声,脱下披风交给大忠:“你在一旁看着便是。”
说罢没再二话,便抬腿上了桩子。大忠还想说什么,却被他狠狠一眼给瞪回来。
刘久芳有些惊异,抬眼盯着他。
贾环其实有些开心。他觉得这木造的障碍虽十分粗糙,却已经相当接近他前世接触的那些户外项目。甚至不好说接近,已然比有些粗制滥造的地方更好了。可见这刘久芳与陈岸青一般,并非普通人等。
那草堂中打扫的学生见刘久芳带了人来,一个个好奇已极,赶紧扫洒完毕就收拾收拾一路过来,远远站着瞧。
贾环知道自己正被围观,脸色微红,奈何没有其他选择,只得小心翼翼一步一步踏过去。好在刚上桩子曾经玩户外项目的感觉就回来一些,他咬唇抬脚,一踏一准,中间虽差点翻身下去,好歹还是安全到达比他人还高的桥墩下面。他眯眼看着,伸出双手紧紧一抓,正好摸着桥上突出的栏杆,便使了力气要吸身上去。
不远处有学生道:“这小子看上去细皮嫩肉的,竟愿意走这个。”
“我可没见过刚进书院的人走过这个,刘先生这是做什么?”
“谁知道呢,”那学生笑道,“指不定看这小子皮太嫩,先搓黑挫黑。”
众人不知想到什么,一个激灵,纷纷用同情的眼光看向贾环:这小子真是命苦,惹恼刘先生的日子可不会好过……
贾环此时已倒在绳桥旁边,之前在绳桥上失败一次,再重走,方才到了这一步。障碍不像他此前想象的那么好通过,反而因为设计上的缺陷,极为难为人。
他气喘吁吁地靠着栏杆想稍微休息一会,垂眼看向刘久芳,只见那边一群人围着,竟都饶有兴致。有个年长些的青年学生高声笑道:“小子,别走这个啦,你定然是过不了那铁杆的!”
又有学生道:“还是回家去再耍上两年再来罢!”
众人大笑。
大忠气得要去揍他们,贾环皱眉一喝:“赵德忠,别给我添乱!”
因他高高坐着,目色清明,自有一番气势。众人听得一愣,瞅瞅此前还龇牙怒目的大个儿瞬间缩到刘久芳旁边去,便也不敢再多言语。
贾环深吸一口气,伸手攀上绳桥。这次他走得极为小心,以避免跟之前一样掉下去差点儿摔断腿。
刘久芳眯眼瞧他。
众人都未曾注意,那陈岸青已带着徐楚二人,一人拿了一壶酒坐在校场旁的草堂下,默默看着这边。
陈岸青收回目光,对徐楚道:“我见这孩子有些灵气,但也不是什么天才人物,你为何要亲自送他来我这里。”
徐楚笑了笑:“你觉得他能过得这玩意儿么?”
陈岸青一哼:“刘小子不听我话,我本意是叫他教贾环一套简单的入门拳法,看看他悟性如何罢了,若太过高傲娇气,便不能入我书院。结果刘小子倒好,带他耍起这劳什子……”
徐楚不置可否:“据我所知,这东西是你叫刘久芳造出来教训学生的?”
陈岸青点头:“我这里的学生,都被他教皮掉,一个个都不怕罚这个罚那个,最后只好罚他们过障碍,受罚的学生每人过一百次,谁过得快,谁就有时间睡觉……”
徐楚汗颜:“真是恶毒。”
陈岸青挑眉,又道:“不过还是那句话,既然刘小子要这么考他,他过不掉,还是得回金陵去。说句实话,我并不愿意收什么金陵四大家的子弟。真是朽木秀于林,没什么好苗。”
徐楚笑道:“我这个学生,我觉得是好的。否则也不会送来你这里。”
陈岸青冷笑:“我可不这么想。你这人,不过是稍稍动了些恻隐之心罢了。否则,你若真当这小子是你弟子,又何必告诉我从今往后大江南北,是不会再管他的了?”
徐楚无言。
陈岸青摆摆手:“莫作出这副样子。若这小子有造化,我自然还是收他的。”
徐楚笑了笑:“真是多谢。”
那边贾环正咬紧牙关攀着铁杆,双脚离地,极是吃力。众人见他小小年纪便坚持若此,皆屏气凝神盯着,倒也不忍看他掉下地来。
贾环皱眉一点一点移动,奈何双臂酸软,实在不能再坚持多长时间。
“小子……再快一些!”
“对,再快点,快点攀上杆子!”
贾环咬紧牙关,狠命往旁边一冲,紧紧攀上了高台。
众人竟舒了一口气。
贾环从高台上往下看,一片泥地,还被特意浇了水。
他回头看看,只见刘久芳一脸笑意。
贾环一边腹诽一边拉住绳子,纵身一跃,竟直直跌进泥水,瞬间觉得真是——脏不忍睹,脏不忍睹!
众人惊呼。
那陈岸青对徐楚笑道:“这最难的一关,对他倒是容易。”
徐楚也笑:“世俗荣辱,这孩子与我一样,倒是不在意那虚的。”
待贾环过掉所以障碍,一身泥巴气喘吁吁站在刘久芳面前,几个学生都有些不忍心,又觉得他身上实在是太脏,便退后几步到:“小孩儿,你要不要找个地方洗洗……”
刘久芳笑道:“你这小子倒也难得,不像个公子哥儿嘛。”
贾环累得不想说话,抬头看去,远远见陈岸青与徐楚二人坐在草堂门前,便赶紧跟刘久芳及众人拱手招呼,忙忙跑了过去:“老师!”
陈岸青眯眼看着他:“你小子不错,竟过了。”
贾环只是嘿嘿地笑。
徐楚点头:“我与陈院首说了你此前的学业,进书院是够的。只是院首不知你品性如何,方才叫刘先生带你来考,想知道你是不是那等纨绔子弟。如今知你坚忍谦逊,方才放心了。”
陈岸青笑道:“你这个老师,说他一会儿便要启程离开,可不是胡扯么!好不容易来一趟,好歹得等你正式入了学……”
贾环一愣,去看徐楚。
只见徐楚只是微微一笑,摇头道:“我说了今日启程便是今日启程,你又何必跟贾环多说?”
贾环心下微窒,看着徐楚,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当日傍晚,徐楚便带着随从登上渡船。贾环想送他一程,却听徐楚道:“你我师生缘分,就此尽了,我今后行踪缥缈,怕也难见。你便在书院好好读书,将来也好搏个前程罢。”
贾环忍着泪:“老师……”
却不知为何,徐楚的神情已不似之前那般温和,倒开始有些凝重而冷漠的意味。
贾环很不明白,只得看他背过身站在船头,抬手朝他挥了挥,就此别过。
小船被撑离岸边,贾环愣愣看着,徐楚未曾回头,而是面对江面,静默而立,再没有其他动作。
贾环想:老师如今又看到了什么呢?除却江水,就只有从此自由的将来么……
他苦笑一声:“我的将来又在何处呢。”
这小小的少年忽然有种被遗弃在北山的感觉。再转念一想,他又顿觉自己好笑:老师又何尝不是义务之外送我来这里的呢?他原本也不需要管我……他从不曾欠贾家什么……
贾环想,自己似乎从来没有去真正了解过徐楚。
这么多年他一直沉浸在“搏一个前程,远离贾家”想象与计划里,利用着手边所以能利用到的事,直至今日徐楚离开,他才意识到,自己并不曾真真正正,与徐楚交流过自己的想法。甚至不曾静下心聆听徐楚的想法。
他远远望着远去的舟船,慢慢抬起手,背着光轻轻摇晃。
“老师,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