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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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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年过得真是有些漫长。
沈蕴容整天听着喜气洋洋的鞭炮,看着喜气洋洋的人们,却总觉得这份喜气跟往年不太对味儿了。
好容易捱到二月末,年过完了,沈蕴容这才开始期待起来,就等着乾丰哪天排上华云桢的戏,她好去给她捧新年的第一次场。
这天,沈浩兴冲冲的跑来跟沈蕴容说,刘家大少刘世元从南京回来了,约了好些人过去聚聚,问她要不要同去。
沈蕴容眉头一皱,不屑地说:“刘世元?就是刘二他哥哥?哼,你看他弟弟那个无赖痞子样儿,他哥哥能是什么好东西……我才不去……哎,你和大哥也不许去!”
华云桢不曾跟她说过那天晚上的曲折,她也只是直接的以为折磨了华云桢一晚上的就是刘世勋,因此连带着,把刘家的人都给恨了。
沈二爷奇怪的看着她妹妹,问:“什么时候说话这么毒了?难不成刘二他欺负你了?哎,是,刘二是吊儿郎当不成个样子,但世元没惹过你吧……你这是哪来的火气啊!”
沈蕴容依旧咄咄逼人:“说得好像你跟刘大很熟似的……他不是在南京读大学吗?怎么这就回来了?我看八成就是在那边作奸犯科了跑回来的吧!”
沈浩微微正色,说:“你弄不清楚就别乱说!有你这么污蔑人的吗?世元是在南京犯事了,但不是你想的那么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他在南京组织同学上街砸日本人的店铺,聚众焚烧日货,闹得那叫一个浩浩荡荡。日本人急了怕了慌了,就开始找政府镇压。司法院院长陆坤一直就是靠着日本人的,他儿子陆仲明手底下管着警备厅,这边日本人一打招呼,接着就叫他儿子上街抓人去了。一开始也没开火,就是两帮人打在一起。学生们情绪都激动,警察压不住,然后就开了火,打死了几个人,世元就是那时候被捕的……刘家上上下下折腾了大半家底进去才把人给弄出来,虽然是出来了,但听说身体都整垮了,落得一身的病……”
寥寥几句话的故事,沈浩说得扼腕长叹。他也是从大学里走出来的青年,太过理解那些骨子里淌着热血的学生们所做的一切。在如今这样惨淡的世道里,他们年轻,有理想有抱负,甘愿以血肉之躯力挽国之危局,哪怕前途未卜,杯水车薪。
沈浩顿了顿,又说:“现在跟你说你也不大懂,但总有一天会明白的,他这个人,算是条汉子……人家回来这趟不容易,去看看吧。”
沈蕴容就这样被她二哥糊弄着去了刘家。虽是去了,心里却仍是存着疙瘩,祈祷老天千万别让她看见刘世勋。许是这祈祷灵验了,果然她安安生生待了半天也没见着刘二。
倒是刘世元的样子有些出乎她意料。她原本想着,一个敢惹出这么多事儿来的人,不说凶神恶煞,也总该是虎背熊腰的。可刘世元这天就一身藏青色长衫,人很清瘦,带着十足的书卷气。沈蕴容不喜欢这样的男人,她觉得男人身上就该有一股子王者气概,一如戏台上的白玉襄。
沈蕴容窝在牌桌旁边嗑瓜子儿,听不远处刘世元和她两个哥哥说话。
沈浩上前拍了拍刘世元的肩膀,说:“你小子看起来精神不错嘛,我就说北平比南京养人,这可是老皇城,有龙气罩着!”
三个人都笑,只是沈洵沉稳,接过话茬道:“世元你这次回来了,还准备走吗?”
刘世元微微叹了口气,神色黯然,说:“沈大哥沈二哥,比起你们,我真像个废物。空有一腔热血,想做点事情却落得这么个下场,还连累我爹这么大把年纪了为我奔走操劳,赔进去大半家业免我牢狱之灾……堂堂七尺男儿要是还靠爹娘养活那也太丢脸了,我想着,过段日子了还是回南京,我有几个朋友打算办报纸,约我过去一块筹划。这样,总算有些事情做吧。只是家里的生意帮不上忙,爹娘面前也没法尽孝了……”
沈洵正色,说:“忠孝不能两全,你也不容易……”
沈浩仍是轻松的笑笑:“你可比我这个在家里混吃等死的厉害多了!”
沈蕴容觉出这三人话里的凄凉意味,一时也有些压抑,便起身出去透透气。
才走到客厅,却看到范修平也来了,不知他什么时候进来的,一个人拿了瓶酒,窝在沙发里闷闷地喝。
沈蕴容笑着走过去说:“今天是个什么倒霉日子!怎么一个个的都心情不好?”
范修平抬眼看她:“还有谁心情不好?”
沈蕴容拿过他手里的酒瓶又放下,道:“反正我今儿没见一个心情好的。”
“哦?我看你倒是挺乐呵的啊!”
“哎,别打岔!你怎么了?八大胡同里哪个姑娘给你罪受了?”
范修平又伸手去拿酒瓶,喝了一口,接着说:“你觉得你范大哥就知道发愁吃喝嫖赌的事儿是吧?其实我以前也是这么想的……现在突然发现,我要愁的还多着呢。”
沈蕴容看出范修平今日确是难得的正经,直问:“什么事儿啊?”
“你看到了吧,刘家也算够财大气粗的了,可就为了刘世元犯的这点儿事儿,贴了多少真金白银,上下折腾了一年多才折腾出他一个病怏怏的身体……人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可你看看,有钱的栽到有权的手里,不就跟砧板上的肉似的等着人剁么?我不敢想啊,要是范家也出这么一档子事儿,还有没有破财消灾这么好的命……我是范家长子,我愁的,是范家的将来……”范修平一声苦笑,似乎发觉自己说得实在太沉重了,又缓和对沈蕴容道:“我爹今天跟我谈了不少,所以一下想得多了。”
沈蕴容默默看着他喝酒,不再言语。
这一天过得实在压抑透顶,沈蕴容闷头闷脑的回到家时,天都已黑了。
她只想赶紧爬上床去好好睡一觉,却不曾想银凤跳出来火急火燎的说:“哎呀小姐你怎么才回来!今儿晚上可有华老板的戏啊,你不是一早就说要看的吗?怎么都给玩忘了?这都过了开场的时辰了,咱还去不?”
这话激得沈蕴容一阵清醒,刚准备摘下来的围巾又接着围上去,连连说:“快叫林叔开车,去乾丰!”
还未看到华云桢的人,只在门外听见声音,沈蕴容就知道她已好了。这样敞亮的嗓子,开阔浑厚的气势,听得沈蕴容十二万分的高兴。
依旧是座无虚席人头攒动,掌声灯影里,她傲然立在台上,踏着鼓点字字铿锵,沈蕴容一天的阴郁一扫而光。一切都简单了,没有那些少爷公子挂在嘴边的家事国事,只有一方戏台,一个华云桢,一折盛世元音。
还等不及她唱完,沈蕴容就溜到后台去等她下场了。华云桢进来的时候急得直说:“我一上台就朝二楼东边看着,没看到人,还以为您不来了……”
沈蕴容微微一笑,也不说话,只拉过她轻轻的擦脸上的油彩,默契完满。
妆卸完,沈蕴容瞧着华云桢干干净净的脸,突然问:“过年的时候,你许什么愿望没有?”
华云桢想了想,说:“世道太太平平的,我能安安心心的唱戏——这算不算?”
沈蕴容道:“当然算。那,我希望——世道太太平平的,我能安安心心听你唱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