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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二十九章 我花开尽(五) ...


  •   待杭氏兄弟走远了老长一段距离,路圆圆才慢慢从树后走了出来。

      其实自己也觉得可笑。她为什么要躲?

      若她想,自然可以粉饰太平,她是路氏的嫡女,温氏的内宠,过往一切渺然无知,身份完美无缺。

      若是她不想,坦诚相告,而他多年深仇,愤恨难抑,也不过是一剑了结。何况若有他在,连云开也可以一并托付,她再无任何后顾之忧。

      想见的人,无法去见,也无颜去见。生已无欢,死有何怖?

      路圆圆靠着树,慢慢坐了下去。暑意浓浓,热气依旧拂面,心寒却如冰,一层层堆积凝结,整个人都似落在冰窖里,寻不回一丝人间气息。

      “你在这里作甚?”

      路圆圆抬起头。

      这是一个毫无意义的举止。

      她不能视物,抬头也好,低头也罢,包括睁眼瞑目——统统毫无意义——毫无改变,眼前永远是一片死寂冰冷的黑暗,永无尽头。

      温靖有点好奇地打量着路圆圆,她仿佛根本不认识他一样,蜷在树下,直愣愣地仰视着他,好似他脸上忽然生出了什么绝世奇花。

      即便知道路圆圆目盲,在那样近乎于痴痴的目光凝睇之下,温靖也有点不自在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又问了一遍:“天气这样热,你不好好在房间呆着,跑到这外面来作甚么?没事找事?”

      路圆圆仿佛才回过神来:“我没事。”

      温靖眯起眼睛看她,忽然也蹲了下来,和她平视。

      他并不发声,路圆圆对他的动作一无所知,目光也并未流转,停驻在虚空之中。温靖本觉得有几分好笑,却取笑不出来。只好伸出手摸摸她的头,像是摸小时候养的那只小狸奴一样,柔声道:“到底怎么了?”

      路圆圆的目光慢腾腾地投向温靖覆在她头顶的那只手臂,虽然目盲,其间抗拒的意味倒是清晰无比。温靖并没有松手的意思,反倒是十分新奇地看着她的表情,道:“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怎么可能。”

      “那我换个说法,除了我之外,谁欺负你了?”

      “你能欺负得了我吗?你杀了我算了。我这种人,再活下去,也就是丢人现眼。”

      温靖微微一怔,今日路圆圆的话语不比过去自嘲居多,竟是透出毫无眷恋的心灰意冷,连这等自怨自艾的话语也说出口。便道:“你就不在乎其他人了?你那个小丫鬟,还有你那个好大哥,甚至还有书氏那乱七八糟的一堆关系?”

      路圆圆道:“我在不在乎,关你什么事?”

      温靖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手慢慢向下,覆上路圆圆的额头:“你是不是发烧了?”

      路圆圆有些厌恶地避开温靖的手掌,闭上眼睛,毫不掩饰自己的神情。温靖挑了挑眉,原本戏谑的眸底里渐渐沉淀了深色:“梁一鸣和你说的那些话,居然就把你打击成那样?路茞心胸狭隘,蛇蝎心肠,根本不配为兄,你难道是第一日认识他吗?”

      路圆圆冷声道:“你闭嘴。”

      温靖笑道:“你好像没什么立场这么和我说话吧?”

      路圆圆反唇相讥:“原来山海王有这样偷听墙角的爱好,真是奇哉怪哉。”

      温靖也不粉饰,笑眯眯道:“你也知道,这一片都是我的山海,我做什么都算不上奇怪罢。”路圆圆冷笑出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温郎到底是哪一门子的统率山海呢?”温靖的眼底掠过一线寒意:“你非要在这里和我再一次抬杠?”

      夏深林茂,隐约有黄鹂嘤嘤,清脆伶俐,如能驱散人间烦愁。路圆圆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又慢慢吐了出去,半晌才低低道:“我心情不好。”

      “很明显。”温靖干脆捏了捏她的脸,看路圆圆露出更加毫不掩饰的厌恶之色,“更明显在于,并不止路茞一事让你忧烦。”

      路圆圆的唇际微微一僵,温靖想了一想,道:“还有什么?你那个小丫鬟活蹦乱跳的,好像一顿能吃别人八顿饭,难怪有那种古怪的大力……难道是因为傅渊亭的问斩?”

      路圆圆的唇际绽开一痕冷笑。

      傅渊亭——

      从温靖这样诉出,有一种说不出的讽刺。傅渊亭是康舜十六年的探花,说探花又未免太过谦虚。他十四岁那年,便以一篇《凤阳阁赋》,弹毫珠零,落纸锦粲,文思如解衣槃磅,须弥芥子,惊动天下,一时间竟有“夜澜纸贵”之闻。他曾连中两元,为朝中第一人的书丞相点为门生,最终在殿试上被先帝钦点为第三,缘由不过君王一句近似玩笑的话——“独君貌美如花,探花之名岂可付与旁人?”既入翰林,封祭酒,未几,随先帝亲征池台,监军漠北,立下赫赫大功。后封兵部尚书,终于在康舜三十年入凤阳阁,加封腾云大学士。

      新帝即位后,傅渊亭曾乞骸骨,自请挂冠归去,引起轩然大波。新帝见他去意已决,也未有阻,任他归乡还野。不过半年之后,傅渊亭又重返朝堂,既是析圭儋爵,又是书氏门下,前程自然一片锦绣。但可就是这么一个无论如何都当是前途无量的人臣,却在六个月前,以延误军机、暗通敌国的大罪下狱,经十三部会审,皇帝钦定,拟秋后处决。

      皇帝素有仁善美名,登基之后曾大赦天下,连废王手下的叛将亦多从宽发落。更有废王亲信楚怀素,出自江东楚氏,家世显赫,奈何为贼,曾策划丙午之乱,伤及皇嗣沉玉公主。这样罪大滔天,却只被贬为庶人,流放千里。天下尽皆溢美之辞,称颂帝王心胸。

      这样一位帝皇,却独独没有放过一个傅渊亭。

      儊月立国数百年,夜澜城便是鲜血铺就,“天街踏尽公卿骨”也并非未曾发生。却从未出过一个拟定秋后斩决的凤阳阁士。此谕令一出,天下皆惊,无人可揣度御座圣意。傅渊亭既已下狱,只待于北市口处决,其为人正直,才华横溢,又非望族出身,于寒门的青年官员之中极有威望。无数奏章恳谏雪花似的飞到了御案之上,却撼动不得至尊半分。

      傅渊亭素来属秦王之意,曾屡次上书,求剿澄海废王余孽,拿来第一个开刀的不出意外便是温氏。那一晚她提及傅渊亭,本以为温靖定然对他咬牙切齿,没料到温靖居然气定神闲道:“傅渊亭虽然为人轻悍,倒也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按理罪不至死。此时虽然下狱,但书相力保其命,又有太后在,他为官不得,但若要保住一条小命,应当也不算是没有指望的。”

      依稀两个字入耳,极陌生的,像是只有在梦里才会出现。那梦却是日日夜夜煎熬的魇魔,醒来时只有濒临癫狂的痛楚。她当时极为惊讶——惊讶傅渊亭居然尚有一线生机。

      温靖亦是惊讶——惊讶她居然不晓得自己过去的上司是以怎样的罪名下狱。路圆圆面上扯出一个极难看的冷笑,她自然不会晓得。路茞不想让她知道的事情,她又不能凭空生出一双翅膀,怎么能飞出去晓得天下事?她当时是这样说:“秋后问斩?我还以为以他的仁善之名,好歹会给傅渊亭一个全尸。”

      这个“他”几乎不言而喻。她那时虽竭力自持,但她怨恨极深,语气之中的异样又如何能瞒得过温靖。

      此时再度被提起,路圆圆只似轻描淡写道:“以他之罪愆,凌迟处死也不为过,何况只是区区问斩。”

      “罪愆?你是说……那些牵强荒诞的叛国误军之罪?”

      “你从哪里看出牵强荒诞了?若非他误事,弦雅王根本不会……”

      温靖的眼底一暗,噙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弦雅王入宫之前,纵横沙场三十余战,唯有一败,监军的确为傅渊亭。可那一败也不能怪在傅渊亭身上。是严武将军萧诤私通郑国,泄露军机,以至九万子弟魂葬寒江。萧氏满门忠烈,可惜就出了这么一个叛徒。更可惜的是,连那位萧夫人也给他陪葬了。”

      “是啊,真是可惜。”她的神色极为平静,没有焦距的琥珀色瞳孔,颜色深得出奇,犹如凝了万千粒琉璃,微微一烁,那光便隐隐支离破碎。

      “说来离处决也没几个月了,到时你要不要去夜澜看监斩?”

      “杀人罢了,有甚么好看。”

      “你这话说得也真是无情。你难道不该痛哭一场,替他收殓?”

      “愿意为他送终的人多了去,我何苦去抢这个做?哭天抢地也好,嬉皮笑脸也罢,到时候不过碗大一个疤。”

      路圆圆的语气有些微妙,竟似嫌恶。温靖有些兴味:“傅渊亭可是书相爱徒,倘若一死,无异于砍去了书氏一臂。你就没什么想法?”路圆圆反问道:“我该有什么想法?”温靖道:“这可和书氏有关——我这不是怕你伤心么。”

      路圆圆面上微绽开一个笑靥,她唇角弯弯,眉眼也弯弯,似弦月盈盈。可那笑里只是深恶痛疾的怨毒,宛若鸩酒漪沦:“伤心?我恨不得他早早去死。”停了停,显然也自觉失态,“他为官刚愎自用,为人又是自命清高,我素来不喜。”

      这话说得效果比不说还糟。温靖眼里慢慢泛起一层阴翳:“难得我们终于有件事达成了共识,真是好事。”

      路圆圆道:“这算什么好事?”温靖道:“夫妻同心,怎么不算是好事?”路圆圆笑道:“我们何时成夫妻了?”

      温靖慢声道:“那不知路小姐可愿嫁给我?”

      有浩然的风掠过,花枝树影摇曳重叠。夏日已至,酴釄开尽,春色到底不复。路圆圆有些恍惚,梨花早就谢光了,那些甜美幽然的芬芳,不过是蜃楼般的错觉,仿佛他低低笑语:“你可愿嫁给我?”

      太远了,远得她可望不可即。

      温靖见她久久不答,便牵住了她的手。路圆圆先是一挣,温靖死死握住,她竭尽全力却是挣脱不开,皮肉之下是温暖的血,速速流淌着,像是融冰化雪的力度。她慢慢软化了下来,一动不动地任他握住。咫尺原非天涯,可她却再也无法望见了。过了很久,她才缓缓道:“不知你又为何一改初衷,打算娶我?”

      温靖唇际牵起一个略有嘲讽的笑意:“这不是正是你所愿么?”

      路圆圆摇了摇头:“我所求不过两餐一榻,了此残生。”顿了顿,几乎有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无力。她大概是软弱了吧,不过几个字,却令她软弱得连活下去的希冀也失去了。心太高,才因此跌得粉身碎骨。

      “我已经什么都没了。”

      风拂无声,她的衣裙飘飘不止,像是折翅的羽翼,欲上不能,到底是飞不出这一方狭隘天地。

      温靖渐渐敛去了笑意,眼底里只余下近乎于森冷的凝重,全然不为所动:“哦?”

      “温靖。”

      她还是头一次这样喊他的名讳。

      温靖回视她,齿间慢慢溢出她的名字:“路圆圆。”静静凝睇着她,清秀则已的容颜,一旦如此敛下神色,更生出一种寡淡得近乎于凉薄的气息。路盈盈年少丰姿,路茞亦是生就一副极俊美的模样,单论样貌,很难想象路圆圆有这样一对容色出众的兄姊——当然,单论脾性,也很难想像,路茞居然会有这样一个嫡亲的妹妹。

      路圆圆忽然苦笑。

      “你说话的时候,若是讲慢一些,那简直就像是……可是,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温靖不以为意道:“不用‘这样也好’,我总用不着为了讨好你,而改变我自己。”路圆圆道:“是啊,没必要为了讨好我,改变你自己。”她这话轻如呓语,只似在对自己说着什么。温靖道:“你大概确实是吃了不少苦罢——所以我告诉你,没必要为了谁去改变自己。就像我,天大地大,就算是天皇老子,也不能逼着我为了讨谁喜欢去改变自己。”

      路圆圆道:“其实我以前也是这么想。”

      “那现在改变主意了?”

      “早就变过了,不过结局很傻。所以我还是怀念过往——”她有些自嘲似的笑了笑,“可能是过了太久,人变老了,都会念念不忘过去的事情。”

      温靖凝睇她的发间,本应当正值妙龄,可她鬓间的银丝温润如月色清雅。无人知晓的风霜,无人知晓的风华。他道:“人并不是老了才会怀旧。只是因为那些旧事再不可追罢了。过去的就过去吧,反正人总是得朝前看的。”

      路圆圆微怔了一怔,温靖这话——几乎像是开解——几乎像是在安慰她。她猝然低下头,伸手掩住了脸孔。温靖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她忽然小声道:“谢谢。”

      温靖没什么表情,只是看路圆圆缓缓仰起脸,眉目弯弯笑容温柔和婉到了刺眼的地步——那是一个即便跌坐在地,深陷囹圄,一身狼狈,孤独无依,却也从不掩自信骄矜,笑意不减的女子。

      他拍了一下她的脸,道:“回来了?”

      路圆圆静了一下,声音近乎于嗫嚅:“回来了。”温靖故作夸张:“你说什么?我没听见。”路圆圆浅浅一笑,道:“……很特殊的鼓励方式。”

      温靖耸了耸肩,想来路圆圆也看不到,四周更是没人经过,乐得毫无形象:“见效挺快,不是吗?”

      路圆圆眼底漫了一点笑意:“是。这一回,我欠了你一个人情。”

      温靖嗤之以鼻:“欠人情?你在我这里白吃白住白睡了几个月,我好吃好住好床好人地伺候着你——理论上你是该给我睡的,不过我不想让人质疑我的生活水准,所以还是算了——你欠的岂止是人情?”

      “所以我说了,我可以为你所用。”路圆圆笑吟吟地站起身来,风乍起,掠过漆黑的额发,飘飘如拂,“不是我自夸,我这样的人,可是千里也挑不出第二个。我既然决定助你一臂之力,你多少可以省省心了。”

      温靖也站起来,然后很不解风情地把她的头发揉成鸡窝一样,敲了敲她的脑门——觉得手感实在不错,声音也不错,于是继续又敲了一下,直到路圆圆嘴角微微抽搐:“你如果真那么手痒想敲东西,去拿小羯鼓吧,没人拦着你。”

      温靖心情不错,道:“小羯鼓哪里比得上你?你可是千里也挑不出第二个呢。”

      路圆圆道:“你倒是牙尖嘴利了不少——这段时间有苦练过?”

      ……被她一句话戳中的温靖默默收回了自己的手,上下打量了她:“你现在好歹把自己收拾成一个人样,别和个怨妇似的,垂头丧气。我可还有用得着你的地方——你没忘了吧?”

      路圆圆惊道:“我就是忘了我的名字也不会忘记您给我的任务啊,我这么好的一个饵,能引得那些家伙闻风而动,不利用个彻底,怎么回本呢?”

      温靖扯了扯她的脸,发觉自己有点上瘾的趋势,赶紧打住:

      “正是。”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我花开尽(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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