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敛流光》陆嘉

16、野心

　　深秋的月亮看起来无论如何要比其他的季节来得更愿更大一些，赵鸿烈一个人坐在四层楼阁飞檐翘壁的屋顶檐角上，凝望着仿佛近在咫尺的弯月，四周仿佛是结了霜般的冰冷，紧紧将至诚剑抱在怀中，依然是无可抑制的空虚。他将剑放在一旁，从袖子中摸出一片尚绿的叶子呜呜地吹了起来，声音轻轻地荡漾在夜色中，仿佛秦人旷野中单调又凄凉的埙声，清冷空旷。

　　下面楼阁灯火繁华剔透，人影交错，笑语频传，这是父亲多年来最为畅快的一天了吧，他这么淡淡地想。是的，终于迎回了尊贵的皇太子殿下，相比于那个令父亲又恨又妒的韩将军，那个谋逆的叛臣贼子，父亲终于可以骄傲地得意地舒展开他野心的双臂——当初同殿为臣，凭什么一场乱局后，他为至尊，我为草寇。父亲的嫉妒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发不可收拾的，赵鸿烈其实并不清楚，只是当初那个一直守护着一切的侍卫长从此没有了踪迹，野心与嫉妒，铭心蚀骨的毒药，天下英雄辗转沉浮竞相折腰，谁能看清？
　　身后有衣袂破空之音，六师弟脚下踏着瓦片走到他身边坐下，“鸿师兄，师傅刚刚一直在找你呢，你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赵鸿烈放下叶子，转过头笑了笑，“里面太吵，我出来吹吹风。”“是吗？”六师弟伸出手试了试风向，然后打了个哆嗦，“鸿师兄，你不嫌冷啊，又不是夏天乘凉。”“冷了你就快回去吧，我还想在这里再坐会儿。”“那怎么能行！师父专门派我来找师兄你的，说是要带你去见一个很重要的人。”“很重要的人……莫非是……”赵鸿烈一下子跳起来，“你怎么不早说！”他二话不说地抓起长剑掠了下去，仿佛一只自由舒展的鸟儿一般从夜空中划过。
　　“爹，你……是要带我去见华容吗？”赵鸿烈在折转的回廊雅室内见到了赵齐泱，皱了皱眉头，赵齐泱训斥道：“不许再叫这个名字，以后要对森岚殿下使用敬称。”“是是是。”赵鸿烈点头——他一回来就提出要见华容，赵齐泱却一直不同意，并且得知是他带着晨庭轩下了XX山后，就狠狠斥责了他一番。今天陡然得到这个机会，赵鸿烈简直可以说是喜出望外了。

　　赵齐泱依旧板着脸，对儿子那明显的喜悦未置可否，只是转过身冷冷道：“跟着我来。”
　　紧紧跟随在赵齐泱身后，感觉中似乎在一直向下走，一层又一层的森严守卫，每一层都需要完全不同的口令与暗号。目光森冷面容陌生的守卫，完全不同于赵齐泱身边常见的恣意且奔放的江湖子弟。这就是父亲潜藏的力量，他野心的化身吗？
　　“心不在焉地想什么！”赵齐泱斥责道，“进去后该和殿下说什么，你应该明白的。”
　　赵鸿烈收敛心神，注意到自己站在了一扇敞开的铁门前，铁门两旁斜插着的火把火光闪烁，火光映射下，他和父亲脸上的光影都显得晦暗不明。“爹，这里是……”赵鸿烈皱起眉头。“现在你不需要知道，跟我来就是了。”赵齐泱径直向内走去，赵鸿烈忙跟了上去。
　　铁门内是一条长长的石道，四壁都凿有石室，但每一间都被沉沉的金属门封实，赵鸿烈借着四壁的火光打量，却只能勉强看见石室上方造出的编号，细微处便再看不清楚了。
　　“别东张西望的，这里凭你一个人是根本闯不进来的，趁早把你心中那套鬼主意给我收回去！”“爹，我只是想知道华……殿下到底怎么样了！”“笑话，难道我还会害殿下不成。”赵齐泱微怒，他拂袖，“你到底还想不想跟我去了！”赵鸿烈低头，驯服的沉默下来，赵齐泱这才冷哼一声，继续向前走，心里却是无可抑制的失望——地底这一层，连长子赵萍飞都不曾得以前来，可如今鸿烈非但不能体会到自己的深意及期望，反而处处偏帮着外人，数次忤逆自己的意思。他是自己的儿子，寄予自己无尽期望的重要继承人，怎么会被玉阳这个老家伙教养成一个只会拿剑的呆子！
　　重重地叹气。先解决森岚的事才是最重要的，他寒着脸继续向前走。

　　顺着通道拐了个弯，赵鸿烈眼前便立时显出一派别有洞天。心里明明知道这不过是一间较大的石室罢了，可眼前所掠竟分明是一派华美尊贵的宫室夜景，层层沙曼柔软飘逸的轻轻拂荡在寝室内，昏黄柔和的烛光从四壁撒在这层层纱幔上，映射珠玉银器的绚丽光彩，仿佛朦胧华美的幻梦一般。

　　两个发髻高挽的宫装侍女静静从纱幔内走了出来，跪地行礼：“奴婢见过大人。”“起来吧。殿下今天怎么样了？”赵齐泱淡淡道。两人起身，左侧眉眼纤淡的侍女开口道：“同昨日一样，殿下依然不肯与我们说话。”“是吗”赵齐泱皱起眉头，“你们先下去吧。”“是。”两人应道，然后便一起静静地退出了这间寝室。

　　一切又寂静下来]，只有飘拂的纱幔偶尔曳过地面的沙沙声。赵齐泱等了半晌，层层纱帘深处却依然寂静如昔，半点反映也无。终于沉不住气了，赵齐泱干咳两声道，“老臣赵移桑代犬子来拜见殿下。”沉默半晌，纱帘内响起了华容清冷的声音，“赵盟主何必客气，进来吧。”

　　赵齐泱听出了他语中的讽刺，眉头皱起。赵鸿烈却轻轻吁了一口气——从声音中听来，华容似乎并未受多大伤害的样子。“跟我来。”赵齐泱回头对儿子说道，然后用手挑开纱幔向里走去。

　　寝室的深处只设了个宽大的床榻，松软的锦褥层层叠叠的堆铺在榻上，尤其是最上面还铺着一张纯白色的毛皮暖褥，看起来就十分舒服的样子。
　　华容从床榻上慢慢坐起，长长的黑发垂泄在一侧，柔化了他清冷凛冽的眉眼。并没穿惯常的束腰黑衣，他上身赤裸，只在肩上批了件月白色的丝袍，胸腹间那些细密的血点如今只留下了些细密的痕迹。

　　赵齐泱的眼睛闪烁了一下，上前行礼道，“殿下的伤势看来已经好了很多，老臣心中很是欣慰。”“是吗？”华容笑起来，“多谢盟主关心了。”赵齐泱也扮起笑容，“殿下怎么还是如此见外，殿下的事情下臣无论如何也是要尽心尽力的。”

　　华容的目光滑过了他，落到赵鸿烈身上，忽然道；“这位便是赵盟主的公子吧。”他的声音听来十分平静，就如看见一个陌生人一般。“是，这便是犬子鸿烈。鸿烈，还不快来见过殿下。”赵鸿烈几乎是被赵齐泱扯到了华容跟前，深深的躬身行礼，他低声道：“下臣赵鸿烈见过皇太子殿下。”
　　华容的目光凝注在他身上，良久才淡淡道：“初次见面，赵公子好。”初次见面吗——赵鸿烈有些茫然，怎么一瞬间就变成了这种可笑而生疏的关系。咽了下嘴里的苦水，他很麻木的站在旁边，一时无话可说。

　　一直冷眼旁观的赵齐泱适时开口；“殿下，您已经考虑这么长时间了，您到底意下如何？”“考虑？考虑什么？盟主不是留我下来养伤么？”华容讽刺地跳起嘴角。“殿下！您怎能如此沉沦志气！”赵齐泱气愤起来，瞪着华容，分明一幅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家国天下都付诸他人之手，殿下难道会甘心吗？”“盟主还真是以忠臣义士自居呀。华容虽然不济，到的确是不甘心做别人手中的棋子！”他仰起头冷笑。
　　“殿下这是说得哪里话，老臣所做的一切都是为殿下着想的。”
　　华容不怒反笑，“是吗，为我着想，下药封住我全身的气劲便是对我的关照吗！”

　　“殿下，您被乱臣贼子蒙蔽日久，此刻想来还听不进老臣的谏言，那老臣便先行退下吧。”赵齐泱看华容言词愈发尖锐，便想离开。
　　“站住！”华容站了起来，虽然四肢绵软，但站姿仍是一贯的笔直凛然，“赵齐泱，我不想再跟你这样磨下去了！实话告诉你，我是决不会帮你的！什么复国，什么报仇，不过都是你自己的野心与欲望罢了，真是太让我失望，赵齐泱，你连承认自己欲望的勇气都没有，纯粹靠嫉妒与阴谋撑起的皮囊，还妄想逐鹿天下？哼，笑话！”

　　“殿下！”赵齐泱脸色铁青，“此一时，彼一时，殿下既然如此高傲，雌伏于男子身下难道不觉得羞耻吗？”

　　“羞耻？我又什么好羞耻的，只要是我自己的选择就够了，旁人的眼光又同我有何关系！至于你，不要怪天命不给你机会，赵齐泱，这样的你没有资格问鼎帝座，那样的代价你付不起的。”
　　“代价？还有什么是我不敢的！”赵齐泱仿佛被华容引导一般的说道。
　　“不，你不明白，那是一种寂寞，掏空并摧毁一切的寂寞，伤人伤己，逐渐磨尽你生命的东西。赵齐泱，你不会明白的，你并没有成为君主的资质。”华容语气轻柔，甚至是有些悲悯地望着赵齐泱，仿佛预言一般的语气。

　　赵齐泱的眼神混乱起来，“什么代价？姓韩的家伙可以轻而易举得到的，我为什么不可以……凭什么？凭什么？”

　　一直沉默着站在一旁的赵鸿烈眼看着壮如疯痴的父亲，又看到站在旁边静静微笑的华容，忽然感觉到一阵无可抑制的恐惧。不顾一切扑到父亲身边，他晃着赵齐泱的身体大喊：“爹，你清醒清醒！”

　　赵齐泱一震，看着眼前惶急的儿子，他厉声道：“你做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你只不过是被自己心中的黑暗击垮了而已。你应该庆幸，你有一个内心清澈得多的儿子，只是可惜，他跟你一样的软弱，在选择中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后半生虽然能立于山巅之上，却永远在矛盾与失落中痛苦。”赵鸿烈一生的谶言，在华容口中就是如此轻描淡写的语气。

　　“妖孽”赵齐泱浑身都在颤抖，“先皇说得没错，你果然是妖物，亡国妖物！”

　　“亡国妖孽啊？果然还是这个称呼最适合我。”华容一脸无所谓的微笑，“那么，赵盟主，你想听听我这个妖孽的预言吗？你可知道你会死于……”

　　华容尚未说完，赵齐泱已是抽剑当头向他砍了下来：“妖孽，祸乱人心，留你何用！”

　　“不要！”赵鸿烈心胆俱裂，冲上前一把将华容推倒在榻上，闭目替他面对父亲的利剑。事出突然，赵齐泱的剑偏了一下，终还是在赵鸿烈肩头拉出一道深深的血口，鲜血淋漓而下，甚至在华容发上身上都沾了斑斑的血迹。

　　“何苦……”华容无人可觉地轻轻叹气。他揽好自己的外袍从榻上爬了起来。

　　望见儿子的鲜血，赵齐泱几乎是哀鸣着上前，随手扯碎锦布拼命为儿子捂住伤口。“爹，不要杀……”赵鸿烈忍着疼痛坚持。搂着儿子，赵齐泱语气厉声道：“来人！”

　　与刚才不同，那两个宫裝侍女迅速冲进来，语气肃杀道：“大人有何吩咐！”“你，快过来为鸿烈包扎伤势，”赵鸿烈将适才那个眉眼纤淡的叫过来，又对另一个道：“你，叫四个黑衣守卫过来！”然后，他转头狞笑着面对华容，“贱人，到底是对男人有一手，勾搭上那个姓晨的还不够，居然又来迷惑鸿烈！”

　　“赵齐泱，不要把自己说得太干净了！”华容回以冷笑，“你利用自己的儿子刺伤了晨庭轩，却未料想如今却也同样砍伤了自己儿子的肩膀，果然不愧是冥冥之中的安排。”

　　“妖孽！恐怕是你的安排吧。”

　　“盟主说什么便是什么了。“华容居然又笑了起来。

　　赵齐泱也镇静下来，示意侍女将赵鸿烈扶到一边，他拾起刚刚丢在一旁的染血佩剑，用渐渐挑起华容的下巴，阴森道：“想激我我杀了你，哼，怎么能如此便宜！殿下，既然你执迷不悟，就不要怪微臣委屈您了！”

　　“我等着！”华容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