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错》郁郁纸漆

1、第 1 章

　　回到青阳殿的时候已是辰时了，婉儿看见素袖回来松了口气，一面接过素袖手里已经冷掉的手笼一面碎碎念：“娘娘出去也不叫上奴婢，让奴婢好生担心啊。”素袖看着婉儿冻得惨白的小脸，有些不忍：“让婉儿姑娘担心了，真是罪过。”婉儿扑哧笑了出来：“娘娘又打趣奴婢了。看到娘娘回来婉儿就放心了，娘娘先歇会儿，奴婢去准备晚膳。”婉儿单薄的身影消失在宫门外，远处传来隐约的鼓乐声，素袖想象着那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现在想必是乐府的歌姬们在浅吟低唱，歌喉婉转，身姿曼妙的且歌且舞，还不时的为在座的王公大臣们斟酒劝盏，在高台上坐着这个王朝最尊贵的男人，微眯着狭长的丹凤眼，冷冷的看着下面的一切，旁边坐着的应该是这段时间里风头最劲的某个妃子，惶恐而得意的享受着其他女人羡慕嫉妒的目光。对了，还会有月营将在一边鼓琴，文士在诵读自己新作的篇章，无非都是些歌功颂德的话罢了。“这些人都应该贬回家种地去。”当时坐在身边的那个男人是这么跟素袖说的，素袖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正在高声朗读的那个新晋探花幽怨的看了素袖一眼，素袖笑的怎么也止不住，旁边的男人还不住挑唆：怕他们不成，有我这个太子给你撑腰呢。记得有一次一个文官溜须拍马说圣上万寿无疆，结果刚说完，那个高台上的圣上就突然病发驾崩了，当然那时候高台上坐着的是先皇，那晚之后，就变成了素袖身边那个男人，当初的太子。想起那天晚上还真是好笑，那个可怜的官员献媚不成反而把自己发配到南疆去了。不觉间素袖走到了宫门外，天空中有烟花绽放，一瞬即逝，却美得动人心魄。
　　“娘娘怎么站到风口上来了，快回里面去，被风吹着了可不是玩笑的。”婉儿端着饭菜忙不迭的把素袖往里赶，站在宫门外的素袖纤弱的似乎随时会被晚风卷走。“婉儿，你今年多大了？”素袖顺从的回到寝殿。“奴婢今年二七。”婉儿放下饭菜，好奇的看着素袖：“娘娘怎么想起问这个了？”“还是个小姑娘啊，婉儿你比我小的多呢，我做你姐姐可好。”素袖拉着婉儿不依不饶。“娘娘真是会开玩笑，奴婢哪能跟娘娘比啊，莫要折杀奴婢了。”婉儿好笑的看着素袖。“哎呀，从前在教坊的时候，其他人都是姐妹成双的，就偏我没人要，婉儿你就如了我的愿吧，让我做回姐姐可好。”素袖拽着婉儿的衣角不许她离开。“好好好，娘娘说什么都好，奴婢都依娘娘。”婉儿点了点素袖的脑袋，自语：“莫不是被风吹着了？”素袖欢快的拉着婉儿坐下来吃饭，这偌大的青阳殿只素袖和婉儿二人而已，也犯不着受那劳什子规矩的约束。
　　“婉儿，去拿点酒来喝喝吧。”婉儿经不住素袖的哀求取来了酒，跟着素袖你一杯我一盏的痛饮起来。素袖原以为婉儿还只是个小姑娘，定然没什么酒量，没想到竟是这般能喝。“婉儿，你慢点喝，别把我的份也给喝了。”素袖忧心的看着千杯不倒的婉儿，“从前我叫你喝酒，你总是推辞，要么就只略饮一两杯，没想到竟是个中好手。”婉儿斜睨了素袖一眼：“教坊的姐妹们哪有不善此道的？”说着飞了素袖一个媚眼，衬着酡红的双颊竟有一番说不出的柔媚。“姐姐以前错看你了，妹妹你是一个好苗子啊，来，姐姐教你唱个曲儿。”说着素袖站起身来，咦，头有些晕晕的，莫非要比那小丫头先醉了？不行不行，可不能输给她。素袖捶捶头让自己清醒一点。“哪用得着姐姐教啊，婉儿自己就会，不信，姐姐听着。”婉儿显见的也喝高了，跌跌撞撞的站起来扑倒在素袖身上，“正俏冤家，一句称呼语，含爱更带怨。在天涯，正‘相去万余里，各在一天涯’。”婉儿自顾自的哼唱起来，洋洋盈耳煞是好听，别有一番黄莺出谷的意蕴。素袖想起当年还在教坊的时候，雀枝儿最喜欢唱这首小曲儿了，师傅也夸她说“虽不如素袖底子好，也别有风味。”那时素袖不是什么青阳殿里的娘娘，只是邺城教坊里的一个普通歌姬，会因为师傅赞上一句而开心半天，和姐妹们互相攀比打闹，为了买只玉簪攒上好久的月钱，若是有谁添置了新鲜的首饰水粉什么的，众人都会借来用用。那时梅儿说“素袖，你去了东宫可不要忘了我们啊。”当时是怎么回答来着，素袖偏着头好一番思考，终究时间太久，已经忘记了，也罢也罢，不管当初许诺了什么，现如今是什么也不能兑现了，素袖身处这深宫自顾不暇，那些曾共用一盒胭脂的姐妹们飘零去往各处音信全无。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素袖举着酒杯，双眼迷蒙，烛火中的青阳殿空旷而孤寂，城阳殿的笙歌乘着夜风轻飘飘的钻进素袖的耳朵里，大概，就是从遇到那个人开始吧，素袖痴痴的笑起来，仰头把杯中的烈酒一饮而尽。“你叫什么名字。”当时那个男人这么问自己，双眸紧紧的锁在素袖的脸上，那时候正是素袖第一次随师姐在王宫里献艺，心中本就慌乱的很，一时间脑子空了一下，只觉得从未听过这么好听的声音，素袖无端的红了脸，怯怯的回答道：“素袖。”“素袖？倒是个别致的名儿”那个男人倏地一下收起手中的折扇，脸上一本正紧的，仿佛真的在细细品味一个别致的名儿。“不过，素字不足以描摹如此绝色。”男人调侃的看着素袖，素袖把头埋的低低的，大气儿不敢出。后来是怎么样来着，素袖咬着指甲继续想着，后来知道那个男子就是东宫那位，然后就由邺城的歌妓变成了太子的宠姬。“数对清风想念他之因，偏那绿杨堪系马，怨其远游不归也；反之，我这里为。。。”婉儿不解的看着素袖怎么唱着唱着忽然流泪满面。“唱曲要懂得融入自己的感情，否则你唱出来的就是死物。”当年师父这么教导素袖，可是，师父，融入了自己的心难道不会痛吗？素袖痛得不能自已呢，为什么会这样。素袖蒙住眼睛，还是有咸咸的液体不住的滴落，坠在青纱裙上，化成一团团小小的水晕。“婉儿，你想不想离开这里。”素袖执着酒杯淡淡的看着婉儿。“想，若是姐姐决定了，婉儿只管跟着姐姐走。”婉儿索性坐在了地上，搬起酒坛喝的十分豪爽，“当年若不是有姐姐在，婉儿现在还不知做了哪处的孤魂呢。”素袖看着醉醺醺的婉儿，凉风窜进这了无生气的大殿，帷帐飘摇的如同青白色的鬼魂，曾经这里是素袖对一生充满憧憬的开始，现在却轮到素袖跟它做个了断。从前雀枝儿她们总说“素袖，你是最薄情的。”不是天生凉薄，而是不敢冒险，害怕受到伤害，幼时素袖就胆小的总被别人嘲笑，刚住进这青阳殿的时候，素袖几乎夜夜都被吓醒，有时是殿里高高的烛台在墙上的投影，有时是一只猫儿的夜叫，更多的时候素袖看着无边的黑暗，瑟缩在角落里，难以成眠，期盼着那个人的到来，抚慰受到惊吓的自己，期盼一次次的落空。在朝阳殿外一次次的被阴阳怪气的声音拦下，理由都是一样的：“国君公务繁忙，贵嫔娘娘请回。”素袖曾经相信过，后来，新进宫的兰贵人，丽贵嫔，婉宝林，张婕妤，哦，张婕妤封妃了，美人层出不穷，闲来无事众美聊天，素袖才后知后觉的知晓：原来那个叫素袖的贵嫔只不过是圣上在东宫时掩人耳目的棋子，外人看起来东宫沉湎女色，不值一提，实际上却是在暗中培植势力，真是有谋略。是啊，有谋略，原来她素袖并不是如他所言的“特殊之人”，也许是特殊的人，特殊被牺牲掉的人。如今素袖已经不再惧怕这青阳殿，这里一切都是那么的虚伪，无情，冷漠的如秋风，让素袖不寒而栗。素袖拍掉婉儿伸向剩下酒坛的手：“别喝了，跟我来。”素袖带着婉儿来到床榻边一把掀开床褥，在榻上一处雕花上轻轻一撇一捺，像是写了个什么字，床榻渐渐向两边打开，是一条密道。婉儿目瞪口呆，素袖推了一把婉儿：“你先走。我收拾点东西就来。”婉儿酒醒了大半：“要走一起走。”“密道窄，你先去探探路，姐姐随后就来。”素袖顺手拍了一下婉儿的小脑袋。婉儿顺从的钻到密道里。这条密道是素袖无意中发现的，在青阳殿花园一个角落里有一卷手札，埋在冬青树下，正好被素袖挖着，上面记载着这条密道的方位和开启方式，并说密道的终点是城里的一所破庙。素袖也猜不透那是谁修筑的密道，也许从王宫修建时就有，也许是某个家事显赫的妃嫔秘密修来预防不测，不管如何，被素袖发现了，许是天意使然。素袖看着婉儿走远，在床榻边的雕花上按了一下，密道缓缓的合拢起来，发出沉闷的声响。
　　素袖对着鎏金雕花铜镜，慢慢的梳理一头的长发，松松的挽成一个丽人髻，细细的在乌发里埋进几支梅花细钿，左右看了看，终究素净了些，又添了支天青石大发簪，因为有算命的说素袖不能穿耳洞，否则会折损福气，那个男人为素袖定制了许多价值不菲的耳夹，素袖修长的手指在成堆的珍珠玛瑙中拂过，然后滑开，即使不穿耳洞也并没有聚拢很多的福气啊。“算命的就会瞎说。”素袖娇嗔的嘟囔了一句，轻笑着捻起一对红珠金玉耳坠，尖尖的金属刺进肉里，也不怎么疼么，带着血迹的耳垂映着玛瑙的红显出些许妖异的美。素袖对镜左右看了看，唔，苍白了些，又挑了点桃花胭脂轻轻的抹在脸上，满意的看着镜中双颊红润的美人儿唇角上扬，从妆盒里拿出一串珍珠手链，这是素袖第一次发了月钱时买的，成色不怎么好，做工也老套的很，却是素袖极爱的，先前为了配合天家威严，倒没有什么机会戴上它，素袖松松的把手链拢在腕上，还是很合适呢。“呵呵。”素袖对着镜子兀自笑起来，“也还算得上是个美人儿。”声音冷如细雪。素袖把剩下的酒撒在殿里的各个角落，轻轻一碰，烛台倒在地上。原本只剩短短一截的蜡烛上的微弱火焰沾到烈酒，立刻蓬勃的四溢开来，妖娆的舔舐上帷帐。素袖看了一眼这个空旷的大殿，坐在贵妃榻上悠闲的闭了眼，“樽前折柳送别离。清愁欲谴终无计。”素袖轻声哼唱着，“君行异地，我于此处，盼使有灵犀。两张机，临别强笑整寒衣。愿随春草郎边去，暗抛粉泪，凭栏望远，楼外晓烟低 。”师傅说：“素袖，你这般要强的性子不知是福是祸啊。” “素袖也不晓得呢”素袖清楚的记得当时自己满不在乎的语调，那时候的素袖正是二八青春，知道自己只是一介歌妓，飘萍无根，却心高气傲的以为自己可以满不在乎的放下一切，“真的是放不下呢。”有咸咸的液体自腮边滑过，越来越多，好似断线的珠串，打乱素袖的小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