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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菩提沙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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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埋进我灵魂深处的一线香,注定了一场相思成灰。
你是开在我心底的一折清莲,那一段花事过了,亦无人知晓。
你是我指尖上的一撮菩提沙引,风吹不散,那是忘川河畔三生石上不灭的精魂一缕。
母亲说,我是在菩提树下出生神佛的孩子,我的名字便叫做菩生。
母亲是我见过的最美丽最温柔的女子。她有一头如同半分薄醉里玉颊酡染的胭脂色的长发,被风吹动,就仿佛刚离了枝头的一瓣香艳,在淡墨色的夜下无声地坠落,叫人惘顾失神,而她的双眸又是如此的明亮,灿动生波,一张一阖间恍若昼夜交替一轮。
母亲一生只着白衣,固执地守着她自己与父亲第一面相见的光景,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当年父亲在这样一个怒发鲜衣的女子身上想要抓住的却是另一段已离他飘离远去的岁月中再不可寻的故人身影。
母亲常说,她死后要化作忘川源头幽水河边最亮的一颗天星石,这样父亲就能于千万众中一眼认出她来。她这样说的时候,总是略扬起唇角努力作出要微笑的样子,然而依旧掩不住目中的神色悲戚。
我不想徒增她的伤悲,所以心中对父亲之事纵使再有疑问,也从来不曾在母亲跟前提起半句。
我是族里每隔三代才会出生的半兽人,传说这是神降于阿修罗族的诅咒,用来惩罚这个好战嗜杀的种族,神罚延续千年不断。
半兽人刚出生时候的样子好像一只幼鼠,渐渐长大后便可任意在人形和兽形之间变换。由于半兽人的灵力强大,往往未成年便要担负起守夜人的职责。
每一代的阿修罗王死后,总因其魂魄之中戾杀血腥之气太重而不得往生,便由所谓的守夜人将其魂魄镇于冥河忘川的源头,历代的守夜人也大多终老于此。
很少有人知道,冥河忘川的源头就在阿修罗族幽水圣泉的深处,流经阿密山山腹,直达帝都。传闻大神长眠之后,第一任的帝释天自封为神之时便是召唤了死去的阿修罗王的圣灵和冥河上生生不息的怨灵才最终打败了其他对手称霸天界的。帝都建在冥河的末端,想来是因为既利于召唤又便于镇魂。
阿修罗王们的魂魄在幽水圣泉落地生根,化为菩提沙引。
菩提沙引三株连生,譬如三世轮回,食一株,忆起万般前缘,再食一株,阅尽来生种种,若服下最后一株,则前尘、今生和来世诸事皆忘。
菩提沙引虽然奇秒,然而如果三株不依次食尽,那么服用者便会立时堕入炼狱暗世化身为魔,永不得超脱。起初我以为是因为此物大凶母亲才常常叮嘱我要好好看守,可等我这样问起,她却摸了摸我的头,叹道,“何谓大凶?”当时的我依旧懵懂不知,所谓世间大凶者,莫过于人心。
原本我和母亲的日子会一直这样平淡而快乐的过下去,但,那一天他来了,从此,我的世界碎了。
我有些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个闯进结界来的男子——那一肩的银发同月光一起垂曳到地上,云梦缭生,脸是一望而惊心的艳,色上眉梢。
转首四目相接,霎那间我只觉仙山乐土退走作森森修罗道场,清朗月色沉入暗海深崖,天地一刻墨色无边,唯有他目中的光芒冷冽锋利如钩,象是要凭借这一眼的杀气滚滚从逝去的岁月里撕扯出叫人遍体生寒的过往来,令我惊骇莫名。
半晌,我终于听见自己开口问,“你是何人?为何擅闯圣地?”声音艰涩异常。
他只是淡淡地反问,“菩提沙引就长在这里么?”
我笑了笑说,“从来就没有什么菩提沙引,那不过是大家以讹传讹罢了。”
他大概没料到我会否认,愣了一下,忽然也笑了,他笑的时候,脸上的艳色越发地浓了,仿佛一朵花正在怒放的样子,然而他的笑声尖锐,割过我的耳边,隐隐生痛,他说,“你骗别人或许可以,但是对我,”说到这里,笑声徒止,“怕是行不通的。”话音未落,便出手攻向我。
他的招式沉猛凶悍,灵力也出乎意料的强大,我渐渐快要抵挡不住,只好召唤王们的圣灵来帮助我。
我们的脚下刹那布满了菩提沙引,白色的花朵蓬开仿佛一张张长满利齿的口在他身边游走回旋伺机吞噬,无数的花蕾被他手中挥舞着的剑劈中砍断,象一个个碎裂的头骨般扑漱漱地滚落到地上,在我的气力快要耗竭的时候,他的剑似乎也比先前缓了许多,我终于逮到机会,一朵菩提沙引猛一下咬中了他的手臂,他哼也不哼一声,将它一把扯碎,剑舞得更疾了。
这时,我身后有人说,“你......,终于是来了......”这几个字被缓缓地颤抖着低声说来,仿佛有道不尽的悲欢在其中,我俩俱是一怔,不约而同地看向出声处。
母亲就站在我侧后不远处,却看都不看我一眼,只直直地盯着那男子,目光之中悲喜难分,“摇光,真的是你么?事到如今,你......,你还来做什么?你还不肯放过我们的孩子么?”
她的模样和言语都叫我没来由的害怕起来,连忙截口到,“母亲,这人是来偷菩提沙引的,这里有我呢,你别担心,快些回去吧。”
那男子闻言看了看母亲,又看看我,皱了皱眉说,“哦?绯樱,原来是你。那他就定是紧那罗了?大了,模样倒是变了许多。”我不敢接口,直觉有些模糊遮掩着的东西就要慢慢地水落石出,一颗心如急槌擂鼓般跳得越来越快几乎就要蹦出腔来。就听他顿了一顿,又说,“你放心,我的儿子紧那罗一出生便死了,我又怎会为他而来,我今夜来是为了取菩提沙引的。”
母亲听了他的回答神情便松懈下来,看着他又问,“那莲儿呢?红莲他好么?”
摇光似乎颇为不耐,草草地应了声“嗯,好得很”,便说,“绯樱,菩提沙引在哪儿?快些给我。”
母亲似是叹了口气,对着我说,“菩生,他受伤了,就给了他罢。”说完,再也不看他一眼,转身就走。
我默默地看她白衣飘飘于月下的林间孤独穿行,就觉有什么横亘胸中隐隐作痛,一时心潮起伏悲愤难当。
我走到摇光的身边,拔下两株菩提沙引,在手心里揉碎了,抹在他的伤处,涂完后便冷冷地说,“菩提沙引我已经给你了,你可以走了。”
他不料我竟这样,沉默了片刻,就在我以为他又要动手抢的时候,他居然头也不回地走了。
几日之后,帝都发丧,帝释天摇光猝亡,新帝即位。
母亲听到消息后,问我,“是你做的?”菩提沙引外敷乃是剧毒,虽能令伤口快速愈合,然而几日后,毒入肺腑无药可救,一朝暴毙,这是我和母亲都知道的事。她的目光犀利得仿佛将我所有的心思都洞穿,我实在无法面对,便低头不语。
母亲呆坐了许久,喃喃自语道,“都是我的错呀,我本以为将身世瞒着你,你活着便会快活些,早知如此,我真该都告诉你的,真的都是我的错。”不知何时,我已泪流满面,她走近我,一下一下抚着我的头,温柔地说,“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才这么恨他,你和红莲刚出生的时候,他看你是这般模样,便将红莲抱走,二话不说便要杀你,我那时又何尝不恨呢,所以我知道,恨一个人是怎么样痛苦的一种滋味,我实在不该如此害你。你别再恨他,也别恨自己,好么?”
我哽咽得不能出声,只好拼命点头,母亲轻轻地拥抱了我,又再细细看了看我,这才起身往外头走去,此时幽水边已起了浓雾,母亲纤细的身影掩在其中若浮若沉,又好像随时能驾云腾空而去一般,我心头忽然没来由的一阵惶恐,冲出门外,大喊,“母亲,你去哪儿?”
母亲听到了,顾盼回首对着我微微一笑,那样美的容颜深深刺痛了我的心,我忍着泪继续大喊,“母亲——,我那样对待父亲,对不起,你原谅我了么?”
母亲的脚步象是顿了一顿,又继续不停地向前,雾渐渐弥漫开,她的身影终于融进雾中不复见到,但我依旧执拗地对着这片浓雾大喊,“母亲,请你原谅我——,母亲,请你原谅我——”而泪水却再也忍不住,静静地滑下脸颊。
天空中有极灿烂的流星划过,那是又一个阿修罗的灵魂于世间陨落,当浓雾散去,幽水河畔满是晶莹剔透的天星石,在我的脚边一闪一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