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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驱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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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街一暮,灯上华彩,冠盖如云驻拥。
前朝一曲千帆尽,无人识得亡国恨。帝京风尘三十余年,凤苍富贵且雍容。
繁华夜景引人入目。京都不夜城。
而后数年,忆起这样随性而不知缘由的经历,这个心性薄凉的人也会暗想,或许,天大地大,注定的,终究要开始,错过的,终究要错过。
砚玉光色衬在墨色的匹缎下,细长的眼在碎发下只显一片流光。彷如波光荡漾的夜湖上泛了花灯,细致的暗影流转。
那是一张尚显圆润的脸,未能脱开孩童的稚气,身段有些拔长,纤细宛如杨柳荏苒,也是未展开的婉转风华。尽管时常带着不以为意和无所谓的态势,那冷漠脸上总有几分冷戾仍能被身边的捕捉到。
越来越像一个人。贴身人的表情在对上这样一张脸后,复杂难辨。
少主,难道真的已经知道了么?
可是有谁告知?
连仲生的表情忧虑,不由自主的想起了成帝疲惫无奈的叹息。
“将来那个孩子,必是会毫不犹豫的举刀向朕复仇吧?”
复仇。
这二个字血淋淋的浮现出来,连仲生无意识的猛然一悸,沉重吐息几口平缓下来,未注意到他前面的少年嘴角突而牵起的一丝冷笑。
说起帝氏一族,天下人的眼光和注意,泰半是要放在各位皇帝的血腥史上。
大概这类人骨子里便藏着暴虐,连带着血脉传递里也免不了总有一两个爆发。
昔时元帝纵马天下,手上血腥不可不谓惊人,重病濒死梦中都还叹着,“杀的痛快!”又后来文帝先屠异母兄弟,后虐杀朝臣油煎鞭笞□□酷刑无所不用,淋漓尽致演绎了残酷冷血。再来成帝,以那种看似孱弱多病的身姿血洗宫廷弑兄夺位,不得不说,这些人,骨子里都是疯狂的。
手足相弑,弟占兄嫂,残虐嗜杀,坊间弄话后世余谈里,这是个不折不扣的野兽王朝。
御林军统领连仲生无言的伴在这个孩子左右,低垂的目光里有几分叹息。在中年男子眼里,帝氏的公主越来越是遥远。
回到落榻的客栈,尚不及拜退,那个表情似笑非笑的帝氏血脉便找了差事将他指了出去,连仲生默默松了口气。每一刻与这位帝氏血脉的相处,都让御林军统领心情格外的沉重。
然而等他回来,双手奉上对方要的干果时,她却笑的极其骇人。
“连仲生。”那个少年模样的人细长的眼斜了斜,看了看递过来的东西接了,漫不经心的还了一句,“速度慢了。”
这本是无关痛痒的一句,至少常人说起来无非只是有几分不满。然而从帝少姜的口中说出,连仲生比谁都清楚,这话含义的不简单。
御林军统领深知她秉性的阴晴难定。她必定已知,他去见了宫中的暗卫。
“很放不下你以前的主?”果不其然的,那个将目光长久放在街上的青衣公主又开口了,依旧是那种淡淡的捉摸不透的语气。
连仲生却是僵了僵,目光中露出几分黯淡来。动了动嘴唇,终究没能有半分声音泄出。
“明信薇愈发得势,怎么,帝景池还没死么?”目光尚且飘忽的留在街边,帝少姜嘴里却轻飘飘吐出让连仲生色变的话语来,言语中夹杂了颇不以为然。
“少主,注意您的言辞。”
岂料那人却笑,侧了一面凉薄的面孔斜睨他,瞳里暗光一闪,“怎地?”又淡淡的转了脸依旧看楼下的车水马龙,对他脸上的愠意忽略的彻底。
妄言天子,罪责难免。
而对方仍是冷淡,“你大抵是问过了帝景池。”细长的眼底寒光陡生,“相见争如不见,不见又心心念念,苏曼如何?呵……这样的人生,连仲生,你不累么?”
那压抑沉默的男子闻言,竟猛然苍白了脸。
淑嫔自小与文帝帝景宏、成帝帝景池熟识,连仲生当年还是帝景宏的贴身伴读,加上当今的帝后明信薇,五人的关系说是青梅竹马也不为过。
帝少姜平日并不多话,冷冽的表情从来不常配合说话作出什么大的改变。然而正是这种不改变,更让人心寒战栗。
“苏曼,也算是活的痛苦了。”她忽而说了这样一句话,似额外要补充点什么。
“殿下!”脸颊尽失血色的男子失控,凄寒的眼中带着沉痛的哀恸亦是愤怒,“你怎可对自己的生母如此不尊呢?怎可直言天子名讳!”
“生气了?”她眯了眯眼,长发被夜风吹的顺滑擦过耳边,寒星一般的眼突现煞气,竟似锋利剑光狠厉,“直言名讳?连仲生,用这种语气对我说话,你忘了谁是主谁是仆了么?”
“从文帝的忠卫到成帝的御林军统领,左右逢源。看着爱慕之人十多年来的痛苦,就不曾痛悔过自己的无能?”
连仲生呼吸一竭,笔直的身躯宛如风吹雨打后的苍然冷硬,闭上眼苦涩的吐出声,“殿下,她是您的母亲啊。”这个一天天长大犹如魔鬼一般的殿下啊,怎么会这么无动于衷呐。
“是了。”少年打扮的帝氏公主抚掌恍然,“我忘了。是她生的我啊。”那神色间似有片刻的慨叹,转瞬间却又化作魔魅的诡秘深沉,道出的话更见讥诮,直让面前弥经人世无情的男子也冻结了浑身血液,“可是别忘了,给我骨血的男人是怎样的六亲不认杀干净了兄弟手足。亲情于帝氏一族,向来不值一钱。”
君不见,三代天子,俱都冷血么?那双眼睛斜睨着他,说不尽的高深莫测。
元帝嗜杀,文帝暴虐,成帝阴邪,这帝氏王朝,出的都是披着人皮的野兽。
连仲生猝然如失了浑身的力气一般无力,瞳中透出不可置信来。“您怎么……”这帝王深宫的秘辛,这远离宫廷亲人的孩子,怎么知道自己的身世?
“这世界没有不透风的墙。”帝氏的公主冷笑着吐出话语。“连仲生,你知道你错在哪里吗?”
他如被定住一般失神不语,心下惶恐忧虑。
“你错在不该认了我做主子,却老是弄不清该向谁尽忠。”
“滚吧。”青衣年少的人冷冷拉高唇角,细长的眼中讽意不尽,“回你的旧主身边去。”
“杀你这样反复无常的人,会脏了我的手。今日看在苏曼份上,我便放你归去作你的御林军统领。”
刻意给了你机会犯错,试问又怎会放过惩罚的机会?原来是要驱逐他。
连仲生恍如脱力一般闭眼,听见那冷漠的声音传到耳中,“告诉帝景池……”
“不要对我寄予太大的厚望。”
仅仅因为他还自认是成帝的臣子,还与宫中未脱关系。不容犹疑,不容不忠,决绝如斯,为了惩罚竟要将那些最隐秘的伤挖出来让他沉入地狱。连仲生苦笑。
这是个何其可怖的人。她比之文帝帝景宏的阴晴不定更加骇人心惊。
梵丹七年与世隔绝,她居然能清楚的知道自己的身世。
如何可能……不过十来岁的孩子……这样的人,已经超越了他的理解极限了。
昔年文帝自登基立后,性情大变,夜夜于后宫笙酒作乐,妃嫔被虐杀者众,朝事稍有不顺就将臣子大锅烹之,甚者几个王爷也相继因其多疑悲惨丧命,最后唯独只剩下了同胞手足,后来的成帝。
成帝弑兄夺位,逼宫之日大肆血洗一番,宫中哀鸣震天,其后又立了前皇后自己的嫂子,人伦纲常于天家只如笑谈。纵使悠悠众口难堵,皇权杀伐之下,如今已是定局。
而他连仲生在这场篡位的戏码中扮演的角色,二字可概之。帮凶。
他是摇摆于兄弟情义主仆尊卑之间的可怜虫。一念之差,大错已铸。从那屠刀斩下的一天开始,昔日总总,就破碎的彻底。
无论是帝景宏,帝景池,连仲生,还是明信薇,苏曼,早已回不了当初。曾经的情谊,曾经的兄友弟恭,曾经的青梅竹马,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如今的万劫不复?
她成了淑嫔,他成了御林军统领。从此桥归桥,路归路。
那年她将失去她的孩儿。
他夜探后宫,却被她一语逼出。他隔着帘问她,何以知我来?
她答得苦涩而怅惘。那是很早以前就问过的问题了。
很像他们年少时爱玩的游戏。她总能在他靠近她时毫不费力的感知。
那答案是依旧的。
仲生,我不知道呢,可我就是知道你来了啊。
痛彻心骨。
终究是太过寡柔懦弱,早已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