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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流水浮灯(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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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月在天,洒下一片清辉。一叶扁舟,轻轻划过,荡碎了平静的湖面。水面上泛起缕缕涟漪,在月光下,波光粼粼,闪烁如无数的碎金。
墨初术法御船,侧立在船头。
夜风扬起华丽的紫色斗篷,他左手握着拢起的折扇,有节奏起轻敲着摊开的右手,唇角勾起一丝笑,桃花眼微动,闪着深邃的光泽。
束发的金冠下,几缕发丝散逸出来,在风里飞舞缠绕,留给星芙一个迷离的侧影。
良久,修长的手指抬起,折扇化作一支紫玉笛。玉笛晶莹剔透,泛着幽然的紫光,一端系着一对黄色的铃铛,铃铛下垂着细碎的紫珍珠流苏。
墨初轻抚着长笛,唇角的那抹笑,若明若暗,淡薄如浩淼的烟水。手指转动,摘下那对铃铛,凌空递了过去,“别再弄丢了。”
星芙换上仙门的白袍,只用一支素银簪子绾起青丝,正倚着船舷斜坐着,接了过来,“咦”了一声:“这不是我的。”
“你戴着好看。”
“真的?”
“当然!”
星芙高高兴兴地把铃铛系在腰间,看看雾里的浮花岛,好像又远了些,忙问:“还有多久才能到?怎么越来越远了?你行不行啊?要不然我来念咒御船。”
墨初没有动,桃花眼望着远处,唇边的笑愈加飘渺,仿佛是水中月,镜中花,虚化成了淡淡的影。
“喂!我问你话呢!”星芙问。
“真想走?”
“我出来那么久,师父一定担心了。我得回去。”星芙神色认真了几分,咬咬嘴唇,“墨初,谢谢你——不过……”她再咬咬牙,狠下一条心,“以后我们别见面了,你是人,我是仙,我们……”星芙低垂着眼帘,不敢去看墨初的神色,犹犹豫豫地道,“我们是不可能的。”
“你想到哪里去了?”墨初笑。
星芙蓦然抬眼:“你?”
“你以为我饥不择食?”墨初眼眸含笑,“别忘了,我是商人。”
“啊?那你为什么来……”
“这不重要!”墨初打断了星芙的话,微笑,“我为你吹一首曲子吧!”
抬手,横笛唇边,他缓缓地吹起久远的曲调。
“目远人怅,伤心悲,魂兮归来,莫相知。哀兮叹兮,勿长相思!
哀兮此生,叹兮来世,往事之不可追兮,与君长诀!于君永诀兮,死死生生勿再遇!”
曲调哀婉,如泣如诉,悱恻缠绵。
在星芙怔忪的片刻,轻舟已到岸。
曲终,紫玉笛化成折扇。墨初展开折扇,轻轻地摇着,挑眉,微笑:“如你所言。”他话音刚落,人带着小舟,都凭空消失了。
星芙呆呆地立在岸边。空气还残留着墨初身上独有的淡淡幽香,提醒她,与墨初的话别,并不是她的一个梦。
岸边的礁石上,吴青负手立着,浅蓝色的长袍,在风里摆动。他飞至星芙身边,拍拍星芙的肩,道:“小小师妹,墨公子已经走了。我们回去吧!晚上这里天冷,被吹病了可就是我的罪过了。”他握了握星芙的手,眉头皱了皱:“手这样凉,不会真病了吧!”
“阿蛮呢?”星芙问。
吴青笑道:“她呀,早没事儿了。现在子瑜陪着,更没事。”
胖子是白泽宫的弟子,大名就叫潘子瑜。听说阿蛮有胖子陪着,星芙宽了心。她低着脸,闷闷地道:“吴哥哥,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心里就是难受。”
吴青拍拍星芙的手,有些唏嘘:“别想那么多!想那么多也没用!早知道小小师妹那么难受,我就不答应墨公子,让你们见这一面了。”
星芙抬眼看着吴青:“是你安排的?”
吴青牵着星芙的手,慢慢地在岸边上走着:“是我默许的。要不然,你以为他怎么就能从戒备森严的浮花岛带走你?而且还没有人察觉。”他顿了顿,侧头看着烟水朦胧的湖面,叹了一口气,“其实,有些时候,要自己劝自己。既然是自己选的,那么就只能忍下去。忍不了,就从头开始忍!”
星芙讶然,面颊微红:“你都知道了?”
“猜都猜得到。他要带走你,你没答应,是不是?”吴青的目光蒙上了一层薄烟,语气里有了些许的感慨,“你到底年轻啊!所以不懂得——走,是一生;不走,又是一生!”
他转过头,看着星芙,笑了笑。
星芙莫名其妙:“吴哥哥,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吴青温和地笑着:“你将来会懂的。也许,你会后悔,没有跟他走,也许,你不会后悔。不过,这将来的事儿,谁说得明白呢!”
一时岑寂,水拍岸,卷起浪花的哗哗声。月光朦胧,浅蓝色的衣袍在风里翻滚,吴青的眉宇间有了清冷疏离的味道。
这样的静夜,适合将埋藏在心底的久远以前的事,偶然地想起。
浮花岛遍地花木。近湖的岸上,蓝花楹蓝紫色的钟形花朵成串,在凉风里开得正茂,像是在绝望里等待不可能等到的情意。
星芙看着心里更闷了,召开七星剑,递了过去:“吴哥哥,幽若师姐的佩剑在这里,你若是想……弹箜篌……师姐虽然不在了,但是……也算全了你的心思。”
吴青微微抬手,凤首箜篌自空中浮现。指尖轻轻地拨弄着半旧的弦,他眼角隐隐有泪光,勉力扬起笑:“心都不在我这,我又弹给谁听呢?”
仙力溢出,古雅的箜篌瞬间化为灰烬。
星芙听到这话,心中一动,蓦然想起顾仙子与师父并肩而立的样子,她的眼神一分分地黯淡了下去。
吴青拍了拍星芙的肩:“别多想。跟着泠宫主就好。”
星芙追问:“到底出什么事了?”
吴青并没有正面回答,负手仰头看着月光,沉思了良久,才缓缓地出声:“仙与魔,你以为哪个对?”
星芙诧异:“当然是仙!”
吴青侧头看一眼星芙,旋而笑了:“在仙眼里,仙是仙,魔是魔,而在魔眼里,魔是仙,仙则是魔。不同的,只是立场。天地分六界,六界——”
星芙插嘴:“不是说神界覆灭了么?”
吴青摇摇头:“神界覆灭,迟早要再现。而且神力被封印在神器中。神界依然是六界平衡的一个点。”
手凌空划了一个金色的十字,吴青在十字的顶端写上“神”,在十字的下端写上“鬼”,在十字的右边写上“仙与人”,在十字的左边写上“妖与魔”。
他道:“这就是六界的平衡。自混沌开始。十字平衡,一直以微妙的形式维持,从来没有被打破过。”
星芙连连点头:“师父也说过。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天地自有其规律。就算是仙也要遵循这样的规律,不能逆天而行。”
吴青指一指“神”,又指一指“鬼”,解释道:“这两界是隐性的存在。神界主生,冥界主死。在十字平衡时,这两界的力量似乎是消失的,但是,一旦平衡被打破。他们就会以隐秘的方式,介入纷争,使得平衡恢复。”
星芙瞪大了眼睛:“吴哥哥,你是说,再这样下去平衡被打破,会惹得神鬼出现?”她想了想,又道,“可是,你刚才也说了,神界没了,冥界只管死。所以,事情没那么严重吧!再说,我们仙门只要自个不去打破平衡,就行了啊!”
吴青笑道:“事情哪有你想的那么容易?”他点一点星芙的脑门,笑道,“好啦,小小师妹!明天就是金樽大会最后一日,你该想想,穿什么衣服?到时候,你可是要站在泠宫主身后的!”
星芙猛然抬起头,眼眸里闪耀着惊喜:“我可以去看?”
“小小师妹,这你得好好感谢顾师叔!是她设法为你求的情。”吴青微笑道。
星芙愣了愣:“是顾仙子么?”
吴青迎着星芙的视线,笑容温柔如风:“顾师叔在泠宫主跟前能说得上话,所以你就放一百个心,打扮得漂漂亮亮地来看比试吧!”
能跟在师父身后去看比试,星芙应该是高兴的。可是,她看着笑容满面的吴青,不知怎地,就是高兴不起来。
回到听雪轩,把每个角落都找了个遍,没有发现泠夙的身影。星芙更觉得闷了,悻悻然地回到自己的房中,灭了照明的珠光,放下帐幔,侧躺到了床榻上,盖好了锦被。
绮窗大开,星芙侧头看了一会儿,只见下弦月如钩。素白色的月光,斜穿入内,如凄凉的雪之光华。那光华晕染开去,又聚在了一处,晃悠悠的,就如银色的水波。
有淡淡的香,带着久远的温暖与哀伤,短暂地萦绕,然后又倏尔消失,如盛开心尖的离别,消散在了如梦的时光里。
她揉揉眼,翻了个身,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呼吸便舒缓起来。
睡着的星芙不知道,墨初就倚着窗,半眯着桃花眼,看着她,在落寞的月夜笑得颠倒众生。
墨初一口饮下杯中酒。夜光杯又续满。他向着星芙那边,遥遥举杯,齐过眉头,然后将杯子倒转过来,任由葡萄美酒在半空中划出一道红痕,最后洒在了他华丽的紫袍上。紫袍染上了极艳丽的颜色,如朵朵桃花,又如点在心口的朱砂。
另一手紧握合起的折扇,用象牙柄的那一段轻敲身后的窗棂,唇角上扬,墨初扬起一个妖娆而不羁的笑,惊艳了三千红尘的浮华。
长发如墨,在风里飞舞缠绕,他不拂开,让几缕黑发荡漾过他的桃花媚眼,掩下眼底那点点的水光。
天将近拂晓,墨初瞬移至床榻边,用折扇撩开帐幔,看着沉睡的星芙,桃花眼里是稀薄的笑影,唇角勾起。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从星芙的眉间,沿着她的鼻翼,轻轻地抚下,最后落在唇上。
星芙的唇红润柔软,如一朵等待采撷的娇嫩鲜花。
挨着星芙坐下,墨初俯身,低头,重重地吻住。他伸出小舌,舌尖灵活起撬开贝齿,探入,勾住星芙的小舌。
唇齿的缠绵,惊醒了星芙。她蓦然睁开了眼。下一瞬间,有无数的画面,在星芙心里闪过。
那突然涌入的记忆,是那么久远,那么真实,却又是那么忧伤。
星芙直直地看着墨初,仿佛要把近在咫尺的墨初深深地记住,一笔一划地镌刻在心上。
“记得了?”墨初桃花眼眨眨。
说不出这一刻内心的感受,星芙的嘴唇在颤抖。
“你很快就会忘。”顿了顿,墨初唇角的笑高高扬着,笑得风流倜傥,“你放心,我会假装忘记!”
“不要!”星芙大喊。
“乖,你还是忘了吧。”
墨初抬起手,作法,星芙瞬间就安静地睡过去。
紫色的光笼罩了星芙的全身。记忆被迅速地抽离,凝结成一团,如白色火焰,在墨初指尖跳动。
短短的一瞬间,他让她记起,然后再一次忘了他。
生生世世的轮回,无可更改的宿命,他无数次地让她记起,然后无数次地让她忘记。
长安月下,于她,是初见,于他,却是永恒的轮回里绝望的重逢。
这些,她不知道。就如她永远不知道,他们这一世的初见,与他,是在数十万年的孤寂里,无数次相逢里的一次而已。
这一世,三生石上刻着的她的他,又是她的师父。
又是师徒虐恋,相爱相杀。
生生世世皆是如此,风花雪月的是她跟她每一世的师父,而他只能站在忘川边静静地看着,什么都改变不了。
不管他愿不愿意看,他都只能看着,不管他愿不愿意去做,都必须去做。否则——就是违背了与地的契约,那么数十万年的顾忌就白熬了。
不管怎么样,她至少还活着。
墨初桃花眼眯了眯,再看一眼星芙,伸手替她掖好被子,悄然离去。
这时,绮窗外,天边隐隐有红光,新的一天来临。
从在一天开始,富甲天下的翩翩浊世佳公子墨初消失了,一起消失的,还有阳世里,所有关于他的记忆。
他消失得很彻底,彻底得仿佛他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六界的十字平衡再一次运作,每个人开始走上他们真正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