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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丁香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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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
“当啷”一声,我从主人的手里跌下,敲出一记脆响。
我的半边身子湿漉粘稠,那无比熟悉的温热感唤醒了我的记忆——自己用力从那个女子的胸膛里一贯而过,一腔的热血喷洒入土,仿佛骤然开出的一路凶险的花。
我,辗转流落在这苍莽天地间不知几世,自以为阅尽了暗日红尘瀚海星沙,然而却始终再没见过如她这般的女子。此刻的她仿佛只是旧塘腐水中零星一点的老荷残绿,似已然枯萎却又不曾真正死去,纵然心肠坚硬似我也忍不住要发出一阵喟叹的嗡鸣。
而今,也唯有她双目之中的神光哀哀不灭,依稀还似当年初见情境。
彼时,上一任的主人辞世已久,我也独自飘零了很久,从一双手中流浪到另一双手,然而那些手终究都太过孱弱,远不及记忆中的那双手掌,每当那双布满糙茧甚至连指节都有些凸起的大掌牢牢握住我的时候,我会因为那样强悍霸道的力量而兴奋得想要战栗,想要发出铮铮的长吟,胸臆间更有止不住的杀意滚滚,渴望着较量、杀戮和鲜血,但现今在这些荒谬怯懦的人手里,我的胆色雄心都被消磨殆尽,终日一付病恹恹有气无力的样子。
终于有一天某个家伙憋不住,怒气冲冲地大骂了一句,“什么破刀!”劈手狠狠将我扔进路边草丛。
我高兴地几乎要叫嚷出来,然而还是忍住,只发出了轻微地叮当声。
从此之后,我便一直静卧在这杂草深处,无人问津,梦里不知春秋几度,直到那一天清晨她来将我惊醒。
我见远远走来的是一个小丫头,瞧模样更不过只八、九岁的光景,不由得再一次意兴阑珊。
只是,当她微微低首俯看着我,我身如镜,猝不及防便这样迎头撞进那一片耀眼的光华之中,刹那间只觉世间所有光亮仿佛都集中在我刃尖那薄薄的一线上扑面灼来,我几乎便要同冰雪般消融在这炙热逼人的金色里,灿芒之中,我隐约瞧见她的面目直如静水深流般地冉静,这一眼忽然将身边周遭仙山乐土的万般种种都换作了天高云深寂寞处,如果我也有灵魂,那它定就是在那一瞬里被烙下了一处显著而微痛的印记,此生再无可磨灭。
她拾起我,在手中把玩了一会儿,我在此之前从未被女子握过,只觉得她的手异样的柔软光洁,心底莫名地高兴起来。
她细看了我一会儿,“咦”了一声,转而将我递给她身旁的少年人,道,“这刀也只有二殿下才配使。”
我虽略有些恼怒,却见那少年人已伸手将我接了过去,口中言道,“这刀什么来历?说得这般了不得。”当他的掌心抵上我身,我顿觉浑身血脉贲张,在悠长岁月里压抑鼓噪不得的激情渴望,顷刻间仿如飞匕脱鞘般在体内疾速奔走汹涌如潮,一股久违了的豪气令我不禁放声吟啸,余音久绕不去。
少年有些讶意地笑了笑,“嗯,龙吟清啸,倒似是一把好刀。”
她也笑了,“不是好刀,又怎敢荐给二殿下。”
少年看着她,眼中的光芒甚为柔和,口里却玩笑道,“阿铃给的,即使是破铜烂铁说不得我也只好硬着头皮收下了。”
阿铃做了个鬼脸,道,“这样的破铜烂铁,怕是你踏破天界也再难找出第二把来。”
我听了心里是说不出的得意,少年这才真正有些动容道,“难道它比父皇的星霜剑、大哥的吟歌刀还厉害么?”
阿铃歪着头想了想,晨风轻拂,吹开她的一头乌发,露出颈中一截晶莹如玉,隔一会儿,她才说,“这可难倒我了,就好比我来问你,星星、月亮、太阳之中是哪一个比较亮?”
“当然是太阳了。”少年人答得不加思索。
她调皮地一笑,“可是太阳再耀眼也有它照不到的地方,星光再黯淡也有黑夜之中唯它独明的时候,这样你还能分辨得清谁强谁弱么?”
她说着,忽而敛了玩笑神色,正经道,“二殿下,这刀......还是不使得的好,只当作未见,还是扔在这里吧。”
少年人不解道,“怎么?”
阿铃欲言又止,只说,“这刀戾气过重,对二殿下怕是不好。”见少年颇不以为然,犹豫了半天,才又说,“岂不闻‘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么?二殿下私占神兵利器,到时只怕帝后她......”后半句几乎是嗫嚅着说出来的。
少年闻言一窒,半晌无语。
阿铃瞧他神情落寞之中更兼有几分倔强,知他感怀身世,便叹了口气,道,“帝后非你生母,有那样的心思也是难怪,你便更该小心谨慎,别让她拿到错处才好。”
少年似充耳不闻,只哑声问了句,“这刀叫什么?”
阿铃凑过来,指着我腹上的一行小字,道,“这儿刻着呢,叫丁香结。”
我的名字在兵器谱中算得上是十分怪异了,人们猜测,那或许是因为我舞动起来的时候,刀身弯曲弹放似丁香花苞双生双结,生生死死也难离分,殊不知,其实是当年的那位铸造师,感慨庭前的丁香空自芬芳,纵有和风细雪拂过,流云夕日照过,但至落英纷飞,仍独独不见赏花人,如此这般的绚烂却依旧难免是一场苦候一场空梦,胸臆难平之下锻造了我,于是刀意之中自然总有一股似“丁香空结雨中愁”那般挥洒难去的婉约寂寥。
我就是自那天开始被主人悄悄地带在身边的。
每当静夜无人之时,他便会拿我苦练刀法,他的精进神速,只是刀意之中况味凄凉犹甚从前,刀上散出的杀气拂面也似浓春里的雨丝沾衣,颇有几分温柔凄迷。
不过只五、六年,他的刀法便告大成,只是他瞒着众人,连阿铃也不知晓。
这几年中,她一如涤涤清莲初绽,越发地明丽不可方物,主人每每与她相见,回来必会先细细摩挲我一番,而后慨然,“便当日,只初见,天上、人间、梦里。”只是,天上渺茫,人间殊途,梦里更成空!她的一颗心都遗落在别处,全然不知主人心事。
一日,帝后舍脂忽然召见主人。帝后一脸喜气地坐在上首,阿铃则在一旁垂手侍立,主人行过礼后,就听她说,“今天叫你们来,不为别的,只为有两件大事要宣布。”略顿了顿,扫了一眼两人,接着说道,“这第一件么,便是太子神澈,也就是你兄长,择日便要迎娶精灵族的公主为妻;第二件么,就是你的婚事也该办一办了,帝释问了我好几次,可笑我糊涂得竟不知你的心上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次便是问问你们的意思,若能成倒也是美事一桩,否则老拖着反显得我不够上心似的,平白惹人闲话。”
她的话还未完,我便已经听到一记低呼,连带着茶碗碰碎一地的声音,只见阿铃面色惨若白纸,摇摇欲倒,突然一下跪在帝后面前,主人的脸此时却仿佛红得要滴出血来,使劲将我在袖中拽紧,用力之猛几乎让我喘息唯艰。
就听阿铃跪在地上,定了定神,说道,“帝后容禀,臣女惶恐,不敢做此念头。臣女自幼便已由母亲定下了亲事,且而今众位殿下皆已成年,为□□言诋毁众殿下的清誉,还请帝后开恩,遣臣女回族。”
舍脂象是冷冷笑了一声,道,“原来你不愿意么?”转首又对主人说,“摩什那,这可不是做母后的不尽心,而是人家本就没有这个心。哎,既不愿意,那也就罢了,若是为了这点小事便要回族,太子那边我也不好交待。”阿铃听了这话,脸色更寒,几乎要变作透明,硬是忍住了满眼的泪,磕完头谢了恩,调首匆匆而去。
主人的掌心仿佛一块炙铁贴将上来,那般的狂躁怒热似能将我的身子生生煎熬成孤魂一缕茫然无依。帝后有意无意地向主人的袖中瞥来,目光犀利地几乎将我穿透,却又不点破,只挖苦道,“戏都散了,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接着的几日,两人刻意避而不见,却没料到,又隔了几日,阿铃突然寅夜来访,她求主人帮她逃回金族,主人不允,她哀求说是族里将有大事发生,定要回去一趟,主人这时也隐约风闻了帝□□灭金族的传言,却依旧冷冷地说,“你怎地不去求他?”
阿铃身子一震,脸上顿时一下没了血色,有夜风穿窗而入,撩动她的长发在眉前耳畔肩头颈间扬扬落落,象是一缕缕不知安息何处的魂魄般游绕不散,只听她带着一种仿佛破釜沉舟般狠断的决心,沉声道,“你的心意,我原并不知晓,若非那日......,”说到此处,她惨笑一声,“但无论如何,这一生确是我负了你,若你今日肯帮我,来日就让我死在你手上,也算是还了你的这一份心意。”
主人握着我的手起初只是冰凉的,听到这里,想是呆了一呆,握紧我的手便有些松了,然而自刀把上传来的微小震动仿佛一根纤细敏感的绳牵引着我感知到主人此刻深心内的挣扎,那样执著的爱混合着那样深的伤痛,纠缠出一种束缚一世不得自由无法解脱的情感。但主人终于还是答应了,用了自己的信印将她送出了帝都。
而他自己,却被帝后冠以私通匪类,私藏利器意图不轨等大不赦的罪名处以斩刑。
世人大约不知,拥有了丁香结的人,可以复生九次。主人死后重生,而前世的记忆与他仿佛丁香开败,袅袅地谢在尘土中,只隐隐留了些残香。他称呼自己为提摩柯谒,在古天界语里的意思便是地狱里降生的恶鬼。
但是,当那女子的血匍匐地流了一地,那些模糊得已只剩下遥远影子的前尘往事仿佛忽然一个折身统统都兜转回原地,我想主人终于记起了那个伴他成长寤寐求之的女子,也记起了她对她自己最恶毒的诅咒——“就让我死在你手上,也算是还了你的这一份心意”。
主人的神色叫我不忍相看,仿佛那样失去的痛苦太过尖锐,以至于浮到脸上反倒是一种僵硬麻痹的钝楚。
前一世,天上、人间、梦里处处紧相随。
这一世,天上、人间、梦里亦无处追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