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罂辞》千夜弦华

1、第一章 井底引银瓶（一）

　　烟花三月，梨花初绽。

　　乾元三年的春，似乎比往年要来得更早些。

　　燕子归来，东风倦舞，樱桃红了又谢，梨花初绽，正是红白相催的好时节。路程程轻轻抚过朱漆阑干，精致已极的雕镂莲花，花叶舒展如生，映着满园大好春光。阳光正好，那凹处是红得发乌的黑，像是猩红的凝血。这样的臆想令她自己也不快，不由微微颦了眉。

　　云凤正巧回来禀报，在她面前盈盈一拜：“四小姐，找到三小姐了。”见路程程神色抑郁，以为她是因三小姐之事不悦，便小声道，“四小姐，虽说大爷是让您亲自去和三小姐说，但若是您不……”

　　路程程摇了摇头，说：“不行，还是得我去和她讲。”

　　路家后院是一片精心打理了数十年的花苑，本来尽植牡丹，后来因阮氏不喜，铲去之后，新植了一片杏花树，花叶扶疏，芳泽宜人。最醒目却莫过于其间一株极大的梨花树，开得正盛，一树庭院深白，便似千堆雪万重云一般，美如画卷。可惜这副画里，却多了个大煞风景的人物在。

　　路程程微颦了眉，云凤当即便欲开口，却被她拦下：“你先退下，让我单独和三姐说。”

　　她定睛看向横卧在梨花树下的女子人，似是微酣，钗环未束，长发只胡乱披了一地，还是一贯的懒散轻佻，没由来就令人恼怒。不禁伸出手扶了扶自己的发鬓，珠翠琳琅自不消说，她一身翡翠斜襟衫子，下头系了一条缥色百褶裙，缓然步行时连钗环之声也无。

　　这才是路氏千金当有的体统。那在树下做着春秋大梦的家伙，哪里有半分琼闺秀玉的模样？

　　可她偏偏就是。

　　微风拂过枝头，像是小儿稚气的手，星星点点的雪白纷扬而落。这梨花树是路氏上任族长路杜若丧妻那年手植，和路圆圆一般年纪。杏花本也娇艳，可是重重烟色似的拥着那一树梨花，便在那玉蕊琼花之下黯然失色。路程程这样一想，眼底便有些黯淡。路圆圆之母裴氏去世七年后，路杜若才娶了她的母亲阮氏。她们二人相差八岁，这个三姐二十余年前离开路家时，她还尚未出生。待到懂事以后，只知道上头是大哥路茞，二姐路盈盈，连关于路圆圆的只言片语也未曾听闻过。

　　这个在三年前突兀出现的姐姐，与她心中所想何止是南辕北辙，根本是天差地别——琴棋书画一窍不通，知书达理更不必提，除了吃就是睡，整日无所事事，全无半分身为路家人的矜持优雅。她心目中曾经隐约向往过的那个冰雪伶俐的大家闺秀，简直就是个笑话。

　　这二十余年的事，路圆圆一问三不知也罢了，可她百无聊赖，一点正事都不干，居然谁都管不了。连路茞在训斥了她几次无果后，竟也只无奈道：“任她去。”路氏族长都任她我行我素，更罔论别人。自此路圆圆更加肆无忌惮，开始到处“去”。她所过之处无不是鸡飞狗跳花残草谢，偌大一个路家后院，本是花团锦簇，姹紫嫣红开遍，却被她这个不知风雅的家伙给折了个七七八八。

　　幸好她是个瞎子，行动能力有限，要不然这破坏力可怎么得了。

　　想到自己曾经最喜爱的明月芙蓉，最终被眼前人弄成那副黑漆漆不忍卒睹的模样，路程程就是一阵心痛。她走近了，正打算轻咳一声提醒路圆圆，不料她以为酣睡的对方却忽然开口道：“四妹？”

　　路程程一愣，才道：“……三姐。”

　　路圆圆没有睁眼，扶着梨花树慢慢站了起来。她不能视物，便总是一副闭着眼睛的模样，倒有些可惜了那清秀的五官底子。她一身半旧的柳青色家常衫子，穿着有些大了，那衣裳便似虚虚笼在她身上似的，仿佛一株弱柳，风一吹便会折了。路程程隐隐想起三年前，头一次见她的时候，路圆圆刚回到路家，比现在还瘦，几乎称得上是形销骨立，弱不胜衣，教人不自禁便心生怜意。

　　可惜这丁点怜弱之情，在认清她的本性之后就会荡然无存。

　　“三姐，云开呢？”

　　“她一个小丫头，陪着我在这里干待着多无趣。”

　　“三姐，你自己身子不方便，又把下人遣走，到时候万一哪儿磕了碰了，那该怎么是好？”路程程颦着眉，语气里满是不赞同，“这还是自己家里，若是你有什么……”

　　路圆圆微笑道：“四妹，想不到你这样关心我。”

　　路程程也不知路圆圆是否话里有话，有些微尴尬。她平日的确是不屑路圆圆性子散漫，在家中极少来往，唯一能稍微看这个三姐上眼的地方，就是她居然和路茞是一母同胞的兄妹。路茞在数年之前接任路氏家主之位，少年时更曾应召入宫，被选为秦王侍读，不论是才学还是模样，都是一等一的，教人万万想不到，他居然会有这么一个同胞妹妹。

　　可转念一想，路茞大概不过是因为人言可畏，有辱家声，才会容下路圆圆。整个路氏，又有几个是对这个瞎子真心实意的？

　　“不要紧，路我都记得，自己走回去也没事。”

　　路程程沉思得久了，听到这话猛然回过神来。她看着路圆圆那副瞎子走路的模样都觉着不放心，歪歪斜斜的，好像下一刻便会摔得头破血流。不由叹了口气，几步上前。

　　手肘感受到一把搀扶的力道，路圆圆微怔，又是一笑：“谢谢四妹。”

　　路程程挽着她的手臂，又有些赧颜，便道：“都是自家姊妹，三姐何必这样客气。”

　　路圆圆笑道：“我只是怕无事献殷勤，总不会有什么好事。”路程程稍稍一僵，她又道，“姊妹一场，在这世上已不容易，盼就盼一家人和气团圆，再不要生什么事端才好。”

　　路程程微有不悦，隐约觉得路圆圆似是含沙射影，在讽刺自家的同胞弟弟路芹。

　　路芹数日前为了娶一个歌女入门的事情，闹得整个大宅鸡犬不宁，最终被罚以家法了事，直到现在还没下得了床。为了这件事，阮氏找着路茞吵了足足两个时辰，连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招数都拿了出来。路程程心里也有些懊丧。虽然知道路芹的确做错在先，但毕竟会有私心偏袒。她脸色有些不大好看，念及路圆圆目盲，也毫无遮掩，挑了挑被螺黛描得极为精细的眉，说道：“四姐教训的是。”

　　路圆圆笑道：“我哪里敢教训你？”

　　“前日的事，确实是小弟做错了，但大哥也犯不着下那样的狠手。不过是为了区区一个歌女，责骂两声就是了，何苦伤了家人和气？”路程程的语气客气而疏离，以路圆圆的德行，也不知在外做了多少令路氏蒙羞之事。她刚回来的时候，族内一片沸腾，连路桭若都被惊动了，抬出了家法，说要好好惩戒这样败坏门风的儿女。路桭若是路杜若的胞弟，乃是榜眼出身，书相门生，曾官至户部尚书，康舜三十三年乞骸骨。虽然不再出仕，但在路氏威望极高。

　　是路茞一意孤行，全力回护，路圆圆才免遭家法之罚。可路圆圆却分毫没有知恩图报的意思，胡作非为，众人都无可奈何。路程程一想到这一点，更是恼怒，出言也少了几分章法：“三姐你二十多年杳无音讯，也不见家里怎么责罚。”

　　此话一出，路程程立悔失言。路圆圆却是没放在心上的样子，还是惯常那般似笑非笑，轻轻道：“你怎么就知道他没有怀恨在心，一直记着帐呢？”

　　路程程怔了怔，转念想到了些什么，有点迟疑。看了一眼路圆圆平静的神态，她又放下了心，盈盈笑道：“三姐你就是喜欢说这些玩笑话。可惜大哥不是解风情的人，听你这话，定然会认真往心里去的。”

　　路圆圆有些无奈道：“那个榆木脑袋，这么多年，什么都变了，偏偏在这上头还是笨。”路程程还是头一回听有人居然说路茞一个“笨”字，心里不由暗暗发笑。面子上却是姿态更加亲昵了：“三姐你说的真是什么话，难不成你以为你比大哥还要聪明？”路圆圆莞尔道：“以前我一直都是这么觉得。”路程程一愣：“此话怎讲？”

　　路圆圆淡淡道：“可惜，那只是以前。现在，现在……我已经不知道他到底想要什么了。”

　　路程程心中微悸，旋即暗道自己多想了。揽着路圆圆的力道紧了紧，说道：“三姐，那你不如和大哥好好谈一谈？”

　　路圆圆闻言粲然一笑，她生得并不算极美艳，可一笑之下，居然有一种道不出的华贵风流，路程程一时竟微觉炫目。

　　“是该好好谈一谈了。”

　　路程程定了定神，方才便仿佛不过自己错觉一般。她的心里越发没底，路茞其实并未对她吐露多少内情，只嘱咐一定要将路圆圆带到书房去见他。但她这些天多少也听说了路氏现况，一直以来惴惴不安。路芹更曾激动道：“若是那家伙敢将我姐送到那个狼窟里，我一定宰了他！”甚至还因此让伤口迸裂，又多躺了好几天。

　　而今路茞的态度——言语装裱得再冠冕堂皇，也难免令人齿冷。路程程咬了咬牙，声音有一线压抑的颤抖，低得轻不可闻：“三姐，温氏来要人了。”

　　“澄海温氏？”

　　路程程咬着嘴唇，她一向自矜身份，最厌恶这样不符礼节的举止，却因为心慌意乱，难以自控，连声音也不禁软弱了起来：“三姐，三姐……”

　　路程程这三年来喊她“三姐”的次数，加起来可能都没有这一日多。路圆圆微笑道：“看来我果真没料错。他还真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路程程觉得自己的声音都在发抖，说出口的话语连自己都不能信服，但还是得说下去：“三姐，你不能这样说大哥。路家生你养你这么多年，而今遭逢大难，你既然是路氏儿女，自然应当分担……”

　　路圆圆稍抬了眉梢，道：“我可是在夸他。若是在二十年前，我做梦也想不到他能做到这个地步。”

　　这话里含着的不知是嘲讽还是平静，教人越发无措。路程程微赧，全仗着她不能视物，也不顾自己的仪态了：“三姐，其实大哥只是想和你谈谈，未必就是真的定了你。”路圆圆道：“除了我之外，还有人吗？”路程程虽然有些迟疑，看了眼她，还是继续道：“我和小妹虽然还未出阁，但是……但是我们早便有了婚约，总不好悔婚罢？汪家和乔家都是有头有脸的门户……确实，还有灵儿，可灵儿她年幼无知，又是大哥大嫂的心头宝，这一去温家……”她急忙忙收了这话尾，心悔自己失言。

　　路圆圆点点头：“所以挑来捡去，还是我最合适，对罢？”不待路程程回话，她又道，“我好歹也算是族谱上的路家人，所以也算得应了温家的要求。我在路家白吃白喝了三年有余，又是个拿不出手的货色，趁此机会丢出去，不但解了燃眉之急，家里还少了一个丢脸的累赘，真是一举多得。”

　　路程程有些狼狈道：“三姐！”她心里又惊又慌，平日里的伶牙俐齿都似飞到了九霄云外，只能艰涩出口，“姊妹一场，你怎么……你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大哥他那样为难……”

　　“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那样为难。”路圆圆轻声重复了一遍，声音低落细弱如三月雨滴，轻得几不可闻，“……我怎么舍得他为难。”明明是梨花盛开的温暖阳春，却仿佛还存着一线春寒料峭，如二月朔风，呼呼地刮在耳畔，一直寒到人的心里去。她紧了紧挽着路程程的手臂，慢慢又道：“我不会再让他为难了。”

　　路程程又是一惊，本能地去瞅她，却见她一副安然模样，反倒让教人莫名心悸，不敢多看，亦不敢再开口。

　　仿佛察觉到了这一点，路圆圆微侧过脸，脸颊上再度绽开浅浅笑靥，气息温和，令人如沐春风：“三妹，你放心。”路程程怔了怔，又待开口，路圆圆道：“你年纪小也就算了，大哥倒也真是多虑，还想着让你这个小孩子来当说客。我可不是那等不通情达理的人。等见了大哥，我自然会让他放心。”

　　＊＊＊

　　和阗白玉梨花盏，捧在手心，细密雕琢的纹样如能烙下簇簇花朵。茶还是热的，青碧如梨花叶脉，袅袅腾起了一重白雾，模糊了女子的容颜，仿佛雾里看花，终隔一层。

　　他慢慢开口：“圆圆，你知不知道，我今日让你过来，是为了什么？”

　　路圆圆盈盈一笑，眉眼弯如弦月：“大哥是要我猜谜吗？”

　　路茞嘴角微沉：“你自来冰雪聪明，我也无意瞒你。我只说一句，你不能不去。”

　　路圆圆笑靥宛然：“好。”

　　她答得如此干脆果断，路茞反倒有些微失措。他本料想她的惊痛绝望，竟未显出一分。她心思素来诡谲难料，他心里不由又提防了三分，慢慢道：“圆圆，我这是迫不得已，你莫要怨恨。”

　　“我生是路家的人，死是路家的鬼，大哥大可不必担心，我自当有分寸，纵然潦倒身死，也绝不会有一星责怪之意。”她微微颔首，神情端庄郑重。

　　这话隐隐里有些令人不安，路茞咳了一声，说道：“你这话便让大哥放心了。既然生是路氏儿女，合该知道大体是非。何况温靖未必非偶，他……”其实早在来书房的路上，路程程便已尽述了她未来枕畔人的种种优点，什么“风流倜傥”“少年豪杰”“有功之臣”“招安后前途无量”，滔滔不绝得好像恨不得自己以身相代远去温家。最终还言之凿凿地定论了一句——

　　“他这般品貌身份，和三姐是再相称不过的。”

　　明明是被人家压得不得不低头，被迫送出一个嫡出的女儿去给人暖床，连带丢光了路家祖上十八代的脸面，可被这样一说，这件事似乎毫无屈辱羞耻，而是件天造地设郎情妾意的好姻缘。路圆圆想来便不由感慨：“大哥，你和程程二人，不转行去当冰人还真是可惜了。”

　　路茞一怔，面上微露怒色，口里只道：“圆圆，你晓得什么？我知道你心里不愿意，是因为温家而今沦为盗寇之流，但陛下大善慈济，宅心仁厚，澄海早晚有招安的一天，到时候你在温靖身边，荣华富贵是少不了的……”

　　“大善慈济，宅心仁厚？”路圆圆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嘻嘻道，“大哥，这世上最可笑的事，就是把睡龙当做病蛇。你指望他发善心，还不如指望太阳从西边出来。”

　　“若非皇恩浩荡，你又怎么可能活着回来？”路茞语气极淡，路圆圆的嘴角微沉。路茞说得平静，好似不过闲聊家常，“如你这般心思睚眦，不知恩感激，不忠君体国，甚至还敢妄言天子，大发厥词，早晚会——”

　　路圆圆摆摆手，示意自己投降：“大哥我错了，好不好？别再念叨了，这几年你每天都会给我念一遭，我都不知道这些年来你到底学了些什么，简直比乳母当年还唠叨。”路茞还欲开口，路圆圆一摊手，十分无辜坦然，“你看我现在的样子，不用那个‘早晚’，已经遭报应了，对不对？”

　　路茞眼色一暗，路圆圆又道：“再说了，什么荣华富贵——大哥，温靖素来花名在外，红颜知己的名声连我这个久居深闺的都有所耳闻。我是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居然令你有求于他。他又开出了什么莫名其妙的条件，非要一个‘路氏嫡女’，说得好听，其实也就是去暖床的吧，还不知道能排到第几个。就算未来真有什么荣华富贵，也分不到我头上吧？”她笑了下，“以路氏和温氏的血海深仇，我和他莫说神仙眷侣，便是一对怨侣，恐怕也做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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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打滚啊打滚，不要霸王我啊~~
我我我又开始改文了抱头哭……