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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错勘贤愚(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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泠夙从星芙的梦里出来,凌空将她送回床榻。再抬手,被子迅速地盖住星芙,薄如纱的帐子放了下来。
隔着帐子,星芙的身影朦胧了许多。他看着再次陷入昏睡中的徒弟,眉宇间多了一份隐忧。
只要公子笑昆仑镜在手,无论是重重守卫的海牢,还是他设了重重结界的千雪殿,都不是绝对的安全。要是魔宫再利用星儿可怎么好!他不可能寸步不离地带着星儿!
方才星儿在梦境里似乎使用了前世所学的仙术,而这一点,更让他担忧,要是星儿真的把前世全部想起来,他该怎么面对她!几乎是下意识的,泠夙想起了小徒弟在梦中衣衫不整的样子,破成柳条的长裙遮不住她的长腿,而一双芊芊玉足露了出来,脚指头轻轻地动着……而他梦里的幽若更是……
前世的幽若曼姿,今生的星芙的倩影奇异地重叠在了一起!
像是有羽毛轻轻挠着泠夙的心,一贯淡然的脸上莫名地多了一分热度,一瞬之后,泠夙骇然!抚着胸口,他怔怔地看着安眠的星芙,倒退了一大步。
那是他的徒弟!
他是她的师父!
他怎么可以有这样的念头!怎么可以!
喉头一甜,泠夙吐了一口血。他低头看着那一点血迹,脑中一片空白。过了片刻,他醒过神来,立即作法抹去痕迹,再抬头看一眼星芙,落荒而逃。回到寝室,他施展术法,手上立即多了茶碗。连喝三碗凉茶,他总算恢复了平日的淡漠。
夜深沉,苍梧峰外,有传音纸鸢在盘旋。泠夙解开结界,纸鸢便飞了进来,展开,传来一个温柔的女声:“泠宫主,深夜到访,实在不该,但白天人多嘴杂,若水不方便开口,但此事非同小可,埋在若水心底有几日了。是有关陆羽的,也是有关……小若的。”
泠夙将茶碗缓缓地搁在桌子上,起身,不紧不慢地走到了正殿。
顾仙子白衣袅娜,翩然飞进正殿,见到泠夙,行了一礼:“泠宫主。”
泠夙点点头,神色淡淡的,径直走到上座,坐下,口气客气:“顾仙子,何事?”
顾仙子柳眉蹙起,带了三分的愁色,眼睛里水汪汪的,声音哀婉动人:“泠宫主,虽然您刚下了令……不过,若水还是要说!若水以为,仙门误会了陆羽,正如当年仙门误会了小若!”
泠夙不置可否。
顾仙子上前,口气带了几分急切:“泠宫主,请您细想,若陆羽真是情魔王,那他为什么非要把轩辕鼎带在身上,让人当场搜出来?而且在众人面前,若水也说了,在海牢时,陆羽没有半分不妥,若不是他及时拦住若水,星儿早就……陆羽这件事处处都是疑点,得斟酌一下吧!还有当年小若的事也一样。小若是个善良的孩子,承蒙您教导多年,怎会突然是非不分,嫁给魔帝?这其中——”
泠夙悬空递给顾仙子一个瓶子:“这是固元丹。对养伤有利。上次的事,谢谢。”
顾仙子眼眸熠熠生光,惊喜:“你都知道了?”她低下头,脸上飞霞一片,“星儿好一点了吗?”
要瞧不出顾仙子的心思,泠夙这千年就白活了。他避开顾仙子的目光,淡淡地道:“好些了。你毋须担心修为的事,万年雪莲旁有玉扇石斛,我去采来给你。”玉扇石斛在鬼堇隧道里,千年一株,食之可得千年修为,这样一来,欠下的人情,他就还上了。
顾仙子脸色微白:“不用了。那里太危险了。”
泠夙站起身:“无妨。顾仙子,若无其他事……”
“小若是有苦衷的!”顾仙子突然大声,打断了泠夙的话。目光微动,她低下头去,涨红了脸,柔声道:“若水失礼。其实,其实……在小若嫁给魔帝后,若水曾经单独见过她。”
泠夙驻足,侧脸。
顾仙子再上前一步:“泠宫主还记得若水曾在百年前,突然失踪过一次么?当年,若水被九尾玄狐抓了去,献给魔帝。若不是小若在旁,出言相劝,若水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后来,小若还送若水离开魔宫,在言语之间,她告诉若水……”
顾仙子说到这里,停住,抬眼,看着泠夙,美目里水光潋滟。
泠夙转过身,以目示意她往下说。
顾仙子眼角隐隐含泪:“泠宫主,小若……她……小若……小若……”哽咽着,她以袖拭泪,再也说不下去。
泠夙问:“小若?”
“师父!”星芙扶着门框,呆了。
师父与顾仙子站得极近,就像两片云重叠在了一起。而那一声“小若”,更像一根银针直插星芙的心底。
原来,师父与顾仙子关系真的很好很好啊,好到师父会撤去结界,只为了等待深夜来访的顾仙子,好到师父会凝视着她,轻轻地唤一声“小若”!
顾仙子转过身,讶然,微笑:“星儿,你怎么来了?”
泠夙看着星芙。
顾仙子翩然来到星芙的身边,扶起她的手:“星儿,好些么?脸色怎么还这么差!上回给你带的点心好吃吗?要不要我再给你做一些。”
星芙身形不稳,扯起一个笑:“不用了,多谢顾仙子的关心。”她抿了抿嘴,上前拜了拜泠夙:“师父,星儿刚刚——”
有外人在,泠夙不便多说,只是以目示意星芙退下。
星芙托着病体,急急忙忙地赶来想说粉衣人的事,却不想就这样被师父赶走。长长的睫毛低垂,遮住水光微漾的目光,她再拜了拜,恭恭敬敬地退下。
顾仙子目光闪烁,微微叹了一口气:“泠宫主,星儿……这孩子。请您无论如何都不要责罚了。仙门不能再有冤案了。一个小若,再一个陆羽……已经够了!什么证据确凿,什么人赃俱获!泠宫主您会信么?您也不信吧,要不然,也不会只把陆羽关起来了。只是明掌教、慕容宫主他们还要步步紧逼!”
泠夙神色平静。
仙门有时候不需要真相,疑者从罪,想法设法把危险掐灭在萌芽之中。纵使他们知道陆羽之事存疑,也会下狠手,宁可错杀也不会错放,为的就是维护仙道长存。况且,仙门里门派林立,各有各的立场,未必有面上那般和气!
顾仙子抬起脸,美目盈盈,流转着波光:“小若……”侧脸,泪珠儿簌簌地下落,“小若——我……”几番欲说,但是到了最后,顾仙子却是住了口,转过身去,背对着泠夙,长长地叹息一声,“泠宫主,逝者已逝……唉,还请您多多怜惜星儿。”
泠夙没有动,神色淡漠。
顾仙子侧脸,伸出如葱根般的手抚了抚脸颊,微微叹息,再从袖子里,取出一支拆成两股的朝阳五凤挂珠钗,转身,递给泠夙,泪眼婆娑。
泠夙一眼认出,这是幽若的头饰。在幽若做了魔后,她总是遍身华贵,轻纱紫衣,满头珠翠。她的发髻上,总是插着这支朝阳五凤挂珠钗,金光灿灿的,极是耀眼;垂下的珍珠流苏,摇曳不定,摇出妖娆的风情。
这支金钗,是幽若托顾仙子转交给他的么?
分钗,寓意鸳鸯恩断义绝。
到最后,他杀了她,的确是恩断义绝!可他们到底是师徒!
顾仙子觑了泠夙一眼,小心地道:“分钗破镜,残云剩雨,意思有些过了。想必小若只是打个比方吧!仙门当年,多少应该给她一个解释的机会”
泠夙的指尖触到冰凉的金钗,神色淡淡:“仙子多虑。”
顾仙子微微一滞,继而福了一礼:“泠宫主,希望是若水多虑了,那我走了。”说完,她飘然而去。
泠夙恍若未闻,手中的金钗成了金粉,从他的指间,纷纷漏了下来。
凌久峰顶的宝华殿的深处,珠光明亮,崔掌教与慕容宫主一边对弈,一边闲话。
崔掌教执黑,慢条斯理地落下一子,才端起茶盏,轻轻地啜了口茶,然后不紧不慢地将茶盏放在一侧,看了对座的慕容宫主,高深莫测地笑笑。
慕容宫主脸色镇静,手里玩了半天的白子,始终没有落下,最后释然地一笑,将白子投回到棋笥里,坦然认输,笑道:“崔掌教高招,老夫佩服佩服!”
崔掌教笑道:“哪里哪里,是慕容宫主相让。”他迟疑了一下,又缓缓地道,“陆羽的事,慕容宫主——”
慕容宫主顿时收住了笑,脸色变了又变,最后叹了一口气:“如今魔宫由明转暗,真不好对付!好在情魔王被揪了出来,轩辕鼎回归嵩山派。我等可以松一口气了。相信千沨宫会严审细作,给仙门一个满意的交代。”他唉声叹气,“泠宫主也是晦气,收的徒弟,一个两个都有问题。现在连一派的首座弟子……”他摇了摇头。
崔掌教难得没用术法,以手指蘸了点茶水,在棋盘空白处迅速地写了一个字,然后,看着慕容宫主的眼睛,笑得意味深长:“慕容宫主您老,其实心里也明白吧。”
慕容宫主握着剑柄的手,紧紧地攥起,然后才缓缓地松开,皱着眉头:“崔掌教切莫乱想!”再闲聊了几句,他才站起身,“今日承蒙崔掌教款待,真是叨扰了,先告辞。”
崔掌教也不再多言,站起来,客气地将慕容宫主送出殿门。
巨大的紫檀屏风后,顾掌教踱步出来。他看着崔掌教走近,眼里精光闪烁,问:“夕岚山那边有什么消息?”
崔掌教恭敬地弯腰道:“没什么特别的,只说枫宫主旧伤发作,闭关修养。”他看一眼顾掌教,陪着笑:“这位枫宫主,旧伤发作的还真是时候。”
顾掌教看着崔掌教,只是一笑,捻起慕容宫主丢进棋笥的那颗白子,看似随意地往棋盘上一放,然后抬起眼,看着崔掌教,笑容满面。
这盘棋,原本是慕容宫主输的,但是让顾掌教这一落子,竟是起死回生。
崔掌教忙笑道:“顾掌教真是高招。”话才出口,崔掌教就领悟过来,只看着顾掌教,眼神惊疑不定。
顾掌教拍拍崔掌教的肩,微笑着离去。
确定顾掌教离开后,崔掌教侧坐在椅子上,伸出手,一个子一个子地收拾棋盘:“顾仙子听了半天,有何高见?”
顾仙子一直隐身在一旁。她现身,笑道:“掌教了然于胸,何必问若水。”
崔掌教直起腰,不再是在顾掌教面前那副唯唯诺诺的样子。他看着顾仙子,举起一枚黑色棋子晃了晃,眼里精光四溢:“顾掌教都想不到吧。”
顾仙子走过去,随手抓起一把白子玩弄了一会儿,然后摊开手,让白子自指缝间漏回到棋笥里。她低着眉,顺着眼,温婉地道:“这里到底是千沨宫。只可惜陆羽了。一块璞玉雕琢之后便可成器,但却被……莲妩心眼太小,千沨宫自泠宫主后只怕后继无人了。”
崔掌教似笑非笑:“顾仙子心疼了?”
顾仙子抬起脸,温柔地道:“仙门从不缺冤案。但情魔王到底没有抓住。”
崔掌教抬手,棋盘瞬间消失:“吴仙尊不是说了,情魔王可能有两人。再说了,魔宫气焰嚣张,仙门弟子人心惶惶,情魔王的落网,正好可以定一定人心。而这些,也是各大门派的掌教们乐意看到的。毕竟——”他笑得意味深长,“仙门第一大门派的位置,千沨宫坐得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