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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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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步,两步……
只要再一步,一步,就可以看见……
扶着冰冷的墙壁,薛尚珏喘息着前行。
然而只要他的腿微移动,浑身便如火烧灼般的疼痛起来,头脑中似有尖锐的利器将神智慢慢凌迟掴刮,意识渐渐混沌不清,黏黏的感触从背上传来,汗水已经湿透襦衫,风从背后的通道口疾疾吹进,丝丝凉意泛开,竟带了森寒的惧怖感。
头颅痛得似要炸裂开来,有什么东西想要逃逸而出,却被生生阻住出路,在混乱不堪的思绪里四下冲撞着。
他艰难的抬手抹去额上的冷汗,强自硬撑着站稳身躯,口腔里泛着腥甜的气息,攥紧指尖颤抖的再次踏出一步。
无论如何,这次,我一定要看清楚,那后面到底有什么!
忍着滔天的痛苦,他扶住了冰冷的石门,却再也撑不住靠着石壁慢慢坐倒下去。
侧过头的瞬间,终于可以看见这个石室的一切时,异常耀眼的白光生生刺痛了眼。
……
“啊!”从榻上惊呼坐起,薛尚珏从梦中惊醒过来。
“还是这样啊……”
还是没有看到。那后面到底有什么呢?
从小到大,多少次了?做这样的梦。漫漫沉沉的黑暗中,他摸索着在密道一样的空间里行走着,尽头石室微弱的光芒里,有什么他竭力想要靠近却终其一生也无法触摸的东西。
扶住微痛的额角,薛尚珏不愿再想下去,从榻上迅速起身倒了杯水坐下细细抿着。
天已经亮了,窗户没有关,原来如此。怪不得梦里总有风声。
从什么时候开始,再也没有清晰感觉过快乐?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心中茫然若失的空虚越来越大?他是名门数一数二的贵公子,权利,财富,美人应有尽有。
只除了一样东西。证明他是实实在在存在,实实在在鲜活的情感。缺失了这一味,只剩麻木,寂寞,空虚。他从来不快乐。
起身预备更衣的时候,薛尚珏惊讶的注意到房内案桌上多出来的一面镜子,一时有些疑惑,想了良久,方想起那是未婚妻子梁家小姐昨晚叫人送来的。他见过那个女子,是一个羞怯内敛的深闺小姐,知书达理,父亲说那正是薛家所需要的媳妇,所以他没有排斥这门定下的婚事。只是对于女人,他一向觉得没有什么差异也从来不上心,所以是京中有名的不好女色。
他从来不用贴身侍女,起居饮食也不要人照料,自然对这些摆设装饰没有什么关注。当时还挺讶异为什么那梁家小姐要送面镜子与他,不过因为他对娶什么人也由来不在意,所以也就觉得她送什么都没有区别。
那面镜子自从盒中取出,他便一直没怎么注意,今天才突然发觉起来。
那是一面很古朴的镜子,背覆一朵繁复妖娆的菊纹,颜色清幽,让人一眼想起布满青苔的寂静长街。
他细细以指描绘镜子背面的花纹,镜身冰凉如水。
就在指尖触及镜身的那刻,薛尚珏脑中一怔,陡然出现一双眼睛,也如那镜子一般寒凉。那双眼睛瞳色浅淡,没有哀伤,没有喜怒,没有怨恨,亦没有慈悲,接近天地原始的清澈与自然,仿佛一切爱憎都已摒弃入了禅定。
彷如十分熟稔一般,幻现出那样一双眼瞳后,他的心跳变得急切躁动,似有千股激流涌出心田,酸涩的,喜悦的,忧伤的,阴郁的,统统交杂在一起。第一次,心绪有了异样的波动。
那样静静的一眼,恍然可以看见那双瞳孔中映入无云的天青色,干净,清冽,圣洁。
然而,在薛尚珏二十年的生命里,是没有见过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的。
为什么触碰到这面镜子的时候,他会想起这样一双眼睛呢,会有如此多的情绪呢,仿佛要迫不及待追寻什么?
他不禁摇头,暗笑自己的胡思乱想。翻转镜子,镜中清晰的映出他的脸。
年轻,英俊,清朗如月的脸庞。眉眼有些寂寞忧伤。
像是有什么难以弥补的空虚感萦绕在那张脸庞上,使得那双深邃优美的眼睛也如烟雾弥漫,踟蹰而疑惑。
不知向往什么,所以不知追求什么。似是在他二十年里,有什么注定不能忘亦或是曾许下诺言绝不或望的东西被他无意之中忘了,于是他辗转反侧努力思索,却终究不得。
但,如果那样东西重新出现在他眼前,他一定会记起。他一直都这样想。或许他曾犯下什么来不及弥补的错误,以至于此生如此不安。
笑了笑,放下镜子,他不再做徒劳的思考,转身出门。
而就在他转身将手脱离镜子的瞬间,镜中人影犹如水纹般渐渐晃动扭曲,最终奇异的突然浮现出一张女子的脸来。
背离而去的人却丝毫没有觉察到。
京城有名的才子佳人在初一这一天都纷纷赶赴京郊坠月湖畔的赏菊诗会。
身为名门望族的薛家长子尚珏一大早也被父亲命令陪同梁家兄妹前往赴会。
然而在薛尚珏的认知里,所谓的诗会只不过是娇生惯养的纨绔子弟的附庸风雅。所以仅仅只是在诗会上停留了不到一个时辰,薛家公子便独自打道回府。
从坠月湖骑马刚至京城外二三里处,天突然下起雨来,信步闲庭般缓缓策马的薛尚珏只好暂入路边的避雨亭避雨。
见惯了大家别苑的雍容富气,郊外秋季的景色乍然显得有些萧索和不修边幅。薛尚珏看了看有些破败的亭子,许是太过无聊,脑子里自然的想起书童薛宝对京城的八卦段子。
薛宝说,通常像这样的荒郊野外,又突遇大雨,年轻俊美的世家公子必会在避雨的破败雨亭里邂逅美貌无双风姿绝丽的千金小姐,然后与之展开刻骨铭心的传为千古佳话的爱情,譬如某某世家公子与某某小姐正是此类,另京城诸多良缘均是此番由来。
当时薛宝添油抹醋的描绘的绘声绘色,薛尚珏却只是闪过微弱的笑意,浑然只觉无聊。
然此时突然想起,却忍不住暗想,真的如薛宝说的那样?
这个问题很快让他觉得自己也有被薛宝洗脑的趋势,实质上来讲是与参加诗会无二的寡味无聊。他摇了摇头,半是叹息的神情僵在脸上。
从雨中缓缓走近亭子的身影让他顿时哭笑不得。
不为别的,只因为一切都与薛宝描述的太过相似。
薛宝说,佳人步履高雅,在雨中身影绰约,手中的素雅油纸伞在雨中清丽婉约,女子的眉眼淡化在雨雾中,纤腰款款,如莲摇曳生姿。
薛宝对城中轶事的描述源于茶楼的说书客,所以有雅士自诩风流的味道。
对面走来的人确实与他的段子所差无几,对于这一点,由始至终,薛尚珏只觉凡俗世情其实真真透着古怪与好笑。
一主一仆进了避雨亭后,小姐静静立在檐下没有言语,甚至从头到尾都没有注意过薛尚珏一眼,明丽的脸上似雨滴一样带着泠泠冷意。
这倒与薛宝段子里说的佳人娇羞的样貌不同。
丫鬟打扮的女子倒是很大方的招呼,“公子也是避雨的?”
薛尚珏颔首,答道:“刚从坠月湖那边回来,不曾想途中遇雨,你们可是也从那边回来?”
丫鬟摇摇头,圆圆的脸上露出娇憨的笑容,“不是。小姐去城外探访一位朋友,今日正回家。”
薛尚珏又明了的点了点头,注意到那位小姐突然转过视线望向他。
他一怔,莫名的觉得有些熟悉。
她有双寒凉似秋的眼瞳,瞳色漆黑,在转过头看他的时候里面闪过复杂的情绪,有些妖异,又有些嘲弄。
见她望向自己,薛尚珏只好礼节性地向她颔首,道了一声好。
然而一身藕色裙衫的女子只是微微眯了眯淡漠的眼眸,又转头去看亭外的景色,仿佛并未听见他的话。
圆脸的丫鬟也不再说话。
寒凉的秋意随着风扑入亭内,背身的女子素雅的裙衫上墨发柔柔拂动,而望向她背影的薛尚珏却恍恍然不知思绪陷在哪里。
直到雨停,亭内的人都未再言语。
如莲一般的女子又缓缓的离开,薛尚珏却兀自还在若有所思,等到反应过来,早已看不见那一主一仆的身影,只觉手中突有异样,低首间,却猝然发现自己手中不知何时竟多了一把镜子,与那府中的酷似,镜中清晰的映出人影,俨然不是他自己。
白衣博冠,星眉朗目,男子眉目间灵气逼人,似极了太虚幻境里的仙人,却长着与他一样的脸庞。
“灵均……重逢之日近了呢。”一个女人的声音缥缈的自空中传来。
他大惊,浑身血液陡然比那冰凉的镜子还要冷上几分,惧怖间脱手将镜子扔出,不置信的闭上眼抚住突突直跳的额角。
镜子落地,没有预料中的声响,他猝然张开眼望去,地上已空无一物。
恍然全是他的错觉。
“怎么回事……”他喃喃低语,心似勒紧了悬在半空怦怦响个不停,又恍若溺水之人快要失尽呼吸,神魂不定中,分不清胸臆间拉扯着的东西,到底是惧怕,是疯狂,还是期待。竟矛盾的令他自己也剪不断,理还乱。
“是错觉吧?”他怔怔抚了抚额,渐渐安定下来。亭外天光明澈,雨已经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