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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时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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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末的午后,天空响亮的晴朗,蝉声清越,像是开水烧滚的巨大沸腾声,在空寂的房间里分外响亮。
她坐在房间宽阔明亮的飘窗阳台上,白底碎花柔软的垫子从身下延伸出去。喝着一杯茶。
看了看时间,刚刚下午两点,她还有四个小时,可以让自己保持这种慵懒无聊甚或邋遢的状态,毫无顾及复原一些她生活的本来面目。四个小时后她将开车去北京西站,周末的傍晚,预计不会堵车,但还是要预防意外的事情发生,这样打出一个小时的时间来应该是不会迟到的,七点的时候她将与两个即将离开北京回到小城T的人在西客站附近共进晚餐,八点半准时送他们上车,火车出发是在九点。
来北京七年,她已经学会了精打细算时间,这一切是由于北京城市的特征决定的,从一处到另一处的距离耗费的时间决定了每日生活大部分的状态,这与小城T不同。在小城,送人出行,总是要家人朋友从容不迫地吃饱喝足,甚或喝点小酒,在火车还有二十分钟要出发时才摇摇晃晃、慢慢吞吞到车站,迟缓地挥手告别。
她再次瞟了一眼白色床头桌上淡绿色的闹表以确定时间,它精确严整地哒哒哒哒响着,标志着无形的时间一点点流逝的状态。她却常常怀疑时间的统一性,她总确信在北京和T城,时间是不一样的。
时间在小城T是柔顺的棉絮,有甜白的颜色,任你来撕扯揉紧,填充到你喜欢的各种形状柔软的布料里。它松软可控,在你的举手掌握间,而你并没有兴趣去理会它,时间冗长而消沉落寞,日日垂头丧气,因为毫无控制力,而无用武之地。
而在这里,此刻、片刻间都觉得时间的压力。因为他成为了威严的掌控者,毫不留情从你手里掠夺青春、生命与健康,威逼你去妥协,进入他严密轰鸣的机器体系内,按照严格的口令机械奔跑,不能迟滞,否则会被这架机器绞得粉碎。
她喝了一口茶,明前的新茶,舌尖上卷起涩苦渐进蜿蜒,细微凝聚、绽放,有时轻轻爆裂,到了喉间已是微微的甘冽。雪白的茶杯里,细长浓绿的叶片一叠叠的在杯底,碧绿的一汪,绵长地流转一种细致清凉的情丝,像小城的夏日。
小城的夏日,只有中午一段狭长的时光是干燥炎热的,早晚都是凉爽的。一年之中,也只有这时,晦黄的平房、灰黄的楼房和干燥零乱的小马路间才有浓的新鲜的绿意。她们就穿梭在这微薄的绿色中。丽,总是跌撞地跟在后边,不停叫,云,别跑那么快。她扶着腰在原地大口喘气,她并不胖,但总让人觉得有点痴肥,这是因为脸型的原因。细小的辫子,格外窄的额与格外圆阔的脸庞,以及松软白皙的皮肤,让人觉得胖。云在旁边蹦跳轻盈,我们要快点,再晚辉家大人要回来了。大人与儿童的天地是对立的两个,属于不能同时出现在同一时空的两种生物。
辉的家在紧贴着一排排低矮平房的一栋土黄色楼房上。楼房与平房的分界线是一条只容一人通过的狭窄土路,一撮一撮不固定放置的垃圾又占了些道路,下雨时这条路泥泞肮脏,污水横流。每逢这时,人们总淡然自若地这条漂流着各种垃圾的路上跳上跳下地寻找一个个落脚的地点,直到保持这种跳动的节奏到了家。辉的家离她和丽的家都不远,她们俩的家在后边的一排排平房里。
辉的家里总有他爸爸从各地带回来的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他总是在家里大人不在时展示它们。她们到时那里往往已经有几个男孩在玩了,都是认得的。在这小城里,不是同学,就是同学的同学,或者表姐妹的同学。这些人熟悉到打开门一见是她俩,连招呼都不打,呼啸着又飞回里屋,继续刚才的游戏。
辉是一个黑瘦结实的男孩,笑起来温厚,嘴会延展得很大,露出齐而大的牙。他与丽和云接下的友情是因为地缘与亲缘。地缘是他们三个坐同桌,每到一个月,他就会和她们其中的一个搬到靠墙或窗口的一边。亲缘是他们三家的父亲都在一家单位上班。
辉和云经常在上课时讲起笑话来,笑得乐不可支,而且大多是她讲的,她热衷于讲各种故事,都是她在电视里或书上看到,加以无穷想象的发酵后得来的。只有辉能耐下心来仔细听一个个无聊离奇的故事,还在某个巨大的故事漏洞前不解地认真提问。老师操着不标准的普通话念着课文,她就在下面小声地按照古怪的声调模仿,周围的同学都哧哧笑着,老师觉察,怒喝过来,她就淡定自若地到外面罚站。趴在水泥的栏杆上,望着外面的摇摇晃晃的公共汽车卷起灰黄色的尘土,紧跟着公共汽车后面的一个光着膀子骑自行车的,被呛得咳嗽,睁不开眼,只好停了下来,用小城特有的土话大声骂着。穿着花绿睡衣的肥懒妇人木然地端着一盆油腻的水泼出去,盖住了飞扬的尘土。她看着,就噗噗地笑起来。
夏末黄昏,他们三个相约溜出去,只消奔跑半个小时,就可以甩离黄土弥漫的小城,到了绿意盎然的郊外。野草蔓生的土坡,歪斜地长满高大的榆树,榆树成了小小的密林,有一些灰绿的藤蔓缠绕着健壮的树木。他们穿过密林,来到了一大片开阔的棕黄色的沙土地上,风吹过时,卷起轻薄的黄沙,这才是小城的真相。
他们脱了鞋,跳笑飞奔起来,看谁跑得最快,丽很快被甩下了,在后边弯着腰喘着气,辉和云像两只大鸟,掠过一丛一丛灰黄色的沙冬青,脚不时被尖锐的土绿色的绵刺扎疼。云在一大片绵刺面前做着准备运动,蓄势待发,辉,看着,我能跳过去。辉去阻止她,已经来不及了,她矫健地跃过去,落地时脚向旁边一歪,叫了起来,跌在地上,辉飞奔过去,她抚着脚,疼得直吸气,辉,糟了,脚崴了。
辉轻轻抬起她的脚,她纤细的脚腕渐渐肿起来,他用手温厚有力地来回揉按,一会儿又起身去摘了些沙冬青的叶子,在手心里碾碎,稠绿色的液体流出来,敷在肿起的地方,云,别急,我爸爸说,这种叶子可以治扭伤。
丽也一瘸一拐地走过来,他们三个背靠背坐在软而温热的沙地上,天边的太阳是深橘色的,天空渐渐暗淡下来,暮色来临时,空旷的野外渐渐涌上了青黄色的薄雾。他们耐心地等待云能站起来,他们已经习惯了对云无限放纵。辉背起云往回走了,丽默默地跟在后边,快到家门时,云从辉的背上溜下来,一拐一拐进了家。
大人们只见他们回来了,虽然晚点,身上脏污,也并不在意,劳累一天的身心,在电视机前慢慢消磨,剩的菜有点凉了,她盛好了端在院子外面吃。她吃得极慢,墨蓝的天空,无数的星星闪耀,明黄色的月亮里有淡薄的云。她在无限的星空下,慢慢发呆。
那时的每一鳞时光,短薄亦或厚重,都是慢速行进的,时间在化外,泯于无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