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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个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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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奶奶是我从小到大最怕的一个人。
她并不凶,也从未责罚过家里的孩子,但她似乎有着一种自然而然的威严,当她用那双久经岁月却依然澄明的眼睛看你时,家里每一个人都立刻变得毕恭毕敬。
她对早已习惯懒散适意生活的我们有着一种近乎苛刻的要求。比如,吃饭时必须左手扶碗,右手执箸,且手指须握在距筷子顶端三分之一处;男孩子坐时臀部占座位三分之二,双腿分开约30度;女孩子只可占座位二分之一,双腿合拢,向右微侧……如此这般残酷教条搞得大家战战兢兢,好在她一人独居老宅,我们只要在逢年过节回去时装装样子即可。
说实话,她是我见过的最好看最典雅的老太太。不知道她具体多大年纪,总有九十多岁了吧,满头白发和一脸皱纹却神奇的衬托出五官的秀丽。她总是穿素色衣衫,熨得平平展展,头发一丝不苟的挽起来,素素净净。从记事起,在我记忆中她似乎一直是这个样子,而我也从没听过她的其它称呼,孩子们叫她太奶奶,父辈们叫她奶奶,似乎那一直就是她的名字。
直到有一天。
那是初夏的一天,午后阳光慵懒,老宅里清幽凉爽。我走进去,她靠在摇椅里,双目微闭,似乎在小憩。她养的那只白色波斯猫懒懒的卧在椅边。
我蹑手蹑脚走近,不经意间发现一张纸悄然从她指尖滑落在地。我悄悄捡起,发现那是一张陈旧泛黄的信笺,上面竟染有斑斑血迹,不知过了多少年,那些血痕早已变暗,几乎近似于黑。而那张纸上,只有四个字,“卿卿吾爱:”似乎是只写下一个称呼就中断了的信。
突然,摇椅上的人睁开眼睛,看到我手中的信笺,幽幽说道:“你看到了。”
“太奶奶,这……这是写给您的信吗?”我鼓起勇气问。
她沉吟片刻,轻轻点了点头:“我本名叫夏婉卿。”
啊,我大惊,第一次听到太奶奶如此陌生的闺名。
“那,那这封信是太爷爷写的吗?”小时曾听说太奶奶20岁就守寡了,爷爷是遗腹子,从来没有见过传说中的太爷爷。
太奶奶没有回答,目光凄迷的望着远处不存在的某一点。良久,她缓缓开口,却似梦呓般恍惚不清。
“我18岁了。那一天,我记得很清楚,烟花三月,春雨蒙蒙,扬州最美的季节。我偷偷从家里溜出来,不知怎的,逛到瘦西湖畔,突然看到那个人。他站在杏花春雨里,微风拂过,吹落杏花满天,零星几朵落在他青色长衫上。他看到我,温和的对我微笑,白皙清秀的面容带着柔柔暖意。
我19岁嫁给了他。可他拜完天地就匆匆走了,我不知道他去哪里,去干什么,只记得当时公公怒骂什么“忤逆子”,“革命”,“大逆不道”,婆婆只是痛哭不已。他仿佛消失了,我在家每日看书习字做女红,不知道日子有什么意义。
三个月后,他回来了,却是被人抬回来的。他在外面受了很多苦,体无完肤,双腿骨头都断了。他在家整整休养了半年。那却是我一辈子最快乐的半年。我照顾他,和他聊天,他精神好的时候还会教我练字。他习柳体,常说我的字太柔媚了,加一点风骨更好。自那以后,我只写得一手柳体。
他的身体慢慢好了。那一夜,我们终于做回夫妻之实。可他为什么紧紧抱着我,沉重的叹息,仿佛我马上就要消失一样。第二天我醒来,他已经走了。
又是三个月音讯全无。
那一个冬夜,下着大雪,他的一个朋友突然来了。只带来两样东西,他的长衫和裹在最里面的这封信。可是怎么会那么多血呢?他离家时随身只穿了这一件长衫,带回来他穿什么呢?他的朋友在说什么?为什么我什么都听不到?为什么我什么都想不起来,脑海中却恍惚浮现那天杏花春雨?
不再去管外面那些哭哭啼啼的人,我走回房,静静息了灯。我知道,我的一生已经结束了。但我还要好好活下去。”
你的一夜,我的一生。
我竟然相信,刹那能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