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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手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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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根错节。
绯衣的少年郎仰头,顶上是密实厚重的枝叶,老树周身垂下黑色的根须,在暗淡的光景下却似蜿蜒盘升的怪物。少年形状优美的桃花眼里映见沉重的阴影。
天空都被遮蔽。
他徐徐吐出一口气,垂下头半敛着眼,心里有一刻的平静。良久似是感应到什么,猛然侧脸,不远处便有黑色的人影静驻,背后是更为黑暗的冷然。
那人面容有说不出的邪气,含着暴虐,阴翳的眼毫无表情的看他。
“他死了。”来人的话直白似单纯阐述某个已知的事实,不像话的冷静中隐藏着即将崩溃的趋势。
无衣慢慢呼出一口气,唤了个名字,“孤离。”
那个比他稍大些的少年挑着极细长的眉,脸像针尖一般寒芒闪烁,眼里是实实在在的剑光刀影,似乎下一秒就会扑上来与人同归于尽。
“他就这么死了。”
一字一句极恨的冰冷,脸上似悲似怒。
“你不知道,我日日夜夜恨不得杀尽天下人!”
无衣慢慢直起身来,背上脱离了老树的依靠,他抚了抚额,对着面前的人亦不知该说些什么,压下心间翻滚的种种情绪,摇了摇头,“孤离,现在还不行。”
“你是私自回来的?”
“不是。”黑衣的少年慢慢走了过来,伸手抓了他一臂,指甲几乎掐进他肉里,面上罩着更森寒的恨意和克制不住的杀气,“我在跟你说,我父王死了!”
“……”
你希望我回以什么样的表情呢?红衣的少年站定不动,白玉的面具似有凄凌的光彩划过,眼中有几分无奈,他看揪住他手臂的那人恨极的战栗,一时无言。良久眉头微皱,看孤离幽火不熄的阴翳,“你会惹麻烦的。”
孤离一怔,那瞬间似是脱力一般的疲惫颓然。会惹麻烦的……心里这样念了一句,少年慢慢松开手,呼出一口气,似是平静了几分。阴郁的脸忽而露出一抹笑意,“怎么会?我承了父王的位,百利而无一害,教中欢喜的很,还派了人护我回京,确保我活着坐上那位置。”
他这样说完,先前失控的情绪竟完全消泯,好似不曾表露过那副真实而愤怒的神情。
无衣沉默。
“你去见过那个人对不对?”孤离忽而转了话题。
“谁?”无衣桃花眼一缩,下意识抿紧了唇线。
“明明是一样的出身,却截然不同的命运,你看看自己,再看看那个自小集宠爱期盼于一身的人,你为什么不告诉那魔鬼,还有这么一个存在?”
“孤离!”无衣一震,强制压抑着情绪狠厉的射去一眼,那目光电闪雷鸣激烈交加着各异的色彩。强烈翻滚着的,有嫉妒,深恨,犹疑,无奈。是被人生生撕开伤口的难堪。
“原来你还抱着手足之情。”孤离冷笑,“你看看你畜生一样的挣扎活命,而他呢,多么的容易!你难道没有想过,如果那魔鬼知道他的存在,你就不会是现在这种处境,只要利用他,报复何其容易!”
“闭嘴!”无衣猛的喘息一口,猛推开笑的鬼魅的人,冷冷的还以颜色,“不要自作聪明。”
“你以为我不曾想过么?”在对方冷讽的眼光里,他唇线抿直,声音冷漠麻木,“如果你想他更得意的话,尽管将那个人扯出来,到时候,想必你会死的更快。”
孤离冷嗤一声,转目不语。
“随你来中土的是谁?”无衣闭了闭眼,抛开心绪中的不平坦,再不关注那个令他不快的话题。
“流香。”
“流香?”脸上突现异色,桃花眼眯了眯,“曜月使流香?”
“是。”孤离的笑意冷讽至极,“就是教坛里除了教主资格最老的那人。他这么多年来心心念念就是来中土,若非教主勒令不得允许任何人不得踏入中原一步,他早就来了!”
“果真是他。”无衣低下脸眼半垂,若有所思,突地心念一动,抬头,“孤离,流香现在何处?”
“他人在洛水,似乎在找什么有趣的东西。”看无衣突然露出一笑,忍不住皱眉,“你问这个作甚么?”
“只是恰巧知道些关于流香的事。”无衣意味深长的睇去一记眼神,形状优美的眼里盛着暗光,“我想你帮我个忙。”
他伏头凑近面露疑惑的孤离,低语几句。孤离面色带了疑问,“这么做是为什么?”
“算是旧识。”无衣说得含糊,并不将真正的想法透出,“我希望那个人能亲自来找我。”
孤离见他不愿多讲,转念也懒得多问,思及回京后必定与深恨之人直面,面上又是阴煞煞一片,“还要这样毫无所为的厮混下去?”少年唾了一口,面上是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你要是还有半分血性,就不该是这副该死的样子!我倒宁愿痛痛快快的杀到那混账面前,一身是血也罢,性命不保也罢,这仇,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无衣叹了口气,菲薄的唇却挑起笑纹,隐秘的蕴着某种轻嘲,回应淡淡,“人各有志,孤离……你只管走你的路,至于我……空度流年或是峥嵘浮沉都好,如若时不待我,也不过如此遗憾而去,如若……”他仰了仰头,树盖上漏下的熹微光影迷蒙,“如若心够狠,也无非成王败寇,终究只是变得更不像个人。”
孤离闻言,面上神色复杂,变幻一刻嗤笑一声,“说到底,还是那点莫名其妙的良心作怪。”竟撇了他转身走的干脆。
无衣一言不语的看他走了几步,又听他最后说了一句,“我查到他近日行踪,你想怎么做随你。”一扬手指中飞出纸条,再不停顿一刻离去。
无衣低头摊开那纸,良久不动。
那个人……
明明自知道他存在开始,每日每夜挣扎生死之间都是恨不得杀了他的,然而却无法出口,连恨也不敢多纵容一分,生怕一张嘴,就再也控制不住那毁天灭地的嫉妒。
那三个字更像是拦住洪水猛兽的闸门,他怕一出口,那恨会将自己焚烧殆尽。
为什么,你要比我幸运?可是又连仇恨都没有理由?
像是他毕生所有的痛苦,通通只为衬托那人的幸福自在。污浊的内心浸在脏秽的泥淖里,纯净澄澈的灵魂以无争和关爱为养分。是什么注定,如此泾渭分明的身份安排?
我嫉妒。
他闭了闭眼压下种种阴暗的情绪,举步慢慢在阴影浓重的林中走着,一时间不知自己沉默的情愫里是怎样的牵结走向。
忍不住想要去见那个人。看他光风霁月郎朗风清的坦荡。然后憎恶命运的不公,在日积月累的不甘痛恨中,终于决心举起屠刀斩下。
终有一天,我或许会杀了你——另一个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