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剪风》影如沙

23、醉在仲秋

　　出了那个伪蜘蛛事件之后，我对西焦尾的整体印象真是大打折扣。
　　虽然我不相信二紫、爽风、木莲那几条咸鱼可以坏了一锅的汤，但隐隐感到那件事不过是个铺垫。自从帮着香儿出头，我和二紫的梁子就结下了，他们对我的报复不可能仅此而已。
　　“雨燕，你真的要小心点。”烟霞和霁月都曾背地里和我说过这样的话。
　　“放心吧，他们不敢对我怎么样。”我一脸无所谓的表情：“哼哼，本小姐就在这里按剑等着他们的下一道攻势！”
　　“傻丫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该来的总会来的，你躲也躲不开。”
　　我并非逞能才和烟霞他们说出这样的话，对待二紫他们，我是真的不怕，可是若说到白晔，我的心就总有如临深渊的感觉，一点底都没有。
　　这么多天以来，偶尔会在茶园里碰见他，我总是一见他就和老鼠见猫一样，连忙转过视线，假装望向别处，或是干脆低下头，快速的走过去。
　　我这么做是为了什么，我到底怕这个白无常什么呢？

　　今天是中秋节，琴庄上上下下从早晨就开始忙碌。
　　听说断弦夫人要在雁足园里摆宴赏月。本是家庭宴会，却也邀了南焦尾的几个大丫鬟还有茶婆婆的六个弟子参加，把这帮丫头高兴的不得了。特别是二紫，百年不遇的脱掉了他们的紫袍子，分别换上了一青一红两套新衣服，只是头上那标志性的紫花，是死都不肯换下来的。
　　忙了一天，傍晚的时候，夫人破天荒的派南焦尾的几个大丫鬟给我们给送来了两食盒月饼，其中就有霁月一个。
　　这个月她已经不在门房当值，回到南焦尾，她每天琐事缠身，不能来看我，我也不好去岳山园那边找她。
　　两个人一见，喜上眉梢。
　　霁月让那几个同来的女孩儿先走了，留下来和我说话。
　　“哎，听说夫人今年的家宴，也叫了好些姑娘一起吃呢。”一见霁月留下，青空便凑了过来。
　　因为我和霁月的交情，我们屋的这几个女孩儿也和她渐渐熟络起来。
　　若琳常说：“算上香儿的小姐妹，这回咱们在南焦尾里也有几个人了。”
　　因为南焦尾里住的是直接伺候夫人小姐的人，丫鬟的等级大都比较高，他们在琴庄的地位也是受人仰望的。
　　霁月知道青空的调皮，就和她闹：“你听谁说的啊，才没有这回事呢。”
　　“哼，别以为我们在岳山园就认识你一个人哦。”青空嘿嘿一笑。
　　我拉住霁月问：“夫人叫去赴宴的，有你没有？”
　　霁月笑着摇头：“那么大一台戏，怎么能轮的上我这小角色啊。对了，今天你们怎么过节啊？”
　　“我们？能怎么过啊。年年中秋不都是凉水就月饼么？”青空说着话，手里已经拿了一块夫人赏的月饼在嚼了。
　　“谁说只能吃月饼了，咱们还能赏月呢，你们说是吧。”我把手高高扬起，大声提议。
　　“好啊好啊！”一屋子的姑娘都很拥护我。
　　我冲大家笑道：“夫人他们在雁足园里赏月，咱们就在这小院子里赏。赏月的地方不一样，可天上的月亮都一样啊。”
　　霁月笑道：“晚上真想过来和你们一起玩。”
　　“那就来呗。”青空拍着她肩膀。
　　霁月虽然笑着，眼角却流露出一丝落寞。
　　“嗨~不行呢。”

　　夕阳中波浪般的云彩，由可爱的粉红色渐渐变成深沉的紫红，又渐渐暗淡下去。天终于全黑下来了。
　　玉盘一样的圆月，还没有升到中天，却已经放射出了温柔的淡黄色的光。
　　青空正歪在炕上，一看天黑了就张罗着喊：“哎，出去看月亮吧。”
　　香儿笑道：“青姐姐，还早着呢，你着什么急啊。”茶婆婆的伤药很灵，她的伤势已经基本好了，现在已经可以下地。茶婆婆就给她分配了打扫东焦尾的比较轻的活。
　　“哼，你小小年纪，倒是赏月的行家啊？”青空斜眼看着香儿，很不服气。
　　忽然听见门外有人叫她。
　　朝窗外一看，原来是小杏仁，只见她手里提着一个黒木的食盒。
　　青空忙从炕上跳起来：“哎呀呀，我的好吃的来了！”
　　小杏仁被大家迎进屋里，坐在炕上，对青空嗔道：“你个死丫头，你是想我啊，还是想吃的啊。”
　　青空嘿嘿笑着：“都想都想。”
　　烟霞问：“小杏仁，天一黑垂花门都关了，你怎么过来的啊？”
　　小杏仁眨眨大眼睛笑道：“看门的丫头，每人一块月饼。”
　　坐在一旁椅子上的凌霄笑道：“没错，今天啊，月饼就是最好的敲门砖。”
　　青空道：“你真够意思，千里迢迢来给我送吃的。”
　　小杏仁儿呸了一声：“我是给雨燕送的，谁给你送啊。”
　　她把食盒一开，一股喷香立刻扑面而来。
　　盒子上下三层，第一层是月饼，第二层是一盘烤鸡和一盘火腿青笋，等到第三层打开，所有的姑娘都呀了一声。
　　原来里面放着一大壶酒。
　　一屋子的小姐妹都被这壶酒调动起来，大家麻利的把炕上的被摞在一起，把食盒扣过来当桌子，大大小小的盘子摆得满满的。
　　若琳把喝茶的茶杯拿过来，权当作酒盅。
　　小杏仁送完食盒本来要走，被大家使劲儿挽留。
　　我拉着她说：“别走了，人多了才有意思。”
　　烟霞道：“你刚才好不容易过关了，现在手里没了月饼，怎么回去啊。”
　　“可是，万一茶婆婆他们晚上查夜。。。”杏仁有些为难。
　　“不会的，”青空拍着胸脯打包票：“他们都在雁足园大吃大喝呢，哪有功夫管咱们啊。”
　　经不起大家的撺掇，小杏仁终于点头答应了。
　　大家在屋子里欢蹦乱跳，八九个年轻女孩儿，好像一群开心的燕子一样唧唧喳喳。
　　烟霞这时却把门开开，将头探了出去，不一会儿她缩回来，把门关上。
　　食指放在嘴边：“嘘~你们都小点声。”
　　“怎么了？”
　　“咱们东西有限，不便邀请别屋的姑娘，你们就都别张扬了。”
　　大家均觉得烟霞说的有理，放低了声音。
　　小厨房里做出的月饼就是不一样，面皮又酥又薄，上面泛着油汪汪的黄色，还刻着如意、富贵的纹样。月饼馅儿就更有门道，玫瑰莲蓉、桂花五仁、冰糖百果。。。甚至还有一种绿色馅儿的，带着淡淡茶香。小杏仁为了不动声色，特意每种月饼只拿出了一块。
　　两茶杯的白酒下肚，大家都有些脸红耳热。
　　小杏仁骄傲的说：“那绿馅儿月饼是我发明的，用咱们庄上的处子眉和青梅、砂糖混合的馅儿。夫人还给起了好听的名字，叫。。。什么来着，对了，叫‘无猜饼’，就是不知道什么意思。”
　　烟霞低头想了想，蓦然吟道：“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青空用手摸了摸烟霞的头：“哎？没烧啊，怎么念起诗来了。”
　　烟霞笑着把青空的手拿下来：“绿茶配青梅，好比两小无猜，不知道夫人说的是不是这诗里的意思。”
　　“烟霞！你真有学问啊！”我朝她竖起大拇指。
　　说实话从小到大，这是我第一次喝酒，喝第一口的时候差点辣的喷出来。
　　但是大家一边吃，一边笑，左一口，又一口，稀里糊涂的也就喝了有一杯多了。
　　只觉得眼前恍恍惚惚的，姐妹们笑的都好美，可他们的动作却又都好夸张。他们说的话，仿佛是从很空旷的地方传来的。
　　“走吧，咱们去看月亮。”不知谁说了一句。
　　“好啊好啊。。。”
　　一众人晃晃悠悠笑着打开房门。
　　来到院子，夜风一吹，更觉得脑子迷糊了。
　　此时圆月已上中天，淡黄的颜色退了，变成了青白色。犹如明鉴，仿佛对于人间的一切都心知肚明，并且能温柔的包容。
　　我抬头仰望着，渐渐觉得那光晕从月亮内部缓缓向周围漫溢着，使得从天及地，遍洒着她的银辉。此时院中的每个人，都被笼罩在那层银辉之中。
　　那样望了许久。
　　“好久没看见这么漂亮的月亮了！”我大大的舒了一口气。
　　身边的烟霞却若有所思。
　　“雨燕，你时常看月亮吗？”她忽然发问。
　　“常看啊，说实话，我特别喜欢看月亮呢。一个人走夜路的时候，我总要抬起头看一看它。其实那些月亮，不论圆的，弯的，都是很美的。”
　　“我总觉得不论身边的人怎么变化，唯有月亮永远在那里，永远照着我。它早已成了我一个心照不宣的亲人了。”
　　烟霞长叹了一声。
　　“你想家了吧？”我笑着问。
　　“不想。”看着她坚定的表情，我忽然想起来我似乎问过她同样的问题，而她的回答也是一样。可是什么时候问的，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还说不想呢，你的表情都告诉我了。”我把左手横搭在她肩上，右手食指在她脸上轻轻按了一下。
　　这时青空晃晃悠悠的过来，把头靠在我的肩上。
　　“雨燕，”她笑眯眯的说“你别问了，她是不会想家的，这个死丫头啊，是从家里逃出来的。。。”
　　“青空，你喝多了吧，开什么玩笑呢？”我用手把她沉重的头从肩上托起来。
　　“谁跟你开玩笑了？让她自己说。”青空转向烟霞：“哎，官小姐，你说，你是不是从家里逃婚出来的？”
　　烟霞嘴唇轻启，却没发出声音。
　　她的脸上呈现出一种我从没见过的哀怨表情，两行清泪从一双大眼睛里缓缓流了下来，无声无息，在青白的月光映照下，闪闪烁烁，好似天上的星。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伸出手去替她拂去脸上的泪。
　　青空在一旁看着，忽然抿起了嘴唇：“死丫头，你说不想家都是假的。”过了一会儿她又噗嗤儿一声笑了：“我可是真的不想。那个家，又旧又破的，比这里不知差多少了，有什么可想的，小福他们。。。”
　　她忽然说不出话来，眼泪随即就夺眶而出，她连忙伸手用力去擦。
　　身后传来香儿抽泣的声音：“我在这看月亮的时候，也不知道，爹娘他们能不能看见。。。”
　　不一会儿，整个院子里哭声响成一片，只有我还没有沦陷。
　　“你们这都是干嘛？大过节的，能不能高兴一点啊！”我喊道。
　　“你们知道吗？这月亮是一面镜子，照着我们的同时，也能照着我们的家人，我们能在镜子里看见他们，他们一样也能看见我们的！你们愿意让父母，让兄弟姐妹，看见你们哭成这个样子吗？不想让他们伤心的话，就要对着月亮微笑，对不对？”
　　我用力微笑，高高的扬起头，仰望月亮。因为这个样子，眼泪就不会流出来。
　　上中天的那轮满月里面，真的顷刻浮现出了好多人的微笑。父亲、姐姐、老爷子、韩胭、梨花婆婆。。。好多好多的人。
　　忽然间我眼前又出现了一张脸，如同明月般皎然，然而没有微笑，薄薄的嘴唇，嘴角冰冷的下抑着。
　　“不好了！晔公子来了！”
　　“快快快，收拾东西！”身后传来姐妹们大惊失色的喊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