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颜录Ⅰ(女强)》天水合一

16、爱恨。

　　帝女少姜一失十二年。太渊城里间或有薄淡的消息传来。

　　成帝依旧未能有再多的子息，对这天家唯一的血脉拿捏左右几番仍是为难。

　　昔年司命的断言仍由在耳，太渊那宗师携人而去之时也曾留话要等帝子能承天立命之日才算渡化那厄运。皇帝在朝对大臣们几次三番进谏召回公主清淡化之，行径里是琢磨不透的游移。

　　按理说这血脉稀无到如此地步，就算平常人家也该是含在口中包在手心护的死紧，何况这凤苍基业就得这么一根苗子？成帝表现的委实过于诡异，说轻视偏偏又处处见其为那位日后之事不动声色的打算，说重视又是一副巴不得眼不见心不烦的样子。

　　再说那帝后明氏，当年一句妖孽当诛委实震惊朝野。怂恿天子弑杀骨肉这还是空前绝后第一人。纵使后来这番心思没能如愿，素日里帝后同朝一旦哪位提了那位殿下归朝的事儿，这皇后高挑的凤眼便是冰凌一般剜刮过来，左相一脉得了授意便拿出那掏心掏肺肝脑涂地以死进言的忠心之勇历陈帝子为凤苍带来祸患之言，此后稍稍，右相一脉愤而既出，痛斥余等误信那玄冥虚妄之言误了天下基业……于是，这朝事发展到一旦有人提了帝女之事，大早上便一发不可收拾的成了两派面红耳赤的争端。

　　相持不下，右相一派便瞧出了端倪，暗叹：这妇人的心，着实歹毒了一点。早年成帝对皇后一族实在放纵，以至如今竟演变成帝后临朝这等荒唐局面，现在即使后悔也是难以收拾。可叹这将来该如何是好啊……

　　明眼人都能看出，帝后对帝氏一族怨念由来已久。

　　昔日文帝之时，后宫嫔妃济济，皇帝床帏之事荒唐放纵，稍有姿色之女便难逃深宫掩埋命运。奇怪的是，虽纵情声色，皇帝于子嗣一事却不知为何极为慎重，每每临幸其他嫔妃，事后总是一碗汤药将可能扼杀于摇篮之中，做派倒是极像独尊帝后。此事外人或多知晓，但碍于皇帝残暴，无人敢有微词。

　　想是虑及己身手足尽残，虽尽数拜自己所赐，文帝心中阴影颇重，不愿留下太多子息。皇后有孕那年，宫中着实喜庆许久。这暗地里嫉恨交加的女人亦是不少。眼见日子愈发的久了，女人们对皇帝的那点嗔怨心思发了酵，慢慢的发展到乌云罩顶电闪雷鸣的激烈。

　　也不知道是哪一处终于刺激到了女人疯狂的妒心，后宫肮脏的倾轧终究还是将原本安命本分的帝后拉入了花花绿绿的染缸，那代价是极其巨大的。帝后未出生的孩子因了一碗安胎药丢了，连她自己也是九死一生。

　　文帝震怒，下令彻查，一番动作下来，后宫的女人被无情抹杀掉的大把大把，连同那背后的娘家人也一个没放过。昔日的枕边人一旦翻脸真真骇人。

　　这事情没过多久，文帝的阴邪残暴变本加厉。娴静安命的帝后也日渐的变得阴晴不定。

　　再后来谁也没想到，昔年兄友弟恭，这凤苍仅剩下的一位王爷，圣上的胞弟居然会领着御林军杀进宫闱自己坐了皇位。那罪书指控文帝穷奢极恶，字字诛心竟然都出自成帝之手，端的是泣血愤慨。

　　诡异的是，成帝见了自己亲弟逼宫，却是仰声大笑极尽欢喜，末了给自己安排了白绫一段欣然赴死。这情景在当事人眼里无与伦比的戏剧化。外人看了也是哗然。

　　恐只有那皇宫深殿里的一杠横梁知道当年皇帝自尽于永清殿时与自己亲弟的一番交心交肺。

　　成帝多年后回忆起来，便止不住的黯然。

　　那素日里声色犬马的文帝挑着笑纹瞧他，一瞬间似抛开了所有的包袱得了自由身欢喜难抑。

　　“朕这一生，永远得不到自己真正想要的，而景池你，恐怕也是无法一尝所愿。兄弟一场，希望日后你莫要与我一样入了这魔障万劫不复……”

　　再稍后皇帝安然的将下颚放在那结上又顿了顿，最后似于请求一般的话了别。

　　“景池，待我身死之后，向她求一求谅解，若你能放过她肚中孩子，那么九泉之下我必含笑。”

　　成帝那年心中震颤，眼见他从容赴死，往日兄弟之情复燃，心下天人交战却至始至终动弹不得，只神色复杂的应了句，“我答应你。”

　　这一晃，便是十多年。

　　他的兄长为了一个女子入了魔障，而他，亦然。

　　当年苏曼年逾二十仍待字闺中，有心人都能看出其中的不同寻常。一同相交的五人里，帝景宏属意谁一眼便能识出。只是襄王有意，神女无心。纵是爱的极深，帝景宏也未能强势的违她意愿留她相伴一生。

　　元帝钦点丞相之女明氏为太子妃，贵为储君的帝景宏逃脱不得，而这个极其有傲骨的女子苏氏他又委屈不得放手不得。于是年老的尚书便只能眼睁睁敢怒不敢言的看自己的千金蹉跎一年又一年。新君登基不见纳娶，老尚书也没敢把空晾着的女儿嫁出去。

　　同是失意的人，两兄弟却是截然不同的反应。一个求而不得便放纵堕落极尽奢靡，另一个却是低郁压抑，不动声色寡默沉沉。

　　直到尚书千金入了帝景池的王府，流言四传这两位不日结缘，事情这才开始一件一件的失控。

　　皇帝夜里私下出宫的次数增多。一反常态的于朝上多次斥责胞弟。

　　帝后流产事件过后，矛盾越见激化。

　　宫中日日见血，杀人取乐的把戏越来越残酷的前无古人登峰造极。诡异的是，逼宫前大半年一向邪诡的帝王不知因了何事突然天颜一喜，竟春风暖日的安宁了下来。朝事家事紊紊有条，后宫之中也不再奢靡作乐，恍如云开破日一般的雨霁天明光彩照人。

　　大臣们战战兢兢的心肝总算安定不少。可大病初愈后的皇后却变了脸色。极痛中绝望又阴暗。

　　这恨，透入骨髓。

　　闺中密友从此亦变作抽筋啖肉的嫉恨。那困囿于一方院子的淡薄女子一心只求自由平凡，那帝王身边凤目深深的一国之母便偏不放她。

　　尚书千金年二十八，封淑嫔，诞帝子少姜。

　　无人会怀疑这血脉的真实性。毕竟尚书千金在帝景池王府中待了太长的日子。

　　从此这诡秘宫廷，越见失了常态。

　　*

　　那一年，帝后自寝宫赶去城楼，便只见纸鸢一般的白色人影踏着亭台楼轩去的行云流水。她高贵明丽的脸冷凝，长袍微动，毫不犹豫的挥令从东门急调来的弓箭手。

　　漫天密密麻麻的箭矢飞去，那白衣的人身在半空之中，闻得身后风声尖利，竟猝然顿住如履平地般漂浮，唇边虚笑，右手笼在袖中微微一晃，好似弹灰拂尘一般雅致。

　　密箭如雨从顶没下，却在凌空而立的人一尺之远处堪堪停滞，像有无形的引线将支支箭矢拉住，漫天只见层层断线攒集，中立纯白人影，诡秘离奇。所有仰望的人在这刻惊怔。

　　这个人，竟然有这番诡异的能力！明信薇冷然的眼似有滔天的血意滚出。

　　白袍怀抱婴儿的宗师微微一笑，恍若佛祖拈花一般纯然高华，神圣不可冒犯。

　　那一笑，却让所有的箭矢一刻间骤然急急降下，零落如雨。城楼之下只听得噼噼啪啪的击地声，闪避不及的侍卫被劈的晕头晕脑，一时慌乱不已。

　　武技惊人的人这才朝着城楼上目光冷滞的帝后微微颔首致意，声音温温淡淡，斯斯文文，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耳中。

　　“遥闻公主生来戾重，为天下太平老夫愿度之，以待凤苍江山基业后继有人。”

　　“娘娘且代老夫告知陛下，公主功成之前隐于迦纳太渊。”

　　“告辞！”

　　帝后静立在城楼看那人飘远，袖中之手却渐渐握紧，目中泛出渗人的凌厉来，既恨并痛。

　　怎么能够！让这些人如此的幸运……

　　毁天灭地不足以弥补她这一生的恨！

　　她拂袖退了人，转眼又是平常泠然的模样。领着婢女去了上书房为皇帝送了膳点归来，沿着原路半途兴致一改转了道竟去了华阳宫淑嫔的地儿。

　　路上过了御花园见郁郁葱葱一片，帝后折了朵开的正盛的花立了片刻，脸上翻云滚墨的阴郁。

　　“本宫不信，能有人护得了你一世。”

　　宫女惊异的眼光中帝后冷冷道了句，带着晶凉指套的手拧碎了掌心的花落了地，擦了擦满手的花汁凝然而行。凤目里刀剑相加一般的冷冰。

　　这凤苍一草一木，竟俱是她痛恨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