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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流光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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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光最易把人抛。
就是最柔丽的锦线,也流转不出这样美的岁月,只有眼下这紫玉笛中幽咽的乐声,才把人抛往过往悠远岁月。隔着升起的火,贞丽的脸更加红,默默注视正在吹笛的明凯,他来来去去都是这个流光把人抛的调子。这曲子,她听过的,在谢家府上,当时她正为一个针法焦躁,听着曲子依依呀呀,差点烦恼死,所以曲调也记得死死的。
今日,这个曲子,却是如此好听。
二十四年的岁月当真是白白流过。
三十年的岁月却已滔滔流过,明凯看着往昔欢颜被流水尽数带走,却无能为力,只有笛音勉强缅怀。在很多年前,恰也是这样一个夜晚,他与父皇出城狩猎后,几十个武士山林深处升起雄壮篝火,各色野味在火上滋滋冒油,香气灼人,大碗的美酒斟起,大口的烈酒入肚,人们的脸色烧红,喧嚣鼎沸,笑得东倒西歪,明凯也是吹着这样一支曲子,不住微笑,他的父王击节和着曲子,最终不胜酒力,笑倒在旁边的美姬身上。
今夜却这样冷清,篝火明灭,燃烧的柴哔哔啵啵怪声鼓噪,几只怪鸟也不时在枝头和着凄厉鸣叫,月如钩,泛着冷光,勾住人的心窝,生生拉开往事伤口。
明雪头枕在明凯腿上,仰望星空,这样的月色,空濛寂寥,似乎也勾动了压在心上的沉沉磨石,引得尘封已久,简直以为被遗忘的往事沉渣泛起,有些旧时碎片浮上心头,那个,洪将军,好生怪,到似哪里见过。她心头莫名沉了沉。
一夜,三人各怀心事,睡得都不踏实。
他们赶了几天的路,才找到那个老宫女。
她眼已昏花,捧起那香囊也是颤颤巍巍。
“我知道这个,“她哑声道,“当年,当年,她们绣这个时,我在旁见过的,应该还有一张绣画,用的是一样的针法绣了”
她枯枝一般的手,摩挲正面的鹧鸪和背面的木芙蓉,手指捻来捻去,似是捻着逝去青春。
“有十几种绣法,最主要的是乱锦绣的绣法。”她回屋取出一张泛黄的纸,“这是图谱。”
贞丽眼睛亮了,抢过图谱,如饥似渴看着。
那个老妪深深望住明凯,“当年我在宫中,听人说,这个香囊包含的解法,就是破解那幅绣像的解法,那个绣像动错一线,就会图案尽失。还听说,那幅绣像有个惊人的秘密。”
她剧烈咳嗽,风烛残年了,一阵风可以要了她的命,树皮样的皮肤皱在脸上。
她又望了明雪,笑起来,“怪了,一摸一样。”
她转身佝偻着背,费力地回到自己的茅屋,寂寞的一个人,即将老死。
贞丽追上去,“婆婆,我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您能不能给我说说。”
门自她的脸前徐徐关上,悄寂无声了。
“这个婆婆真是怪,这个图谱有几个地方也不是十分清楚啊。”贞丽颠来倒去看那张图,不住自语。
明雪不觉得怪,那个老宫女想必已经认出了明凯,她见明凯的眼里尽是泪水。
那泪水里有一位丽人,她当时清丽无双,颦颦婷婷,由绣房中被先皇看中,做了丽妃,他那时即算年纪尚小,也记得她的样貌,因为她颇受宠了阵日子。
流光把人抛,哪怕你曾经国色天香,它也要把你碾碎,风化,不成人形,一口吐出来,只有一团渣滓,一天天挨着死了。
生不如死。
“所以,就算为了大家活得好点,有些人就是要牺牲,不能心软!”叔父说这话时,眼睛瞟着窗外的明雪,她和贞丽在屋外台阶上看着图谱喁喁私语。
明凯想起来那日见了丽妃的情形,心中又起波澜,他默默站在窗前,痴痴凝望明雪,低低道,“我会不惜一切代价去复国,只是叔父,请你放过明雪。”
“咳,”叔父大叹一口气,“妇人之心,妇人之心,不是你这样,我们也许早成了大半了。那个狗贼见了明雪,一定会封她为后妃,我们的复国大计岂不简单太多了!再有了藏宝图,有了富可敌国的宝藏,天下就是我们的了,你,你真是……”叔父气得说不出话来,拂袖而去。
“叔父,”明雪看他气冲冲地出去,叫他一声,他哼了一声,也不甚搭理,铁青着脸出去。
“怎么了,你叔父和你哥哥吵架了么?”贞丽低低问道。
“嗨,他们经常这样。”明雪不在意。
贞丽回头望,正碰上明凯从窗里望出来的眼神,脸一红,慌张转过头来,幽幽道,“真羡慕你,你哥哥待你真好。”
“咦,天下的哥哥不都这样?”
贞丽抿嘴笑笑,又吞吞吐吐道,“你哥哥,恩,你,你还没有嫂子么?”
明雪起身,拍拍身上的土,“我家只是个在乡下开绣品店的,哪里有好姑娘看得上。咦,饿了,贞丽,看看有什么吃的没。”
她自顾自进屋,没有注意贞丽咬着下唇,竭力抑制的微笑。
晚饭又是明凯一个人在厨房掇弄,他一言不发,十分忧愁。贞丽十分看不过,挽袖帮他一起准备,明雪养了几只白兔,从笼子里面放出来,踹着它们肥白的屁股在院子里跑。
贞丽摘着菜,从窗户看出去,摇头笑道,“明雪这丫头,看着聪明,有时又孩子气。”
明凯也望出去,昏黄的斜阳里,明雪逗着兔子十分开心,他看得心神黯然,他不知道明雪的孩子气会不会越来越重,那个药丸是不能长久吃的,吃得久了,连他也不知道明雪会变成什么样,但是不吃,明雪会头痛欲死,然后错乱发狂。
一想起这些,他的手就不住发抖。这药丸一直是叔父来配,他来制,叔父从未告诉他这药的药性。
三个人默默吃了晚饭,明凯不住地看明雪,她眼睛顾盼飞转,他心中不由焦躁,现在越来越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了。
明雪却是,刚才看见他们两个一起做饭,贞丽甜甜蜜蜜的样子,心里陡然起了嫉妒。
“贞丽,我们明天就回宫吧,金妃等得急了。”
“嗯,”贞丽勉强答应,本是她一直催着回去,她现在却十分不想走。
贞丽假作拨拉着碗里的饭,却偷眼看明凯,明凯吃饭,坐势就像弹琴,一口菜、一口饭,优雅沉着。
“一点都不像个村野莽夫,倒像贵公子。”贞丽心中又暗喜。
明凯的饭吃得十分艰难,他一口都咽不下去,他有无数话要与明雪说,但是碍着贞丽,又无法说,眼看她明天又要进宫,再见不知何时,他心如刀割。
晚间,明雪又拖着兔子,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明凯捉不住一个机会跟她说话,心中越来越气,贞丽却总是找出种种理由,跟明凯不住聊天,一点歇息都不给。
屋里的烛火抖动,贞丽起身去剪,火焰灭下去又腾地跃起,灯火明灭,人的影子也短了又长了,一动一动,贞丽又说起这影子的事儿,贞丽把一辈子的话要说净了,明凯的礼节向来都是周到,他即算没听懂贞丽在说什么,也是微笑点头,似是听得十分认真,只是不搭讪,希望贞丽自动停止漫长的夜谈,眼睛却盯着窗外的明雪,她有一会儿没再驱赶那只兔子了,蹲在兔子旁一动不动,不知道在干什么。
明凯终于忍不住,“谢姑娘,你不困么,夜深了,你们都早点休息吧,明儿一早还要赶路。”
贞丽起身又去剪烛火,脸被烛火的热度炙得发烫,是了,今夜怎么不知不绝跟一个相识没几天的男人说了这么多话,她慌张点点头。
这给了明凯赦令,他立刻起身,嘴里还不住客气,“那,谢姑娘,你早点歇了吧,我去叫明雪这丫头进来。”
他出屋,明雪还是蹲在兔子旁似是发呆,她在清冷的月色中十分单薄。明凯的气又平了,他蹲下去,抚明雪的头发。
那兔子已经累得呼呼地睡在当地了。
“你们终于不聊了?”
明雪忽然冷冷道,说完了,两个都是意外地吃一惊。
明雪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这么一句,自己先吓一跳,明凯更是莫名所以,怔了半响儿,不知怎么回应。
明凯一只手滑下来,扳着明雪的头,“你看着我说话。”
明雪拗着劲儿,一力勾着脖子垂着头,明凯觉得手里湿的、凉的,黏黏的,仿佛无数哀怨在手心里滚动。
明雪,你……。
明凯想起来,明雪刚失忆的时候,如牙牙学语的三岁孩童,什么都不记得了,他重新教她,觉得在亲手塑造她,她太简单了,他一目了然,所以一直安心,可现在,他越来越看不懂她。
明雪抬起头,满脸泪痕,梨花带雨,紧紧握住他的手,“明凯,我突然间,真的,不想进宫了,你带我走吧,我不想和你分开了。我们也不要复什么国了,现在这样不是也很快乐么?你即使当上皇帝,又能比现在好吗?”
会比现在好很多,明凯吃了一惊,突然冒上来的却是这个念头,他心里抖了一下,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手也抖了下,他另一只手握住明雪的手,柔声道,“你只要进了宫,偷了画和香囊出来就好了,以后我们就不会分开了。”
他看着明雪的眼睛,一点点冷下去,如燃尽的炭火,灰下去,灰下去,成了烟尘。
“明白了,你还是想做皇帝。”明雪冷冷道,起身回屋,她又回头,突然笑道,“也许这一次,我永远也出不了宫了。”她的牙齿在黑暗中白闪闪的,明凯的心立时缠上了一只毒蛇,毒液缓慢浸入身体,发冷、发颤、发呆,他本想说的一大堆话一句也说不出来。
是真的想复国吗?
真的想报仇吗?
他真的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