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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长生不老(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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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夜月色奇美。
贞丽、明凯月下小宴,有麻酥鸡、野鸭肉、冬月盘兔、卤水牛肉这些凉盘,还有蒸螃蟹、炒黄鳝、蒸鲈鱼这些河鲜,还有枣圈、羹子、核桃、党梅、煎雪梨这些零食糕点,又有一坛女儿红,一坛桂花酒,明凯做了几道热菜,剩余都是贞丽带来,明凯叹道,我们只两个人,哪里吃得这么多。贞丽笑道,难得能和明大哥你一起过次节,自然热闹点。
两人吃茶、品菜、斗酒、赏月,渐渐酒兴上来了,贞丽素日板正拘谨,这时已全然放下平日架子,全是小女儿态,两人猜拳斗酒,贞丽赢了,就提种种要求,一会儿要明凯吹笛,一会儿又是舞剑,一会儿又是吟诗,一会儿又是喝酒,自己输了却要耍赖。该罚喝酒的偏要吃菜,该喝两碗酒的偏只喝一碗,明凯一概依她惯她,只是笑着任她作弄。这让贞丽想起家中三个哥哥,放诞骄纵荒唐妄自尊大德行,从未待自己家嫂嫂如此体贴温存,待她这个妹妹也是无情跋扈,不由深觉明凯体贴温柔之好。想到这些,贞丽面泛红潮,明凯却想,这样美好月夜,明雪一个人宫中一定十分寂寞,自己寂寞,她也寂寞。他将自己满腔幽怨移于贞丽身上,他本性格平和,这时候更待贞丽百依百顺。
两人吃罢酒,贞丽又闹着要去街上看灯,贞丽自幼由乳母带大,父母都是极为端肃刻板之人,养得贞丽也是情性寡淡,这回儿一下丰富雀跃起来,她欢欢喜喜拽着明凯出了门,转个几个巷子,一下到了通往宫中的那条寺东门街,老远就听见人声喧嚣,丝簧鼎沸,再走几步就见金栏翠围,门面彩楼,高门大户外边悬着琉璃灯笼或红纱珠络灯笼,平常百姓家外都悬五彩灯笼,一时街市如昼,罗琦芳香,街边野味、肉脯、包子、鳌蟹、胡桃、胡饼、酒水、冰水各色小吃琳琅满目,还有胭脂水粉,头饰软帕,西洋香料等等新奇玩意儿,街边楼上还有浓妆歌姬,或与街上人调笑,或应有钱客人要求弹着悠扬琵琶唱起小曲,贞丽每到一处便要流连片刻,赏玩品吃,看见卖甜酒的必要嚷着再喝一杯,两人一时游到夜深,街上还是鼓乐喧天,贞丽已困累不堪,明凯要送她回去,她却只拉着明凯回到明凯家里。此时夜深醉浓,明凯跌跌撞撞把贞丽扶到自己屋里安顿下,自己要到客房去睡,贞丽却死拉着不放,两人愈纠缠愈意乱情迷,明凯恍然觉得明雪在他怀中撒娇痴缠,终于再也无法控制。一时情海欲波,滔天浪起,红烛灭了,月色痴了。错也就错了。
长生月下长生酒,长生酒前长生歌,宫里的祭月一直到了深夜。画妃病体初愈,熬不得夜,宫里赏灯就没再去,皇帝兴致勃勃带着皇后、金妃和玉妃继续赏灯。
几个太监抬着画妃往宣华苑去,小满和飞红旁边跟着,忽然看见洪啸带了几个羽林卫过来,不容分说,抬过轿子,并吩咐画妃的宫女太监先回宣华苑,看他们还在当地面面相觑,洪啸厉声道,皇上要画贵妃继续赏灯去,飞红、小满不敢多说,只好先回宣华苑去,
画妃因为困倦,已在轿中睡着,迷迷糊糊,忽然看见轿帘一挑,蓦然看见洪啸站在轿外看她,登时吓得清醒过来,原来洪啸到了一处僻静处,便让抬轿子的羽林卫放下画妃,并令他们远远守着。
“你下来吧”,洪啸沉声道。画妃不肯下轿,厉声道,“这是哪里?洪将军你莫非疯了,赶快送我回去。”
洪啸不由分说,一把抱起画妃下了轿,他的臂弯暖而雄壮,画妃心头鹿跳,还是拼命挣扎。画妃毕竟有些武功功底,但是奈何洪啸铁塔般撼不动,走得远了,洪啸才慢慢把她下来,画妃惊魂未定,强自镇定,洪啸板着她的肩膀,眼睛逼过来盯住他。月色中,画妃第一次觉得仔细看了洪啸面目,不得不承认是他英姿雄伟的美男子,同时又觉得他的气息亲切熟悉,这一下,心里乱纷纷的了,画妃不敢看他,虚张声势道,洪将军,你要造反么?
洪啸冷笑道,你到底是假装还是薄情,直到现在都不肯与我相认,我们结发夫妻一场,我当年虽有负于你,不过这些年,我也为你报了仇,也从未放弃寻找你。
画妃听得无头无脑,心道,唉,这洪将军痴情一片,只是认错了人。画妃只能不作声。
洪啸抓她手在自己脸上温柔摩挲,柔声道,你以为我们第一次相识是在宫里你逃跑我捉你回来那次么?唉,你真不记得了,你是我的妻清明啊,八年前你失踪了,我苦苦找你八年,找到你后,你却成为孟斐平的女人,而且完全不记得我了。我在蜀山救你,你回来后,我夜夜陪伴你,你却全无反应。
画妃几乎站立不住,虚弱问道,那么在蜀山的那个蒙着面具的也是你了,我夜夜见到的,也不是做梦,而真的是你了。是你洪大将军。
洪啸已不再与她说话,他将嘴唇贴在画妃脸上,贪婪吻她,他抱得越来越紧,喘息沉重,画妃几乎软在他怀中,还是勉强挣扎,洪啸忽然在她耳边低吼道,你要推开我吗?推开你结发夫君?
画妃被这炽热烫的完全无法抵抗,又实在没得奈何,勉强道,洪将军,你,真的认错人了,你说的这些我完全不记得,我只是和你的清明长得相象而已,就好像我,碰巧长得像皇上画里的女人一样。
洪啸绝望攥住她的手腕,摸向那里那颗红痣,他低声咆哮,怎么可能,脸长得象也罢了,连红痣的位置都一模一样。
画妃拼命抽出手腕,道,说不是就不是了,这颗红痣能告诉你我是谁,还是我的心能告诉你我是谁?
洪啸不听,紧紧紧紧抱她,几乎让画妃窒息,然而那拥抱的温度渐渐冷了下来,画妃发觉脖子里有冰凉液体,原来是洪啸泪水,洪啸抱着画妃无声啜泣,许久,才缓缓放开她,慢慢道,也许,我真的认错了,你的确不是清明,清明可能真的死了。
洪啸面色在惨白月光中黯淡发青,他一点一点推开画妃,步履沉重走开了。
画妃那夜回去得晚,几个羽林军抬着轿子送她到了宣华苑门口,一路,洪啸沉默走在一旁。画妃下了轿子,回身看洪啸,他却低头沉思,一眼也不看她。他这回是死心了,画妃心中想到,竟然也有隐隐绝望和不舍,好容易这里有个人这样爱她,只可惜,她又成了替身,她不愿意,老成为别人的代替。
皇上也知道,画妃不过是画姬的代替品。她们几个,画妃的脸像画姬,金妃的刺绣手艺像画姬,玉妃的笛声像画姬,她们合起来,才是画姬。皇帝在月色中想起了画姬,他叹息一声,他们永生无法相见。
他这一声叹息,众人本都兴致勃勃赏灯,一时紧张起来,收敛了笑容,小心看着皇帝,金妃挨住皇帝,躬身道,皇上是不是累了。
只有玉妃,被各色花灯吸引,出神观赏,脸上一派纯真,皇帝忽然心动莫名,他喜欢玉妃,也是因为她这点与画姬好相象。皇帝轻声道,朕没什么,朕只是想听玉妃的笛声了。
玉妃一错愕,随后向皇帝嫣然一笑,拿起了笛子吹奏起来,“我愿长生,与君长生长厮守,长命无绝衰……”
皇帝又想起了他在某个月夜,那时他不过是个节度使,偷偷在前朝皇帝的花园里与画姬相会,她就这样吹笛一首,吹得他心潮澎湃,那一刻,他仿佛回到热血痴情少年时代,不顾一切跪于她脚下,与她海誓山盟,赌咒发誓爱她一生一世。他为了她,什么都做了,阴谋造反,谋权篡位,血流成河,几乎灭了前朝李氏满门。可在他夺江山之日,他遍寻宫中,除了那幅画,却再也找不到画姬,没有任何人说得清楚画姬去了那里,甚至,很多人,只听说过她,从来没见过她。
她只是自己的梦吗?
皇帝心中伤感,颤巍伸手搂住玉妃纤腰,微闭了眼睛,静静听她吹笛,月光似水,撒了流年与这笛声,人与笛声一起在月色中沉醉游弋。
高公公使了个眼色给小太监,看来今夜皇上可能要留宿仙居殿了。
画贵妃心事重重回了承欢殿,小满、飞红看她脸色阴沉,谁都不敢细问。小满心中转过几次念头,难道,难道,将军向画妃坦白一切了,那么,唉,那么,将军今天一定失望难过了,他会发现,画贵妃并不是清明,即使即使真的是,如今也不是了。
画妃一夜叹息辗转,觉得自己一夜未睡,却又迷迷糊糊的,又见到了风画。风画还在那里玩着那个占卜的小游戏,画妃坐到一旁看她玩得兴起,只是抑郁不语。风画望着她笑道,好没意思,来玩一局嘛,看看你是谁,看你是清明、明雪,还是画妃。
画妃苦笑道,我谁都是,又谁都不是,最可能是的一个是明雪罢,她是完完全全自主的一个人,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
画妃看着明画道,你是画里那个女人吗?是皇上朝思暮想的画姬吗?
风画得意望她,却不作答。画妃凑过去央求她,我今夜心里好生失望难过,你就给我讲讲吧。
风画叹道,怎样讲呢,从哪里讲呢?从我被困到画里吗?
再过百年的时光,今天与我说伤心难过的你,什么洪将军、李明凯、孟斐平这些人,都已化作了一抔黄土了,你们今天所有忧愁烦恼,爱恨悲喜都在烈日狂风下踪影无存,包括你住的承欢殿,这些巍峨殿宇,都将深深沉入地下,你以为你现在所在何方,便是百年后倾颓宫殿,我的故事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