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夜祭》迷津

10、逆天歌

　　云在移动。
　　或许是临近满月，天空中充盈的青色光芒比平时亮了几分。

　　水生植物湿润的气味，弥散在众人周围的夜色中。

　　曹丕觉得自己说话的声音也跟着飘渺起来。
　　“幸会。”

　　似乎是个不合时宜的回答，几人的视线都落到了他身上。
　　周瑜依然是笑着的表情，饶有兴趣的打量着他。
　　“此地人迹罕至，二公子所来何事？”
　　“寻人。”
　　曹丕并没有在意众人的反应，他正有些心神不定。

　　从刚才说话时算起，与曹植感应所带来的不适便消失了。
　　他努力的克制自己不去联想会有的可能，握着剑柄的手指却因此颤抖。
　　司马懿注意到了这点，微微侧身用宽袖替他遮下，暗示先静观其变。

　　“哦？如此巧合真是让人措手不及……”
　　“公瑾，你为何在此地？又为何诈死十年之久？”

　　话未说完便被突兀的质询打断，周瑜收回了礼节性的笑容。

　　对于这个诸葛军师，他有着天生的敌意。
　　“呵，孔明。你又为何来此？岂不是浪费子敬的一番苦心。”
　　这话说的诸葛亮心中一惊。

　　若他不是半途遇到曹丕与司马懿调转了方向，现在确实是该去赴了鲁肃的约。

　　如此看来，自己也许错过了重要的情报。
　　不，错过也无妨。既然自己之前胜过一次，此时又何必过分担忧呢。

　　羽扇略微划过半空，诸葛亮抱袖而笑。

　　“那在下真是愧对子敬了，只是公瑾你……”
　　“此事无可奉告，既然各位都另有他事，就此别过吧。”

　　周瑜摆了摆手，宣告这次谈话的结束。他转身踏上了通往帝陵的吊桥。
　　月光静静地洒满他的背部。
　　白色的华服融入了桥上的雾气，从众人眼中消失。
　　吕蒙跟了上去。

　　之后是曹丕。司马懿。诸葛亮。

　　众人皆踏上了桥面。
　　古旧的吊桥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桥下的水流湍急，激起的水汽如薄雾般笼罩在桥身周围。

　　脚底滑腻而松软的触感，犹如身在梦中一般虚浮。
　　是松木腐朽的味道。

　　吕蒙方才并未在众人面前开口，此时也一步一步分外踏实的踩在桥上。

　　他粗布白衣，腰带间挂了精细的铜铃。
　　这番打扮若是走在街上定会被当成四处游荡的商贾。
　　细密的铃声随着他的脚步传到曹丕耳中。一步，一步。

　　四处都是潮湿与滑腻的梦端。
　　迷雾中一只手突然伸来拽住了他的胳膊。
　　曹丕受力后退，半个脚面已在松木的边缘。
　　“跟着我走。”
　　司马懿将曹丕往后推了推，这般渡江的伎俩他自然是早已看破。

　　不过好像忘了提醒？
　　算了。
　　几步开外，诸葛亮略停下脚步，维持和他们的距离。
　　他的脚下正盘着一股旋风。迷雾和水汽都被风力吹散，露出湿润的桥板。

　　司马懿看了他一眼，忍不住挖苦。
　　“呼风唤雨的小把戏。”
　　“又有几人能生的这副好眼睛。”
　　“装腔作势。”
　　“鹰视狼顾。”
　　“……”“……”

　　“仲达先生……”
　　曹丕见这两人像是随时会对战，急忙插话进来。
　　他此时无意于任何争端。时间的流逝，让他心中也如雾气一般笼着迷惘的焦躁。

　　“先生，我们走了这么久为何还没有到对岸？”
　　司马懿停下脚步。铃声依然在不近不远处响着。
　　他微微皱起眉头。

　　“看来还是大意了，周公瑾真是好心计。”
　　“什么？”
　　“二公子，我们得从这跳下去。”
　　“跳？”
　　“方才吕蒙是故意诱你踏错，用来掩盖真正的道路。”
　　“确实，只有从这里跳下去就会真正到达帝陵。”

　　诸葛亮大致推算了一番时辰，也出声附议。
　　两人都将视线转向了曹丕。
　　无奈的搓了搓手，曹丕深吸一口气，慢慢走到桥边。
　　视线里是吞吐着白色泡沫的激流。随后他便被司马懿从桥上扔了下去。预想中水流的撞击并未出现。

　　而是柔软的落地感。

　　花瓣？曹丕睁开眼，无数纷飞的粉色花瓣充斥在他周围。

　　正是落在了这些桃花瓣上。
　　许是脱离了水雾，天空的月色变得更加明朗。

　　司马懿与诸葛亮也跳了下来。在他们不远处，是一棵巨大的桃树。
　　需要三四个人才能合围，盛开的桃花在树上簇拥如伞。

　　周围别无其他树木。惟独这棵桃树，伸出粗大的开满花朵的树枝。

　　虽然没有风，但花瓣依然纷纷散落。仿佛是不堪月光之重。
　　周瑜站在树下，便飘落在他的肩头和袖口。
　　远远看去，他似乎在用花瓣弹奏着琴曲。
　　当手指触抚到一枚枚花瓣，花瓣便离枝落下。

　　翩然飞舞。
　　铮——
　　琴声铮铮不断地响起，与花瓣交织，浑不可分。

　　在树下已铺满了厚厚的一层。美而惊心。
　　三人沉默无语，旋律流入夜空之中。

　　唔——胸口突然抽痛了一下，曹丕忍不住弯下腰。
　　此时他才发现在铺满花瓣的树下还有两个人影。就像倚靠着树干浅眠。

　　其中一人正是曹植。

　　“孙策？”
　　说话的是诸葛亮，他的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的神情。
　　就像一瞬间所有的谜团都如幕布被吹去，露出之后更盛大的风暴。

　　“周公瑾！你竟然……”
　　“逆天术。”
　　司马懿接上了话头，说不出是惊讶还是赞叹。
　　“密法中唯一能够真正起死回生的法术，没想到能在此地看见。”
　　“起死回生？”
　　“没错。”
　　“那为何曹植也在？”
　　曹丕慢慢的踏出一步，手中剑不知何时已经离鞘。

　　“这个……所谓逆天术，自然是有很多要求的，比如帝王之血、术者之灵、以及渡魂者。连时间和器物都有着很大的讲究。”
　　“足下真是知道的相当清楚啊。”
　　一个年轻的声音在他们背后响起。

　　曹丕悚然一惊，这个声音他似乎在何处听到过。
　　回头，见到锦衣的青年有着碧绿的眼瞳。
　　“吴侯，竟然是你？”
　　“呵，二公子，我们又见面了。”
　　“戈矛成山林！”
　　曹丕瞬间将周围的空气随咒化成利刃，如山峰、如树木般压下。
　　“散！”一团水气扑来，将利刃撞碎在半空之中。
　　白衣的吕蒙也来到了孙权的身侧，他的衣角还带着未散的松木气息。

　　陆逊则在一旁拦住了诸葛的脚步。
　　“真是个心急的家伙，难道不想听听所有的故事么？”
　　“不必了。”曹丕再度举起剑指向孙权。
　　“那么，不想听听四公子为何在此地么？”
　　孙权制止了吕蒙的动作，颇有些笃定。
　　“不知吴侯究竟想说何事？”
　　司马懿上前压下了曹丕的剑锋。

　　孙权无视他神情中的冰冷，将视线投向依旧在花中弹奏着琴曲的周瑜。
　　“公瑾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我哥……”

　　孙权低缓的嗓音像是叙述，又像是回忆。
　　“当时我哥遇刺重伤，他日夜兼程赶回却依然没能见上，那夜在灵堂上他应该就已下定了决心。”
　　“东吴的任何法术公瑾都会，当然也包括那些禁忌之术，只是我没有料到公瑾真的做了。先以诈死从众人眼中消失，又将当年舒城的桃树移植到了此地，他将兄长的魂魄置于树中，每日以术力维持。紫微帝星十年一变，公瑾就等了十年……如今正是时候了。”

　　“公瑾所行之事并未瞒我，但我没有理由阻止。东吴之事他也请了同门的陆逊前来助我，还有吕蒙、鲁肃……我们都只能在身后看着他独行。”

　　“他不能久离此地，唯一拜托我们的事，便是寻找渡魂者和帝血。”

　　“等等，你是说曹植？”
　　曹丕听了半天，终于抓到了一丝谜底的线头。
　　“呵，虽然我可是更想选择曹丕你，如此强大的感物力真是再好不过了，还得多亏了你们那场剑舞。可惜孤的陆都督说你咒力虽强却晦暗难控，还是你那纯粹的四弟更合适，真是相当让我可惜啊。”

　　“他会如何？”
　　“哈哈哈，无可奉告。曹丕你以为这逆天术世上有几人见过？或许，或许会变成那棵树吧。”“荒谬。你们如何能备齐一切？如今帝王在曹操之手，即使倾尽吴术之力恐怕也未必能……”

　　诸葛亮握着羽扇的手心微微出汗。
　　他想到了暗中在长安集结的蜀历人马，若是他们真的弑君逆命成功，恐怕魏蜀会立刻大动干戈。而这场干戈定会是乱世的起点。

　　“诸葛丞相料事如神，难道没听过汉帝写过血诏么？用秘术杀人可用不着当面冲进去，更何况这里可是刘家帝陵。”
　　“吴侯，竟是你借吾主公之名诓骗汉帝！”

　　“勿近前来！”
　　诸葛刚欲行法，一条火链般的树枝狠狠击打在他的脚前。
　　陆逊背对着周瑜，拦在众人面前。

　　“诸位省省力气吧，如今公瑾这一曲奏完，便是逆天之时。”
　　孙权露出得逞般的笑容。花中的琴音落下了最后一个音符。

　　公瑾，若这是你的愿望……孤定要助你。

　　“糟糕，上当了。”
　　黑色的云团遮住了满月。
　　天空陷入了一片混沌。

　　曹操看了眼天色，抬手往刘备的杯中倒入水酒。
　　“此时玄德老弟还能来赴约，真是让我甚为感动啊。”
　　“曹丞相此话何意？”
　　“丞相？哈哈哈，当年我们一同在此煮酒论英雄时，你可是称我孟德兄啊。”
　　“此一时，彼一时。”
　　“你倒不担心我以你为质？”
　　“玄德深知丞相必不屑于此举，且玄德军中也不是离了主公就无法行动的。”
　　“呵，果然我还是那句话，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尔。但天子，我不会交给你。”

　　命运一般，天空响起一阵闷雷。
　　郭嘉匆匆的穿过宫中花圃朝他们跑来。
　　“主公。”
　　“无妨，你说。”
　　“天子出事了。”
　　“走。”

　　殿前的水幕还是和三日前一样恢弘。
　　曹操径自穿过水幕，又回头看了看刘备。
　　“玄德，若是穿不过这水幕，天子之事便再与你无关了。”
　　刘备面无表情的，跟着走了进去。

　　郭嘉打量了一会，伸腿在幕前的台阶坐下。
　　“真是，想让人一起进去还不直说……”

　　刘协安静的躺在龙床上，苍白的几乎没有气息。
　　曹操握起他的手臂，直感到满手冰冷。
　　“曹操！你究竟对天子做了什么！”
　　“玄德……此事难道不该我问你么，是你，为了一个杀我的理由。”
　　曹操握着刘协的手臂若有所思，一字一顿的开口质问。

　　“事到如今，你还想诬陷于我？！”
　　“玄德啊，此事确不是我所为。没有时间多解释了，给你一个选择，是助我破除此咒，还是让天子就此死去，成全你一个最堂皇的理由……”
　　“笑话，要讨伐你的理由，可是多的很。”
　　刘备上前握住了刘协的另一只手，脸色大变。

　　“不可能，这力量是……”
　　“啊，是啊，你们刘家的力量。”
　　玄德啊，且让你我恩怨暂放下。再携手而战一次吧。

　　“地炎动！”
　　众人生生的被火光逼退在三尺之外。
　　原先柔美的桃花此时也成了火焰的帮凶，如流箭般飞散。
　　陆逊站在树前。火光在他周身游走，像一道不可跨越的屏障。

　　他背后，桃树下的花瓣中，依稀浮着一团白色的东西。
　　焕发着柔软的光芒、仿佛雾一般漫溢出来。

　　从周瑜按着树干的指尖慢慢向下移动。
　　无声无息，沐浴着夜色。

　　“江……”曹丕反击的诗咒还未出口，突然被司马懿按下。
　　“这样不行，我已经寻到陆逊的法术间隙，可以先助你一人过去。
　　但是周瑜法术已成，周围有了封界，你光想从外面击入是不可能的，必须从内打破。”

　　“可我又如何从内……曹植？”
　　“怎么？想到了？你应该明白怎么才能叫醒他。”
　　“仲达先生，那就这么办吧。”
　　又一轮火焰扑面而来。
　　“看破。”火光中司马懿指向一处角落。

　　“下有水清且寒，中有黄鹄往且翻。”
　　曹丕顺势跃起，诗咒立成。

　　冰寒的水流如鹄翅般将他送过了火墙。

　　甜美的桃香。裹着春风般缠绕在周身。

　　曹丕站起身，尝试的举剑向周瑜挥去。

　　树枝抽来击在他的剑上，力量之大使他后退了好几步。
　　“别白费力气了，此术不是以你之力就可以破解的。”
　　周瑜并未转身看他，或者说他也无法分神于这个闯入者了。

　　白色的雾气缓缓在曹植手边盘旋。
　　曹丕心中焦急，忍不住大声的喊他。

　　“喂！子建，醒醒！子建！阿植！”
　　可惜并没有人回应他。那些花瓣的飞舞声，早已盖过了他的声音。
　　曹丕定了定神，强自镇定的又念了句诗咒。

　　“嘉看不尝，旨酒停杯。寄言飞鸟，告余不能。”
　　脚下的花层突然裂开，曹丕一时无法支撑，猛陷入了花瓣中动弹不得。
　　天色愈发深沉晦暗。悲伤与绝望充斥着他的心间。
　　这样浓烈的情绪在身体里翻滚，断断续续的文字在眼前浮现。

　　曹丕突然开口念白。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星汉西流夜未央，尔独何辜限河梁？

　　我深爱的人啊，你为何将自己置于天河的别端。没有你的呼应，琴弦如何发出声响，诗句如何成章。为何不倾听我的呼唤。难道你要留与我孤独而漫漫无尽的黑夜？

　　这不属于魏宗诗咒的任何一种形式。
　　连是否拥有力量也不甚知道。

　　逆命之术，逆天而歌。

　　曹丕几乎用尽了所有的咒力念着。
　　身下粉色的桃花慢慢泛黄，如秋叶般枯萎。

　　他似乎听到了微弱却熟悉的声音。

　　“二哥……”
　　阵·破。

　　在阵中积蓄已久的力量就像是寻到了气球的破口奔涌而出。

　　曹丕困在花中，在这破口之前，看风力带着绯红铺天盖地而来。
　　可叹从古至今，何来不死之人。他闭上眼听疾风呼啸，像漂浮在空中一般。
　　坠入黑暗之前，曹丕看见那个他极力呼唤的人。
　　正拼命寻找他的身影。周瑜并没有放弃，他以自身之力抵抗着破阵的疾风。
　　鲜血从他的嘴角溢出，在乱旋的桃花中红的妖异。
　　这飞舞的红色，像极了十年前的那场美梦。
　　若身死其中，便也罢了罢了。

　　咳——猛的咳出一口鲜血，周瑜脱力的滑到在树下。
　　突然有人从身后抱住了他。周瑜回过头，见那跃动着阳光的眼瞳。
　　和十年前美好的一摸一样。
　　火墙之外的众人并不知道破阵的变故。
　　当漫天的桃花、秋叶席卷而来时。

　　陆逊首当其冲。
　　“伯言！”地面涌起一些泥土略微阻止了花叶奔流的势头。
　　孙权猛的拽过陆逊朝旁躲去。
　　躲避中，陆逊的手肘撞到了孙权的肩膀，便顺势抓着他俯倒。

　　色彩在眼前奔涌。孙权却无奈的笑起来。
　　原来，十年之后，自己会脱口而出的名字早已换了人……

　　天地间充斥着桃花与秋叶的舞蹈。旋到极致，瞬而消失不见。
　　月光穿透沉重的天幕洒了进来。
　　司马懿仰面躺在花团上。柔和的白色便正好落在他的眼里。

　　他慢慢浮起微笑。“天命，改变了啊。”

　　原本像要雷雨的黑夜，突然露出了皎洁的满月。
　　郭嘉坐在殿前，望着浩瀚星空。
　　刘备方才已经匆匆离去，现在身后的脚步声只属于那个人。
　　他抬头感受这美妙的夜色，柔光落满一身。
　　散漫不羁的语调说着。
　　“主公啊，时代变了。”

　　秋意弥漫于湿润的风中。
　　曹丕正是在这样清澄带着凉意的午后醒来。
　　呼吸间，充盈于风中的秋意径直渗入到了肺腑。
　　葡萄的藤叶在风中摇曳，藤下的果实散发着丰熟的香气。
　　漫不经心的将视线投向一边。
　　曹植正坐在庭院中的外廊，右手擎着酒觞若有所想。

　　夏日暑气，不知去了何方。

　　“子建……”

　　曹植回过头看了眼，便将手边的另一个酒觞也斟满。
　　“终于醒了。”
　　“已经几日了？”
　　“正好是第十日。”
　　“葡萄也熟了。”
　　“嗯，熟了。”
　　“真是美丽啊。”
　　曹丕用手遮着眼，看阳光在葡萄的紫色与绿色中跳动。

　　“司马懿出山相助父亲了。”
　　“嗯。”
　　“他选了当你的幕僚。”
　　“嗯。”“献帝还活着。”
　　“嗯。”
　　“二哥……”
　　“……”
　　“算了，来喝一杯吧。”
　　“喝吧。”

　　曹丕走到廊边，俯身紧紧拥住了曹植。
　　酒觞翻倒在廊下。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