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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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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春风光,自金陵往北,竟是一日更比一日新。
贾环一行人由金陵登船,借道扬州,才向北去。他此行除了清江,还带着赵国基的一个远亲老侄,是个壮实忠厚的大汉,长年在庄子上做活的,被赵国基看中荐给贾政,赐了名叫赵德忠。原本贾政还叫他多带些人,因徐楚劝说不可立异,方才罢了。好在赵德忠也有些拳脚功夫,带在身边总不吃亏。贾环在船上看着赵德忠一身横肉,张口道:“大忠,我看你又大又壮又能吃,就叫你大忠了。你那名字我不喜欢。”
赵德忠只是嘿嘿地笑:“少爷爱叫什么就叫什么,就叫大忠。”
贾环又道:“不许叫我少爷。”
大忠抓抓脑袋,有些求助地看向徐楚。
徐楚只是在甲板上吹风,时不时吟两句诗,压根不管这边。
“那,该叫什么呢?”
贾环笑:“要么叫三爷,要么叫公子。”
“公子。”
大忠恭恭敬敬的,想也没想就叫开了。
贾环在想那书院是个什么样子。这次出行,贾政从私账上弄了些银两贴补他们,竟没叫王夫人过手,故而行船雇马车都十分宽裕。但贾环明白,这是因为送他去书院的是徐谓山,若他长大了自行出行,贾政是断想不到的。只因徐谓山是个“外人”,贾政就必须济弱扶危,礼贤下士,将这银钱备足了。至于王夫人……想到自己手里那些生活费的金额,贾环就一阵发苦。好在贾母这今年往下赏赐也有了他的份,凑凑拣拣,尚有余的。
徐楚在甲板迎风坐着,衣摆翻飞,好似要飘去水面上。那胡须原本丝丝缕缕梳得整齐,如今也吹乱了。贾环披上披风,走出舱门,道:“老师。”
徐楚没有回头,抬手指了指酒葫芦:“如何?”
贾环笑:“不了,多谢老师。”
徐楚并不在意,只伸手提起酒葫芦又喝了两口。
贾环觉得他这老师自出金陵贾府,整个儿人都轻快洒脱起来。
等送他到达书院,这位学问家就要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啦。这样想着,少年心中竟生出一丝羡慕嫉妒乃至酸溜溜。他慢慢走到船头,放眼望去,江面凌波澄明,白净悠远。
“老师今后就要游学四方,也不知何时才能见上一面。”
徐楚笑道:“我说过,封侯拜相,请我吃酒。穷困潦倒,恕不掺合。”
贾环抿唇,挑眉一笑,不再言语。
北山书院,又名老子镇书院。贾环一直觉得老子镇书院才叫霸气,可惜还是北山一名名动天下。
那老子镇在大湖南头,临着湖面,镇里虽小,样样俱全,亭台楼阁,粉墙灰瓦,不输大城。因着书院效应,每年到了招生开考开学之际,这边就异常热闹。又因风景绝佳,实乃文人墨客乐于拜访之地。当然,像这种“人文景观旅游胜地”,小商小贩也不是一般的多。贾环一边腹诽着一边从小贩手中接过《北山图解》和《北山书院抄本》,心道劳动人民智慧无穷,学生的钱自古以来都是最好赚的。
徐楚对此不置可否,只叫自己的随从与大忠、清江等人跟好了。
贾环行李说少也不算少,带清江大忠的一起还是有些占地方的。
徐楚道:“我已托人先订好了下脚处,先住着,休整一下,明日就随我上山。”
贾环嘴角微抽:“不是说书院就在镇子里?”
徐楚瞥他一眼,抬手直指不远处镇子中心明显高于其他地方一个建筑群:“明日随我上坡。”
贾环赶紧低头:“学生明白。”
这镇上年轻人多,贾环心思灵动,到底看见这么多年轻人也觉欣喜,回头对徐楚说想在外面找家酒楼吃饭,顺便熟悉环境,况且客栈吃食难吃且贵。
徐楚想了想,便带几人出来。
待到傍晚时分,只见街上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住店的赶集的赴书院报名应考的全出来找食,竟比白日里还热闹几分。
徐楚皱眉:“北山一年只收二十个学生,书院中统共也才一百来人罢了,这么些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贾环道:“大约北山名声好,这些学生就想来试试。”
徐楚冷哼:“过几日别哭着跑回家就好。”
贾环一个激灵:“陈……老先生……果真严苛?”
徐楚看他一眼:“我说过了,那老头子是个怪杰,你不必怕他。故而鲁元说要给你写什么荐书,也本是无用的东西。鲁元是白鹿洞出身,自不晓得北山规矩。若陈老头子自己看不中你,便是今上推荐也别想踏入半步。若他自己看中,你便是个乞丐,他也会扫净学寝送你进去。”
贾环点点头。半晌,他又道:“我以为自己有些儿死读书,并不是十分有才气的,他不一定能看中。”
徐楚想了想,道:“先试试罢。若果真不行,你便转去白鹿洞。”
贾环皱眉,心中不愿,更坚定了明日要抱好陈岸青大腿的想法。殊不知徐谓山与陈北山本就是旧年熟识,各自秉性一清二楚,自然笃定贾环能进得书院,否则何必费老大劲将他弄来?徐楚若晓得这位学生心里想些什么,非要气个七窍生烟不可。
此时金陵贾府,因花朝节凑着份子闹趣。赵姨娘听贾环所说,素日里专找那没有生育的周姨娘一处做针线,不常在外头走动。要说她自己性情,其实断然是忍不得寂寞的。却因佳期日日虽到王夫人处伺候,回到她那小院却闻声软语与她说话,真个字字珠玑,句句在理,长此以往,倒也将她那脾气劝得改了一改。
那王夫人本因佳期是贾母赐给贾环院中,十分不喜。再看这姑娘素日老实本分,竟常在她这里帮忙扫洒,手脚麻利,答话灵巧,慢慢也将那不喜欢去了几分。
佳期心中本亲近贾环,如此做派,也是为他罢了。
这日府中三位姑娘到了贾母这边过节,王夫人自也过去,除金钏、彩霞、绣鸾等,竟将佳期也带着。赵姨娘、周姨娘跟在后面,倒安静。
王夫人拉了三位姑娘的手笑道:“我想着你们素日有嬷嬷、奶妈子照顾的,便也没给多添丫鬟。今年迎春、探春都十三了,老太太,是不是添一两个丫头?”
贾母道:“今年不是准备放出去一批,再行采买么?到时候遇着合适的,给三个丫头都添上。”
王夫人点头笑应,又看看自己身后的丫鬟,道:“我那里事情不多,要不先把佳期彩霞给二丫头、三丫头?新采买的到时再放我那里便是。”
赵姨娘着急抬头,却见佳期一动不动,却是半点反应也没有。
贾母看王夫人一眼,道:“罢了,佳期本是环儿院里的,虽他如今在外头读书了,面上还是得有人在院子里,不然像什么话?你也别拘着自己用度,何必为丫头们委屈?她们终究是有我管的。”
说罢也不等王夫人说话,便问凤姐儿:“南边儿来信了没有?”
王熙凤道:“本是想等用过饭再跟老太太说呢,因上次送了信,此次姑奶奶想是病体欠佳,懒惫提笔,只叫人带的话。说是比年前好了许多,药也在吃呢。”
贾母闻言抬手抹抹眼角,叹了口气:“我那外孙女儿还康健?”
王熙凤回道:“据说是身体康健,且日日在姑奶奶床前侍药的。”
贾母这才点点头。
第二日贾环起床洗漱好了,去找徐楚,却不见人,登时有些怔愣。那客栈小二道:“这个老爷说有旧识要叙,请小公子自个儿上书院去。”
贾环苦笑,自个儿去?只怕连那陈老头的面都见不上呢。
话虽如此,却也无法。只不知徐楚葫芦里又买的什么药。晃晃脑袋不愿多想,贾环便收拾收拾带了大忠出门,叫清江在客栈好好看顾着行李。
北山书院占据着镇北整个高处,十分好找。此时书院门口熙熙攘攘已有好些学子在亭子边排队报名,贾环注意打量了一下,并未发现几个出色的。一旁有个锦衣少年搭讪道:“我看你像是南边来的,可是金陵人么?也是头一次来北山?”
贾环笑道:“正是,兄台好眼力。不知兄台家居何处?”
少年道:“我乃泰州人,离金陵倒也不远。瞧你气度风流,故此一问。”
贾环愣了愣,方才尴尬笑道:“额,兄台过奖。”
少年抿唇一笑,不再多说。
说话间已经轮到贾环,那负责录名单的人道:“名帖?”
贾环早有准备,忙奉上。那人一看,抬首深深看了贾环一眼,对旁边人耳语两句。那一边看顾的学生便对贾环道:“你且随我来。”
贾环不明所以,只好上前跟他进了北山书院的院门。那学生道:“我们这里本有三不收,不知你可了解?”
贾环道:“愿闻其详。”
那人笑了笑:“巨富,巨贵,巨……才。”
贾环一愣:“这位仁兄,请问何为……巨才?”
那人道:“巨才等于巨名。”
贾环点头表示了解,随即道:“我乃家中庶子,身无长物,无论如何算不得巨富,也不当巨贵。至于才名,也是向来没有。”
那人点头,上下打量他,,笑道:“你是应天府今年院试第一,认字读书我是不能考你的。这样,我只问你几句话,你须得如实回答。”
贾环忙点头。
那人道:“文、礼、乐、射、骑、书、数、画、棋等,你可是各有所长?素养如何?精习否?”
贾环闻言额上冒汗,低头想了想,道:“于文,我自幼喜好读书习字,今年也得以进学,不以赘述。于礼,自认仁孝礼仪在心,时刻恭谦自省,不以赘述。于乐,识得乐谱,初学抚琴吹笛。于射,不会。于骑,不会。望学。于书,唔,名帖是我手迹。于数于棋,自认可以。于画,不精。”
那人定定看着他,还拿出那名帖细看,半晌才笑道:“你小小年纪,倒也难得。罢了,我便放你在这院中好好逛逛,等院首回来,再考你罢。”
贾环愣道:“院首不在?”
那学生道:“说是外出看个老朋友。你且自便,我先出去了。”
说罢也不再管贾环,自顾自往院外行去。贾环被他说得摸不着头脑,只好扯扯披风,上前将大忠一并唤进书院,在这院子里散起步来。
那院门口只热闹了一阵,都说是今日收下名帖的第二日来考试。贾环摇头,怎么古代书院也这么一试二试三试的。他却不知今日收下名帖者,统共才几十位罢了,其他尽数被那位考他的学生退了回去。
行了半日,只将书院大半场地逛个遍,因还未开学,并没有其他学生阻拦他。只见这书院中处处建筑错落有致,大气中又不失精巧,植被多松柏翠竹,也有些盆景装饰,但并非富贵品相,看着颇为素雅。
到了午后,他忽听得长长的一声“咕噜”,抬头便见大忠不好意思地摸着肚子,不禁笑道:“饿了,包袱里有糕点馒头,你且吃些垫垫罢。”
大忠得令,坐到一旁吃起来。贾环则还是站在一处墙面看那上头刻印的书法文字。看了一会,他揉揉肩膀,回头准备离开,却见身旁不知何时站住个葛衣老头儿,吓了一跳。
那老头也不看他,也只抬头看那书法。
贾环便拱拱手,转身要走。
老头儿忽然道:“小娃娃,你看这字如何?”
贾环一愣,笑道:“自然是好字。”
老头儿不看字了,拍拍袖子转过身,慢慢踱着步子从他身边过:“这么草的字你也认得?”
贾环笑道:“叶舟远蓬,离寂江水,但将孑然行九州。群鸿戏海,卧虎伏凰。学生贾环,见过陈先生。”
对方眯眼看他,但不言语。
贾环忽然觉得自己在北山日子恐怕不会太好过。只见那满脸皱纹笑如菊花的小老头儿一双精明眼睛死死盯着他,过了半天方才笑道:“徐谦直,我说你怎么不收学生便罢,一收就是这种俗不可耐的……”
贾环低了头腹诽,又自奇怪自家老师不是表字谓山么?
那边就见了徐楚从墙角转出身来:“彼此彼此,大同小异。”
陈岸青气得转圈:“谁跟你彼此彼此!你这胆小鬼小匹夫……”
正自开骂,又见贾环一旁杵着,方才咳两声,斜着眼看了贾环道:“咳咳,你且,带着你这个……随从……与我们来罢。”
徐楚瞥他:“你不是不爱与我们这等俗人一同吃饭么。”
陈岸青瞪他:“老朽这是不忍俗人在你手上更俗,方才接手。你这人实在不知好歹……”
徐楚拱手:“多谢夸奖,多谢夸奖。”
陈岸青瞪他一眼,又上下前后左右好好打量了一番站得直直的贾环,淡淡道:“还杵着做甚?放松放松,老朽不吃人。”
贾环闻言动了步子,淡淡笑道:“知道您不吃人。您是南边儿人,爱吃一口酱排骨面。唔,不好酒。”
陈岸青摸摸胡子:“……你那破落老师好酒。”
贾环低头不言,只是暗笑。
这里便换成徐楚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