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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井底引银瓶(二) ...


  •   而今这事说来话长。路氏和温氏曾是秦晋世交,说来说去都是亲,砸断骨头也照样连着筋。同样是富甲一方的大户,虽然素衣无冠,但儊月不比他国重农抑商,商家地位举足轻重。只是直到上一代,也就是路茞之父路杜若执掌路氏之时,随着先帝对外征战,穷兵黩武——朝廷对商户的盘剥刻薄愈加沉重,曾经被誉为“富可敌国”的柳氏更是因犯上之罪而被抄家夺产,柳氏族长暴毙,阖族流放。一时间商家皆是人心惶惶,莫不战栗。

      就在这时,向来与士榜无缘的路氏之中却出了一个探花郎路桭若。他为人精明,善于钻营,很快便在朝堂崭露头角,又深得摄政东宫信任,被拔擢为户部左侍郎。路氏自然水涨船高,捞了不少皇商的好处。温氏却正好相反,韬光养晦,广散家财,竟是一副只求消财免灾的模样,却其暗地里却与先帝爱子废王私相授受,并提供了大笔财源,良马铁器,为废王闰位做济。

      此事虽然隐秘,但无论如何逃不过东宫耳目,政治一途自然再容不得半点情意,两家道不同不相为谋。而梅花案发,东宫妃横死,东宫亦被贬为宁王,王皇贵妃重病不起,一番血雨腥风暗潮涌动,最后一丝纸上情面也被撕破,废王之心路人皆知,温氏和路氏自此决裂。

      岂料事态急转直下。先帝病重之际,属意宁王为帝,废王趁机谋逆叛上。乱发自赤州,起兵众涉及楚王、安王、洛王、清河王、琅琊王、汝南王、平南王、临东王,史称“赤州之祸”,又称“九王之乱”。在此关系帝国天下的关键时刻,温氏竟斩汝南王,私叛废王,秘密联系王氏一族,以投向宁王为条件,得到了未来天子的千金一诺——“君可自取。”温氏趁此掌控了废王藩地的澄海连并寒江一带,自练军士,以备忧患,对黎民百姓秋毫不犯,广得人心。几支九王旧部尚曾不死心地苟延残喘,试图重夺此处,无一例外有去无回。

      于此生死杀伐之际,替温氏主持大局,舍弃废王,果断投诚,以常人难以想象的雷霆手段镇压澄海叛军之人,正是温氏的年轻族长——

      温靖。

      而今,他已是威名赫赫的一代枭雄。传闻中,在澄海一带,幼儿只知温氏大名而不知紫宸光耀,时人称之“山海王”。据说听到了这个称呼,新帝只是付之一笑:“商户倒不算低贱,只是沦为海寇水贼,还妄自封王,温氏祖上有灵,必当地下无颜。”

      虽然传言里新帝可以不合常理地一笑置之,但其他人的做法就合情合理了许多——新帝唯一的皇弟,亦是儊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秦王便曾多次令人上表,请求围剿温氏叛孽。新帝却也不知作何打算,竟对这一块广阔山海不闻不问,仿佛毫不在意。

      儊月开国帝后情深意重,一生一世一双人,曾流传为千古佳话,是谓“日见于甲,月见于庚,象夫妇之义,独一无三”。因而立国数百年来一直并无滕、妾制,上至天潢贵胄,下至黎民百姓,皆是一夫一妻,不得私纳妾宠。只是自先先帝以来,君王性喜美色,广纳后宫,此番风气在士大夫之中颇有翻涌,但碍于开国例律,并不敢明目张胆,只是多了豢养的禁脔宠姬。说难听些,不过暖床之用,但也算是名不归,实已至。

      温靖虽说并未正式娶妻,可传闻里府上脔宠早已多达十数,红颜知己更是遍布澄海,花名远播在外。姻缘是个人的幸福,但这门“亲”所涵义的一番羞辱,却是连着路氏满门。怕是数十年后,依然会被有心人引为笑谈。

      以路茞高傲之性,路氏门楣光耀,这样的龌龊肮囋,牵涉之人自然越少越好,推出一个舍身牺牲的就够了——

      那就是她现在的用处。

      也是唯一的用处。

      “大哥,您千万放心,一切全凭您做主。”

      “圆圆,不要试图糊弄我。”路茞微昂了下颔,眼稍一眯细。

      路圆圆垂下头,抿了一口茶。细白柔腻的玉盏,雾气沉浮,茶香鲜爽,沁人肺腑。

      上好的缥茶。

      宾东山势险峻,气候无常,本非产茶胜地,偏偏却自生名种,色泽绿中泛了一抹微蓝,汤色苍然明亮如月白之色,称之“缥茶”。此茶采摘时节极短,又只择叶尖最顶处的茶芽,故又称“麦粒”“雀尖”,极言其嫩。这样的不易,自然产量极少,寻常人怕是三生积蓄也买不得一斤。路杜若惯来养尊处优,对茶饮之道甚为讲究,连带着也影响了自己的几个子女。幼时每一年下雪,她都会和兄姊争着去采梅花上的雪,一小簇一小簇地收集到青花瓷罐里,只待父亲以雪水烹茶,那茶香温和清冽,入口之时,依稀还含着红梅幽寒芬芳。

      那样的茶,到底是再喝不上了。

      “大哥,我一个妇道人家,无依无凭,当然以长兄为父为天,怎么会有这样的胆子来糊弄您?”

      路茞微微一笑,嘴角带出一抹讥诮的弧度:“是吗?”路圆圆亦笑:“大哥,我也只说这一句,我断然不会堕了路氏门楣。”

      断然不会堕了路氏门楣——她的声音一如她的容貌般清灵婉转,可明明是这样弱质的声音,却仿佛能听出金石凛冽的决绝。书房里焚着安合香,淡白轻烟袅袅幽幽,不绝如缕。路茞定睛看向那飘渺不定的烟色,又仿佛什么都没有看到。沉默了良久,才慢慢道:“圆圆。”

      他如此缓缓诉出她的名字,每个字下都是韶颜无回、流光已抛,反倒比之前的咄咄逼人还要令人心悸。热茶渐冷,触手生凉,手心里也慢慢渗出冰冷的细珠,像是心底的某个地方,也慢慢渗出冰冷的液体,无声无息,无人知晓。眼前是一片无底的黑暗,这人生余下的路,都只剩这无底的黑暗,独她隅隅行去,左右回顾,旁无一人。路圆圆轻声道:“大哥,有些话还是别当面说出口了,伤感情。”微顿了一顿,“我宁可从别人那里听到,也不想听你亲口对我说。”

      路茞眯了眯眼,看着眼前,这世上和自己最血脉相系的女子——他比任何人,比如今路家的任何人都要清楚,当年路圆圆离开的理由。只是离开也罢,归来也罢,她从来都是脱离于他掌心的存在。

      但现在却不同。

      二十年前,他的命运容不得自己掌握。

      二十年后,她的命运却掌握在他手里。

      所谓风水轮流转,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果真是不错。

      微微颤抖的眼睫不经意泻出一线隐秘的怨毒,路茞看着眼前依旧一脸平静的女子,缓缓地绽开了一个近乎于冰凉的笑容,声音却是放柔了许多,就像一个真心关爱妹妹的兄长:“圆圆,你能这样说,我便放心了。左右你在温家还是需要人手服侍,我就替你拨几个人过去罢。云泉这几个丫鬟都是服侍多年的了,性子老实,我也信得过,不如……”

      路圆圆好看的眉微微颦了起来,说道:“大哥,我只要云开就行了。”

      “这可不行。温家不比在路家,你行事一举一动无一不要注意分寸,那个小丫头年纪幼又性子野,怎么能好好服侍?”

      “大哥,我真的只不过是到温家做他的不知道第几房房脔宠而已,你至于把这么些美人都安插过来吗?就算她们能成功帮我分宠,对于路家来说,只是让这个笑话更加可笑罢。”

      路茞微有不耐:“你知道什么?我这是为了你好,你样貌平平又身有残疾,温靖素有花名在外,就凭你哪里能抓得住他的心?你可忘了自己现在的样子,今非昔比,你还能挑三拣四吗?!多送几个美人过去,一是于你方便,二是于路家方便,三更是于温靖方便,你有什么好不愿的?”

      路圆圆沉默了很久,弱弱的,像是一只受惊的小兔子。路茞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正欲再度开口定论。她却忽然道:“大哥,我很惊讶。”路茞颦眉道:“什么?”路圆圆道:“我很惊讶,你居然会对我这么好,这么为我着想。”

      路茞的骨节攥得微微泛白,深吸了一口气,才道:“……你在说什么傻话,傻丫头!我可是你大哥,做大哥的,怎么可能不对你好,不为你着想?”

      看她沉默不语,他放柔了语气,继续循循善诱:“圆圆,你可是恨大哥将你推入火坑?可是大哥这也是无奈之举,作为路氏族长,我不能只为自己姊妹安危,就将全族上百口人的身家性命都置之不顾,凡事要以大局为重……何况,温靖于你也不失为良配。你自己的情况自己最清楚,你能顺利嫁到温家去,已经是路家祖上积德,这样的天赐良缘,我当然要多替你考虑,送云霜几人去温家,也都是为了你好。”她还是没有说话,路茞温和道,“我这做大哥的,当然要护着妹妹,可不能让你被人小瞧了去。”

      路圆圆指尖微微轻颤,似乎是激动、感动交织在一起。良久之后,她抬起头来,语气再温驯不过:“大哥,全凭您吩咐。”

      ***

      四月初九,白梨花开。

      冥神正东,喜神正西。

      不宜嫁娶,不宜乔迁。

      就是在这样一个日子,两架青色的驷马行车并行厢马车自路氏偏门而出,车马隅隅,行向漫漫不可知的未来。

      这两架驷马行车,第一架里面的自然是路圆圆和她的随身丫鬟云开。第二架里的,则是由路茞选送的四位美人:云霜、云平、云凤、云泉。

      路圆圆也懒得说这送也是白送了——就算她和路茞分析利害,对方也不会相信,何必再浪费自己口舌?到头来,吃亏的还是她。

      路圆圆估计这四位美人会被浪费,不是没有原因的。其中之一就是,她不认为他们可以一路平安地抵达澄海。

      虽然她多年来不问世事,但过去这些年路氏在外的风评她也有所耳闻。地位越高,敌人越多,尤其路茞还是一个做事颇为不留余地,手段狠辣却圆滑不足的人,连原本很多可以避免的冲突也硬是承了下来,冤家越结越多,仇怨越来越深。

      难怪会落到不得不向温氏求救的地步。

      她在路家连句话也说不上,所求不过两餐一榻,不至于幕天席地穷困潦倒,好歹找个地方了此残生。她很好奇路茞的想法,但更好奇温靖的做法。关于这一场交易的具体内容,除了她自己算是个祭品式的人物,其他事情她并不大清楚。最奇怪的莫过于是温靖为何会轻易放弃这么一个彻底扳倒路氏的机会——以如此微小的条件。

      虽然这事关她一生身家幸福,但在家族利益面前,不过渺小如草芥。

      被送去温氏当做脔宠的女子——这样多年,新仇旧恨,羞辱备至,任谁都知道,这前途难料,怕是有去无回。

      纵然回来——这就更是个笑话了,路氏又如何能容得下这个屈辱?

      无论如何,前路叵测,后路渺茫。

      这一去不返,岂止又是“为难”二字可以带过去的。

      想起路茞当时的话,路圆圆就忍不住发笑。当时她低垂着头,指尖都在发颤,要拼命忍耐,才能忍住了自己大笑的冲动,最终才化成了一个再温婉不过的笑花。

      路茞这二十年来确实长进了不少,最起码扯起谎话来一点也不打绊了——要知道,她当年离开的时候,路茞可是连陪她一起逃课撒谎都会结巴脸红。

      往事如烟,却清晰得历历在目。当塾师大怒地抽出戒尺来,一向最不会说谎的他,却毫不犹豫地说:“一切都是我出的主意,和圆圆一点关系都没。她只是被我带坏的。”塾师震怒不已,自己最重视的两个孩子,居然同时犯下大错,而一向看起来最诚恳老实的那个,竟然还有教唆之嫌,立刻便通报了路杜若。路杜若家教极严,铁面无私,自然不会放过他们这两个小家伙,结果她被罚跪在祠堂里一天一夜,苦是苦了点,但一点皮肉伤都没;路茞却是领受了三天的家法,被打得遍体鳞伤,在床上足足躺了三个月,中途还得过一次来势汹汹的伤寒,差点没去了半条命。

      她记得自己那时候第一次在人前掉眼泪,就是在路茞的病榻前。一向伶牙俐齿天不怕地不怕的她,看着他睡着时消瘦苍白的脸颊,居然难过得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丢脸地抽抽噎噎,最后发展为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说着“对不起”,结果还吵醒了他难得的休憩。而路茞张开眼睛后,虽然神色憔悴,眼神却依旧晶亮纯净,嘴角噙着一线柔和的微笑:“傻丫头,我可是你大哥。做大哥的,当然要护着妹妹。”

      而今路氏不惜屈膝软言相求,才换来了温氏一个轻轻承诺。

      单单提起那两个字,便是无上羞辱,前途尽毁。

      所以,她的大哥,才会这样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她。

      “做大哥的,当然要护着妹妹。”

      光阴如水,洗去铅华,可洗去的又岂止是铅华。当年小小少年晶亮纯净的眼眸,她早就永远看不见了。

      归根到底,在路家也好,在温家也罢,有何区别呢?这天下之大,海角地涯,黍梦光阴,又有何区别呢?

      此身此世,再无归处。

  • 作者有话要说:  大修,戏份提前。
    又来修了,选这个时间段来修文真是苦逼苦逼苦逼苦逼……继续抱头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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